第9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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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巡按御史低頭閱覽時,他回頭對田嶺道:“可惜,從昨日起,雍丘、槐陵兩縣就已被軍管,不許進(jìn)也不許出。” 田嶺驚聞此言,稍稍愣怔后,一直強(qiáng)撐的鎮(zhèn)定終于出現(xiàn)裂痕:“你哪來的人同時對槐陵、雍丘實施軍管?” 他對原州的兵力門兒清。 原州軍尉府總兵力不過才二十余萬,本就有一半在邊境戍防。 入秋后,顧子璇的大哥顧子望帶了剩下的一半去松原希夷山練兵,鄴城這頭就剩顧子璇的二姐顧子瑗手里那兩萬人馬。 霍奉卿沒有立刻答話,又從卷宗里翻出兩張手繪的粗糙地圖,拍在桌面,往巡按御史眼前推了推。 忙完這通,他才雙手反撐著桌沿,面向田嶺,站姿是少見的閑散松弛。 “就在你被抓的那天下午,顧子望已帶人從希夷山繞抵達(dá)槐陵北山。他先在北山摧毀了你那提線香煉制地點(diǎn),跟著就進(jìn)城軍管了槐陵。這幾天也沒閑著,親自帶人在打娘娘廟忙里忙外,查抄清點(diǎn)你藏在那里的庫存提線香,以及那堆神兵利器?!?/br> 這些年,素合在沅城用隕星礦鍛造的兵器,被夾在田家的運(yùn)鹽船上運(yùn)回后,田嶺再安排人將它們送到槐陵,藏在打娘娘廟的密室中。 霍奉卿姿態(tài)越從容,田嶺就越心慌。 他驚疑不定,卻還是心存一絲僥幸:“就算顧子望出手,那也只夠軍管槐陵一地,你不可能有人手再同時軍管雍丘縣?!?/br> “我是沒人,”霍奉卿無辜地指了指一旁抱著劍看熱鬧的盛敬侑,“他有。” 田嶺眉頭皺得死緊,瞥向盛敬侑的眼神狐疑中帶著蔑視。 這個瞬間,盛敬侑的自尊受到了傷害,嗓音都比平時高了一個調(diào):“田嶺,你那什么眼神?!你是不是忘了,原州牧只是我的官職,我十年前就襲了我母親‘陶丘縣主’的封爵?!?/br> 其實也不能怪田嶺輕視了他。 他就任原州牧近三年,事事都將霍奉卿推在前,自己宛如一個隱形的甩手掌柜。 大概除了對他算是知根知底的云知意,以及他的左膀右臂霍奉卿之外,原州許多人都不太清楚,盛敬侑這人雖在京城長大,祖籍卻也在原州。 就更不記得他是個按律允蓄府兵八千的縣主,封地陶丘還就在鄴城和田氏所在的雍丘縣之間。 “雍丘又不是槐陵那樣的十萬戶大縣,民風(fēng)又溫厚講理,只要制住你田氏的人不就萬事大吉?” 被蔑視輕忽的盛敬侑越想越氣,對著田嶺兩眼噴火:“你田氏府兵加上家丁,能打的就三千多。我找顧子瑗借了兩千湊整,一萬人,兩個打你家一個都有得剩,還軍管不住區(qū)區(qū)雍丘縣了?!” 田嶺瀕臨崩潰,眼神漸漸狂亂。 霍奉卿悶聲低笑,再補(bǔ)一刀:“而且,就算你手底下有那么一兩個厲害人物,在這樣重重封鎖下也能成功潛出國境,那也不可能幫你搬來吐谷契的天降神兵。因為,從前天起,北境原州防區(qū)新增了三十萬援軍。” 如今總共是四十余萬大軍筑的血rou城墻。 除非吐谷契人和田嶺的交情深厚感天動地,吐谷契人為了他,能做到敢將皇屬主力傾巢出動的地步,否則,田嶺到死都等不來他夢中的救兵。 霍奉卿的神情太過篤定從容,半點(diǎn)不像虛張聲勢。 這讓田嶺心中最后一絲僥幸被徹底擊潰,略顯踉蹌地倒退兩步,后背撞上刑架才停。 “不可能!”他眼底泛紅,狂亂地?fù)]舞著右臂,大聲吼道,“你這又是哪來的三十萬人?!” 他是五天前被秘捕的,在那之前,他并沒有收到有任何外來大軍的消息。 霍奉卿也沒瞞他:“我定下要秘捕你的具體日期后,就提前發(fā)信給淮南軍尉府,請求借兵增援了?!?/br> 稍頓了頓后,霍奉卿干咳一聲,扭頭飛快瞥了瞥云知意:“我怕那邊推脫或拖延,還含淚犧牲……”色相,換來云知意給淮南軍尉府的程文定親筆寫了封信。 后半截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站在他側(cè)后方的云知意聽見他語氣陡轉(zhuǎn)古怪,又瞥見他耳尖泛紅,立刻驚覺苗頭不對。 她本偷偷捏了顆石蜜糖準(zhǔn)備偷吃,當(dāng)下也沒做多想,毛炸炸紅著臉沖上去,一巴掌輕拍在他嘴上,強(qiáng)行將那顆石蜜糖塞進(jìn)了他嘴里。 “霍大人,糖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這狗竹馬眼見著今日大獲全勝,就得意到尾巴都要翹上天,竟打算在如此嚴(yán)肅的場合,出其不意地單方面將他倆的關(guān)系公之于眾! 其實她也不是不愿公布,但她不能忍這家伙在同僚和陌生的巡察御史面前胡說八道、歪曲事實。 天地可鑒,她答應(yīng)幫忙給程文定寫那封信時,只是趁機(jī)按住這狗竹馬,親了他眼尾那顆朱砂紅痣三下。 就三下! 講道理地說,只是這種程度而已,怎么能算他“犧牲色相”了?! 第八十四章 原本田嶺手握諸多籌碼,最終卻一招都沒來得及出就敗了。 世間最慘,莫過于此。 他崩潰跌坐在地,死死盯著霍奉卿,目光從狂亂漸至迷茫,最后變成頹喪恍惚,若有所思。 當(dāng)他陷入長久的沉默,審訊室內(nèi)便也無人再出聲。 巡按御史將云知意請到身旁,兩人一同翻看著那些卷宗。 這摞卷宗,是霍奉卿與盛敬侑花了兩年多時間,暗中收集各路人證物證,不但翔實記錄著田嶺種種罪行,并附有相關(guān)證人供詞、及物證明細(xì)匯總,連結(jié)案陳詞都擬好了框架。 巡按御史是個經(jīng)驗老道的人,光看這些就明白自己沒必要多說什么。 他眼下該做的、能做的,就是配合原州府,給這里的百姓一個適當(dāng)、合理的說法。 因為田嶺涉及的謀逆與通敵兩條,就注定得將他押回京去交由三司會審,此刻發(fā)生在這刑訊室里的一切,不過是按律走個規(guī)定過場。 而原本一左一右侍立在御史身后的符川與周志高肩背僵直,眼觀鼻、鼻觀心,半點(diǎn)不敢與田嶺有眼神接觸。 這二人雖是田黨,但畢竟也都是在官場打滾幾十年的人精,關(guān)鍵時刻都很清楚該作何選擇。 他倆能站在這里陪同巡按御史參與秘審田嶺,一是按律法規(guī)制走個流程,二也是有人給他們留了最后一次棄暗投明的機(jī)會。 他們心知田嶺已絕無翻身可能,也看出來盛敬侑手里那把長劍不是為田嶺準(zhǔn)備的,是為他倆。 于是便很識相地迎風(fēng)倒,選擇了閉嘴。 見他倆安分,盛敬侑便百無聊賴地靠著側(cè)邊的墻,低頭撥著劍鞘上的寶石,笑而不語。 只有霍奉卿,保持著雙手反撐身后桌沿的閑散姿態(tài),口中咬著被云知意塞進(jìn)的那顆石蜜糖,目光冷淡輕渺地看著田嶺,仿佛看著一只秋后的螞蚱。 —— 怔忪良久后,田嶺似乎想明白了所有關(guān)竅,面上擠出扭曲的笑容,古怪又猙獰。“霍奉卿,我不是輸給了你?!?/br> “那是自然,”霍奉卿頷首,口中的石蜜糖將左腮頂?shù)脠A鼓鼓,“若只憑我一人之力,此刻在坐在刑架前等死的人,就該是我而不是你了。” 從承嘉十三年秋到承嘉十五年春,霍奉卿一直在暗暗對田嶺布局。 雖背后有盛敬侑的全力支持,但盛家在原州早已只剩個不太起眼的空架子,盛敬侑能動用的力量有限,霍奉卿在許多事上推進(jìn)得十分艱難。 可到了今年的春末夏初,一切就不同了。 云知意為了均田革新之事,頻頻拜訪藺家老爺子,最后從老爺子無意間的一句話里,發(fā)現(xiàn)了素合這條線。 接著,她又從種種蛛絲馬跡中推敲出槐陵北山的秘密,還動用宿子約的消息網(wǎng)協(xié)助在沅城探查。 霍奉卿整合她得到的信息后,問她借了宿子約在京城的人,將“原州丞田嶺違律在沅城養(yǎng)外室、并育有私生子女”匿名投書于御史臺督察院門口。這才有了巡按御史暗中前往沅城、秘密接觸素合,揭開十七年前舊案的種種后續(xù)。 另外,顧子璇將田嶺曾數(shù)次想通過暗算她來打擊顧家的事告訴了父母兄姐,顧家坐鎮(zhèn)的原州軍尉府才暗暗加入了除掉田嶺的陣營。 薛如懷根據(jù)云知意提供的線索,在瀅江邊找到那條可供淮南大軍迅速抵達(dá)原州支援的古老棧道。 淮南軍尉府那邊,原是云氏門客出身的程文定接到云知意的信后,立刻疏通、協(xié)調(diào)淮南各方人脈。 如此,淮南軍尉府三十萬大軍整裝待命,到霍奉卿一發(fā)出求援密函,便立刻趕來協(xié)理固守北境原州防區(qū),震懾吐谷契人。 而原州這邊,以工務(wù)令常盈為代表的部分實權(quán)官員被云知意收服于無形,使田黨實力大損。 被降職調(diào)用的言珝忍辱負(fù)重,不但封死了田家與沅城那頭的水路往來,還從歷年的漕運(yùn)記檔中找出許多蛛絲馬跡,推算出田嶺將這些年從沅城運(yùn)來的隕星礦所鍛兵器藏去了槐陵。 就連田岳也看清形勢,在得到云知意的承諾后,主動站出來自反自家…… 所以,今日能對田嶺一擊致命,并不是霍奉卿一個人的勝利。 他只是一個織網(wǎng)人,將許多股大大小小、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力量整合到一起,步步為營算死了田嶺所有可走的路,這才精準(zhǔn)卡住了田嶺的脖子。 “你想在原州裂土自立,真正能動用的最大力量,不過就是那與你虛情假意、利益勾連的外敵吐谷契。他們?yōu)槟愠鍪质且欣蓤D的,一旦你自身難保,他們理你死活才怪?!?/br> 霍奉卿顯然心情很好,難得地對田嶺多說了這么幾句。 “而我就不同了。我身后站著整個大縉?!?/br> “呵,就你,也好意思說得這么冠冕堂皇、大義凜然?若不是背靠云知意,淮南軍府會這么快響應(yīng)你的求援?!顧家肯聽你使喚?”田嶺咬牙切齒,目眥盡裂。 “我就輸在看錯了你!沒想到向來以清高示人的霍奉卿,背地里竟端起了云知意的軟飯,成了云氏門下一條走狗。你……” 就在他準(zhǔn)備破口大罵時,霍奉卿疾步上前,順手從旁側(cè)的刑具架子上扯來一條血跡斑駁的臟污布巾,一手將他按倒在地,另一手狠狠將那布巾塞進(jìn)了他嘴里。 審訊室內(nèi),除了巡按御史還在心無旁騖的看卷宗,其余人的目光頻頻在霍奉卿和云知意之間來回逡巡。 霍奉卿以半蹲的姿態(tài)按住田嶺,轉(zhuǎn)頭睨向云知意,眉梢輕揚(yáng),一言不發(fā)。 正在看卷宗的云知意詫異抬頭,先看向被壓制的田嶺:“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事已至此,胡亂攀咬有何意義?這事并不是云氏在針對你。為了你田氏那些不知情、不涉事的無辜族人,我勸你就安分等著進(jìn)京接受三司會審吧?!?/br> 語畢,她想了想,才又將目光挪向霍奉卿,低聲勸道:“他只是臨死拉人墊背,故意說些難聽話激怒你。你別往心里去,仔細(xì)失手將他憋死了。” 田氏畢竟是蔡女王田姝的后裔,地位微妙。 而且田嶺這事并不簡單,除了“jian污素合”那樁舊案,還關(guān)乎謀逆,又涉嫌叛國通敵。 如今各環(huán)證據(jù)都確鑿,按律是由原州刑律司復(fù)核證據(jù)后成文,州丞、州牧落印,之后將他送進(jìn)京城,移交三司會審,大概承嘉帝也會親自過問。 云知意是真擔(dān)心霍奉卿被田嶺激怒,失手將他弄死在這刑訊室。那就功虧一簣,得不償失了。 “我很難不往心里去,”霍奉卿手上力道稍松,看著云知意的眼神卻格外認(rèn)真,“待會兒等我片刻,有句話要與你講。” —— 如今田嶺倒臺已是必然,在朝廷任命新的原州丞之前,云知意這個左長史將代掌州丞印。 她要考慮的事就更多了。 云知意將巡按御史請出刑訊室,兩人站在門外單獨(dú)說話。 巡按御史隱有不豫:“霍大人實在有些不像話。關(guān)于素合那案子,督察院和我,竟都成了他算計好的一環(huán)?!?/br> “大人見諒。因為田嶺在京中有消息來源,霍奉卿也是怕打草驚蛇,在沒有準(zhǔn)備萬全之前,不敢按正常規(guī)程上報。在京中向督查院匿名投書的人,其實是我私人借給他的。若督察院要就此事追責(zé),后果該我來擔(dān)?!痹浦獾?。 巡按御史看著她,默了默,笑著搖搖頭:“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您誤會了,今日若換了別人,我也會這么做,”云知意認(rèn)真解釋,“投書的確實是我的人。我當(dāng)初既同意將人借給他用,就沒打算推諉這責(zé)任?!?/br> 巡按御史笑笑:“罷了。既田嶺謀逆、通敵是真,素合的舊案也是真,便也沒什么好計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