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小孩兒剛才說“你是個大好人”時的笑臉絕非作偽,送她小雪人也確實是發(fā)自肺腑的感激,這一點,她毫不懷疑。 可是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實在很不牢靠。 就像面前這小孩兒,會因她許諾了會分給他一些糖,就對她這個陌生人心生感激與親切,非常篤定這是個好人。 但如果將來這個好人做了什么讓他心生不快的事,哪怕那件事的初衷是為了他好,只要結果出了差錯,曾被千恩萬謝過的好人,便成了該死的“狗官云知意”。 一陣涼風撲面,她徐徐睜略有些薄淚的雙眼。模糊中,驚見有一物正正奔著自己的頭來。 這一幕與她上輩子的死因太過相似,這使她周身血液霎時冰涼,整個人僵到動憚不得。喉嚨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緊,呼吸困難,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就在她腦中一片空白時,有人以極快的速度奔到她的面前,以自己的后背替她擋住了那顆雪球。 云知意想,此刻自己的神情和動作一定都很呆滯。 可她沒有辦法。無論顏面五官還是手腳都不聽使喚,她真的沒有辦法。 緩了好一會兒后,她才慢慢仰起頭,渙散的視線漸漸清晰,終于分辨出面前的人竟是霍奉卿。 她不明白霍奉卿為什么會在這里,卻又奇異地覺得他好像就該在這里。 霍奉卿做少年游俠打扮,小銀冠束發(fā),一襲月白武袍袖簡潔利落又飄逸,包裹著肩寬腰窄腿長的頎長身軀。 他姿儀筆挺地站在面前,垂眸望著她,神色波瀾不驚:“你怎么也來這里了?” 他的態(tài)度稱不上溫柔,更沒有邂逅偶遇的驚喜,卻讓云知意莫名安心。 喉嚨的那只無形大手緩緩消弭,她用力吸了一口氣,冰雪的凜寒瞬時沁入心脾。 明明該是刺骨的冰涼,卻讓她真切地確認了自己還活著。 神志重歸清明后,她突然覺得方才自己有一件事想岔了。 或許,有些人和有些人之間的關系,又是牢靠的。 比如她和霍奉卿。 上輩子,也是在這座城,也是面前這個人,也是這樣突然出現(xiàn),擋在奄奄一息的自己身前。 可惜那時她已瀕死,目力模糊到看不清他的模樣。 云知意輕輕眨了眨眼,仰頭細細打量著面前的少年。 她很少這么直勾勾地仔細看人,霍奉卿混不自在地咳了一聲,略略扭過已泛起薄紅的臉:“賣什么呆?正常點?!?/br> 她唇角緩慢上揚,笑音輕?。骸昂靡馑颊f我呆?明明是你,每次一臉紅,看起來就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 第二十三章 面對云知意這句調侃輕嘲,霍奉卿未再反唇相譏。他轉身挪步,負手立在她身邊,與她一同望著雪地里追來打去的兩個小孩兒。 片刻后,霍奉卿問:“你方才明明很怕那個雪球,為何不躲?” “累到犯困,難免有些遲鈍,一時沒醒過神,”云知意斂了恍惚心神,淺笑,“你怎么來槐陵了?” 沉默稍頃,霍奉卿緩緩轉過頭來斜睨她:“若我說是追著你來的,你信嗎?” 云知意毫不猶豫地送他對白眼,嗤之以鼻:“先前掌柜的說初五那天來了客人,就是你吧?” “也對,我先到的,”霍奉卿轉回去目視前方,喉間滾了滾,“那就當是你追著我來的吧。” 云知意隱了個呵欠,有些沒趣地勾起唇角:“不便回答就直說,我又不會嚴刑逼供。東拉西扯地唬人,很有意思么?” “沒意思,”霍奉卿輕垂眼簾自嘲地笑笑,改口道,“家里今年回集瀅老宅過冬。正好薛如懷約我出外走走,就隨意選了來這里?!?/br> 霍家老宅在集瀅縣郊,族人也在那邊聚居。鄉(xiāng)下人情厚,過冬時無非就是持續(xù)的親友來往、拜訪尊長、祭祖典儀,熱鬧又繁瑣。 自霍遷之后,霍家再沒誰有大出息。好不容易出個天資過人的霍奉卿,自是舉族都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誰都不想他因這些俗事耽誤學業(yè),所以他父母若回集瀅過冬,便只帶他弟弟,留他獨自在鄴城家中專心讀書。 云知意不太相信霍奉卿是漫無目的來槐陵的,但在過冬這件事上,她與霍奉卿有點同病相憐的味道。 聽他語氣里似乎藏著些許苦澀落寞,她也心有戚戚焉,嗓音溫柔許多:“薛如懷也來了?那挺好的。能和朋友在外過冬,倒也是另一種意趣。” 霍奉卿問:“你呢?你又為什么來?” “先祖曾在這里的見龍峰下造有一座橋,祖母怕年久失修不堪用了,讓我來看看?!痹浦鈱φl都這樣說。 “哦。” 十年來他倆都這樣,抬杠的時候便有說不完的話,但若雙方都和和氣氣,反倒沒太多可聊的。 之前那段日子,云知意專心備考不怎么理人,也沒有像過去那樣因為學業(yè)上的不同見解與霍奉卿爭執(zhí)什么。因此雖每日都在庠學見面,但他們倆上次像這樣湊在一起說些有的沒的,還是她去霍家的那天。 尷尬沉默了一會兒,云知意終于找到個新話題:“對了,薛如懷人呢?” “這幾日下雪,出去也不方便,他就一直在房中溫習史學,”霍奉卿嗓音波瀾不驚,應得卻快,“先前聽到有新客入住的動靜,便鬧著想出來看看是什么人,被我按住了。” 薛如懷其余五門功課都在乙等榜中上水平,唯獨史學常年給所有同窗“殿后”,比云知意的算學還要愁人。 但云知意至少知恥而后勇,平常會自己在算學上多下些笨功夫,而薛如懷對史學就完全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 一想到薛如懷大老遠從鄴城來到槐陵,卻被一連幾日都被按在房中老實溫習史學,云知意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說想出來看看是什么人,無非就是找個借口偷懶放個風。你將他按住,自己出來替他看,是故意想憋死他嗎?” 被她的笑意感染,霍奉卿的唇畔也揚起淺淺笑弧:“對?!?/br> 云知意眉眼俱彎:“夫子的戒尺都鎮(zhèn)不住他,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正說著,店家那兒子跑去后面看了看,脆生生對云知意笑喊:“水已燒熱啦,您可以去沐浴了!” “好,多謝你,”云知意頷首,站起身來,看向霍奉卿,“既遇到了,若你們沒有別的安排,晚飯叫上薛如懷,一起吃飯吧?” 霍奉卿頷首道:“好。” —— 沐浴后將長發(fā)擦到半干,云知意才裹著連帽披風出來。 四下已無人,連先前那兩個小孩兒也不知去了哪里。她先前坐過的那條長凳上,小孩兒送她的那個扁扁丑丑的小雪人已融化大半,不成模樣。 但在旁邊多了兩個新的雪人。 比小孩兒送的那個大一圈,圓滾滾憨態(tài)可掬,五官也齊全,彎彎笑眼彎彎唇,各自頭上還頂了片半黃半綠的枯葉當帽子。 兩個小雪人在長凳上親密依偎,并肩笑看院中寒風搖落枝頭細雪,這場景沒來由地讓人覺著暖。 云知意歪著頭細細打量了那兩個雪人的五官,自言自語地笑道:“既都給了帽子,那怎么不給人家穿衣服?怪里怪氣的?!?/br> 她難得起了玩心,去院墻根下的枯葉堆里翻撿了一堆比較大片的葉子,圍著兩個小雪人的腰際給做了簡陋的小裙子。 然后搓著冰涼的指尖,愉悅地回房去了。 待她走遠,霍奉卿才從另一邊的廊柱后走走過來,盯著那兩個小雪人,沒好氣地笑了。 戴著帽子,穿了裙子,卻沒穿上衣,這不是更奇怪嗎? 他撿了一根細枯枝來,蹲在長凳前,往其中一個雪人的額心畫了流云紋。 然后伸出指尖在“她”額角輕點一記:“你傻不傻?” 然后又將目光轉到另一個雪人身上,無奈嘆氣:“你也沒多聰明?!?/br> 語畢,恨鐵不成鋼地將這個雪人的腦袋拍飛。 場面極其幼稚,且兇殘。 —— 沐浴過后周身暖且軟,連日趕路積累的疲憊很快涌來,云知意回房躺下沒多久就睡著了。 夢中的她被綁縛在無籠囚車上,緩緩行過群情激憤的槐陵城。 “就是她!狗官云知意!” “當初那個惡吏顧子璇帶人將那兩百多人圈禁在見龍峰,就是這狗官下的令!” “兩百多條人命??!” “打死她!打死她!” 云知意平靜地看著周遭面目模糊的躥動人頭,時不時有菜葉、破筐之類的東西砸來,她也不閃不避。 她還記得自己做官的第四年,下令抓捕并重判貪墨賑災款的一眾槐陵官員時,很多槐陵百姓扶老攜幼,步行二十多天到了鄴城,在州丞府門外對她千恩萬謝的場景。 僅僅過了三年多,她就從槐陵人口中的“云大人青天在上”變成了“狗官云知意”。有點諷刺,有點悲涼。 顧子璇將人圈禁在見龍峰,確實是她下的令。 因為那些人被查出有感染瘟疫的癥狀,而那種古怪的瘟疫已在三個月內連續(xù)造成四十九例死亡,整個原州的醫(yī)者全都束手無策。 最初槐陵縣將第十例瘟疫死亡的消息上報到州丞府時,云知意就已感覺大事不妙,立刻派屬官組織了一批醫(yī)者到槐陵挨家排查。 這一查,就查出有兩百多個與那些瘟疫死亡者初期癥狀近似的人。 畢竟槐陵是有七千戶人的大縣,若讓這兩百多人繼續(xù)正常生活,勢必會造成更嚴峻的后果。在京中派出的太醫(yī)官們趕來之前,云知意做為原州府負責此事的最高階主官,除了當機立斷下令將這些人隔離開來,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當初下令讓顧子璇將那些人圈禁時,她的屬官就提醒過:“別的大人都在盡力避著這件事,您又何苦攬在自己頭上?反正槐陵偏遠,州牧大人與州丞大人已請都尉府下令,在槐陵縣的對外通路上全都設卡封鎖。整個槐陵出不來一個人,這不就行了?等京中的太醫(yī)來看過,有了方子配齊了藥,萬事大吉。” 可云知意覺得,這不對啊! 不讓槐陵縣任何人離開當?shù)?,這沒錯,因為要保障原州其他地方的人不會被牽連。 可槐陵有七千多戶人,不會人人都感染了這種瘟疫。將槐陵一圍,就讓這七千戶人裹在一處,憑運氣自生自滅,如此簡單粗暴,分明是為官懶政的做法。 她下令將查出的兩百多人送到見龍山去隔離時,槐陵的官吏都在打馬虎眼,使出各種拖字訣。 只有顧子璇,帶著轄下五十個治安吏去執(zhí)行了她的命令。 見龍峰本來很安全的。 可誰能想到,那些人被隔離半個月后竟就暴起,強悍突破治安吏的攔阻沖下山,想要在那個雨夜過河回家。 當時的槐陵已大雨連天十余日,見龍山下那座云氏先祖所建的“小通橋”屹立兩百多年,年年夏日遭受洪水沖擊都安然無恙,偏就在那夜被沖垮了。 在滿街一片喊打喊殺的叫罵中,云知意輕聲道:“民二百二十九,治安吏十七。二百四十六條命?!彼浀煤芮宄?。 夢境中,當那顆石頭再一次沖她的太陽xue奔來時,她原本已如一潭死水的心中忽然掀起了滔天巨浪,無數(shù)的委屈與憤懣瞬間奔涌向四肢百骸。 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夠好,所以沒有選擇讓祖母幫忙,借云氏的庇護遁逃避責,而是坦然接受了問責公審的判決,愿按律擔失職之罪,服流刑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