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和云知意面面相覷之際，言知時(shí)甩開霍奉安的手，壞笑地摸著下巴，若有所思：“那，隔天早上霍大哥是不是換床單了？”

    “是啊，還不讓別人給洗，自己不知躲哪兒洗的，”霍奉安咋舌搖頭，與他并肩坐在長椅上，“不是我瞎說，我大哥最近真的很古怪。”

    霍奉卿好不容易咳過那一陣，回來就見云知意與霍奉安二臉茫然，言知時(shí)卻笑得曖昧不明。

    “你什么表情？”霍奉卿重新落座，疑惑地看向言知時(shí)。

    言知時(shí)站起身大步走過來，雙手撐在腿上，嘿嘿笑著俯身低語：“送秋宴那夜，夢到誰了？”

    他的語氣很玄妙，隱隱有一種“別想騙我，我懂你”的篤定。

    霍奉卿繃著冷漠臉，語氣平靜：“一夜無夢?！?/br>
    他的眼神里逐漸多了危險(xiǎn)的光芒，以目光掃過言知時(shí)后，又淡淡瞥向自家弟弟。

    霍奉安完全不懂發(fā)生了什么，但他有種小動物的求生本能，敏銳地意識到大事不妙，于是急急忙忙對云知意笑語致歉，聲稱要去看飯菜是否備好，便一溜煙跑走了。

    見霍奉安已跑路保命，言知時(shí)趕忙后退，再后退。

    一直退到亭子外頭，他才大著膽子笑嚷：“我信了你的鬼話！一夜無夢你沖什么涼水？隔天早上起來躲著人洗什么床單？”

    喊完拔腿狂奔，留下亭中一臉羞憤欲死的霍奉卿，以及持續(xù)發(fā)懵的云知意。

    “你們幾個少年郎，平常湊一起都這么玩兒的？”沒頭沒腦，莫名其妙，恕她完全不能理解。

    霍奉卿恨恨掰開一顆橘子，咬牙切齒：“誰和他們玩兒?！?/br>
    “哦，”云知意看看他的紅臉，躊躇再三，還是沒忍住好奇，“所以，你那夜到底夢見誰了??？”

    霍奉卿整個人如被雷劈，面色紅到快發(fā)黑，抬手就將半顆橘子連皮塞進(jìn)了她嘴里。

    第二十二章

    致歉的事整體還算圓滿，云知意總算彌補(bǔ)了上輩子的這樁遺憾，徹底卸下對霍家的歉疚。

    心情大好之下，“被霍奉卿莫名其妙塞了帶皮橘子”這點(diǎn)小波瀾就不值一提了。

    那日過后，鄴城庠學(xué)正式復(fù)課，大家在夫子指點(diǎn)下查漏補(bǔ)缺，準(zhǔn)備冬季小考。

    每年的冬季小考并不影響前途，只是庠學(xué)慣例檢驗(yàn)學(xué)子們一年所學(xué)之成效。再加上這批學(xué)子才經(jīng)過了更為嚴(yán)苛的“預(yù)審考”，間隔月余再考一次，按理并不需要如臨大敵。

    但云知意是重生來的。

    法令、政論倒是難不住她。上輩子畢竟做了那么些年官，在這兩門功課上的思路見解比尚無實(shí)務(wù)經(jīng)驗(yàn)的大多數(shù)同窗高出不止一籌，完全不必?fù)?dān)心。

    但算學(xué)是她兩輩子以來在學(xué)業(yè)上最大的痛腳，而史學(xué)也需重新背過，如此自然需要投入更多時(shí)間與精力。

    她是心定易專注的性子，既明白了自己的問題所在，便迅速進(jìn)入一種“目中無人、耳中無聲”的狀態(tài)。

    在大家看來，她在預(yù)審考時(shí)意外跌至第四，眼下比以往用功些倒也合情合理。

    霍奉卿很識趣地沒有惹她，顧子璇除了每日關(guān)切幾句外也不會多耽誤她，于是就這么風(fēng)平浪靜地度過了冬季小考。

    ——

    承嘉十三年十一月廿七，冬至。

    考完最后一門，學(xué)子們紛紛長舒大氣，接下來就等著五日后出了榜，便可各自回家休冬假了。

    退出考場的同窗們一路嬉笑閑談，或互相問問答題詳情，很是嘈雜。

    云知意與顧子璇肩挨肩地走在人群中，說話都得略揚(yáng)點(diǎn)聲湊近些才能聽清。

    顧子璇雀躍笑問：“等出榜的這五天，你打算去哪里玩？”

    “我不等出榜了。三日之后就要啟程去……”云知意抿唇頓了頓，才接著道，“去槐陵?！?/br>
    顧子璇愣了：“幾時(shí)回來？”

    “最快也得元月上旬吧？”云知意稍作沉吟，又道，“也說不準(zhǔn)?！?/br>
    槐陵在原州最西北方向，偏遠(yuǎn)不說，還需翻山越嶺。

    最一言難盡的是，槐陵雖是個有近七千戶人的大縣，民生狀況在整個原州卻是墊底，官道廢弛近百年無錢修繕，路難走至極。

    “你不在家過冬？”顧子璇訝異瞠目。

    云知意點(diǎn)點(diǎn)頭：“對。我先祖曾在……在槐陵，建了一座橋。年生太過久遠(yuǎn)，我祖母擔(dān)心那橋如今已不堪用，讓我趁著冬假去看看，若需要修繕或重建，也好盡快讓人籌辦?！?/br>
    縉人重視冬季，若無天大的事，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在冬季出遠(yuǎn)門。

    云知意的父親本不愿她在冬季獨(dú)自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但她假托祖母之命，她父親也就只能由她了。

    顧子璇艷羨嘆道：“可惜我爹不會同意我在冬季離家，不然也跟著你去玩玩了。我長這么大，還從沒去過槐陵呢。”

    若有可能，云知意希望這姑娘今生離槐陵縣越遠(yuǎn)越好。

    她拍拍顧子璇的手臂，安撫笑道：“待我回來便約你來我宅子喝酒，到時(shí)與你講風(fēng)光見聞?！?/br>
    “好！”顧子璇想了想，又問一句，“聽說槐陵民風(fēng)彪悍，你可千萬多帶些護(hù)衛(wèi)隨行?！?/br>
    云知意頷首：“我都安排妥當(dāng)?shù)?，你不必掛心，好好陪家人過冬?！?/br>
    顧子璇是個利落姑娘，既云知意說了一切都安排好，她便不再啰嗦。

    “行。我要去找薛如懷說點(diǎn)事，那就此別過了？”

    “就此別過，明年見。”云知意笑著揮揮手。

    ——

    十二月初十，云知意在宿子約、宿子碧及兩名護(hù)衛(wèi)的陪同下，終于風(fēng)塵仆仆趕到了槐陵縣。

    其實(shí)按照正常腳程，他們在初七就該到的?？上旃蛔髅?，從初五開始這一帶就下起雪來，本就幾近半廢的管道更加難走，這才多耽誤了三日。

    云知意雖并不算十分嬌生慣養(yǎng)，但因?qū)Ｗ⒆x書的緣故，小時(shí)打下的習(xí)武根基早就荒廢大半，體力上是萬萬不及宿家兄妹與兩名護(hù)衛(wèi)的，連日來頂風(fēng)冒雪地趕路讓她很是疲憊。

    而且，保持著相對平靜的情緒踏進(jìn)這懷里成，這于她來說需要耗費(fèi)多大勇氣與心力，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進(jìn)城，云知意懶聲輕啞地吩咐道：“去客棧?！?/br>
    宿子碧問：“可是，咱們也不知這里哪家客棧好些，總不能太過委屈了你。讓我哥先去瞧瞧吧？”

    云知意脫口道：“不用，這里只有一家客棧?！?/br>
    “大小姐怎么知道的？”宿子約詫異側(cè)目。

    他自己在多年前是來過槐陵一次，可在他的印象中，云知意理當(dāng)是初次來才對。

    云知意淡垂眼簾：“看過槐陵縣志的抄本?！?/br>
    宿家是江湖人，并不清楚縣志這東西是否可隨意謄抄流傳，更不清楚縣志里會不會講“城中有幾家客棧”這種事。

    不過，宿子約想起云知意的身份不同，能接觸到什么樣的官樣記檔好像都不奇怪，于是也沒再多問了。

    倒是宿子碧不可思議地低呼：“什么？幾千戶人家的大縣，縣城里卻只有一家客棧？！別處一個鎮(zhèn)上最少也能有四五家吧，這里是怎么回事？”

    宿子約簡單解釋：“此地偏遠(yuǎn)，路難行，又無什么特產(chǎn)名品，外來客很少?！?/br>
    果然，面對這一行五位客人，客棧掌柜宛如見到大主顧，急急忙忙吩咐小二將眾人的馬牽去馬廄，自己則親自領(lǐng)路送他們進(jìn)往房間去。

    “二位姑娘住一間上房，這位三位少俠安排在左右兩側(cè)房間，可對？”掌柜的反復(fù)確認(rèn)。

    見云知意已懶得答話，宿子約便笑著頷首：“是。住得或許會比較久，勞煩您照應(yīng)周全些?！?/br>
    “那是自然！您放心，我們家三代都在槐陵開客棧，住過的都說好！掌柜的一路上熱情至極，從前堂走到后院這路，嘴就沒停過。

    “……我還以為今冬怕是一筆生意也做不成，本都打算早些關(guān)門回鄉(xiāng)下了。結(jié)果您猜怎么著？初五那日竟就開了張！跟著今日就來了您幾位！”

    云知意身心俱疲，聽他嘰里呱啦實(shí)在腦仁疼，便換了話題：“掌柜的，有現(xiàn)成的熱水可以沐浴嗎？”

    “喲，對不住，今日柴火來得晚，怕要等等，”掌柜的忙道，“要不，您幾位安頓好行李后先用飯？”

    大家都看著云知意，等她定奪。

    她倦怠道：“你們?nèi)コ?，不必等我。我太累了沒什么胃口，只想沐浴過后先睡一覺，睡醒起來再吃。”

    宿子碧忙道：“那我陪著你……”

    “不用，你也去吃飯，”云知意勉強(qiáng)笑笑，“趕路這么久，大家都累。我今日不會出去，你們各自安排吃好睡好，不必凡事圍著我打轉(zhuǎn)?！?/br>
    ——

    云知意含了顆梅子糖潤喉，裹著了厚厚的披風(fēng)，將一套干凈衣衫抱在懷中，步履沉重地走到沐房門口。

    有兩個小男孩兒正在雪地里撒歡，其中大些的那個瞧著約莫七八歲，眉眼與掌柜的有些相似。

    他蹲在地上，兩手倒騰著捏雪球，卻還能抽空對云知意笑道：“客人可是來等熱水沐?。俊?/br>
    “對?！痹浦庥袣鉄o力地笑笑。

    “好像今日的柴火有些濕，水熱得慢，還得再等等呢?！毙『旱?。

    “那我就在這兒等吧。”云知意實(shí)在是疲累，不耐煩折返回客房去等，便順勢坐在沐房門邊的長凳上。

    小孩兒見她腮邊鼓起，眨巴著眼好奇道：“客人在吃糖？”

    槐陵物資匱乏，糖對小孩子來說是很難得的稀罕物。

    云知意勾唇笑笑，輕聲道：“嗯，梅子糖。眼下我沒帶多的，晚上我去前堂吃飯時(shí)若還能遇見你，就分你一些。”

    小孩兒很高興，蹲下去一番鼓搗，捏出個丑丑扁扁的小雪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她面前：“你是個大好人，這個送你！”

    “好，多謝?！痹浦忄咝邮芰怂男囊?，將那小雪人立在長凳旁。

    小孩兒心滿意足地回到雪地里，繼續(xù)與同伴玩鬧。

    云知意微斜身，額角輕抵著廊柱，神情怔忪地看著雪地里的兩個小孩。

    那小男孩調(diào)皮地眨眨眼，抬手將才捏好的雪球丟出去，正正砸在年歲小些的那個同伴身上。

    那小小孩跺著腳叫囂兩聲，也蹲下去捏雪球開始還擊。

    無憂無慮的稚氣笑音銀鈴一般，使這冷清雪天多了熱鬧的煙火氣。

    這兩個孩子，大的約莫七八歲，小一點(diǎn)的看起來也有五六歲。

    云知意恍惚地想，如今是承嘉十三年，等到承嘉二十一年，他們就該是大人的模樣了。

    上輩子的承嘉二十一年，槐陵街頭群情激奮對她喊打喊殺的人群里，會不會就有這兩個孩子呢？

    她緩緩閉上眼，回想起上輩子臨死前周圍那山呼海嘯般的憤怒咒罵聲……或許，他倆也是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