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緊閉的門扉被猛地從里拉開,力道之大,竟扇起一陣涼風。 母親云昉站在她面前,衣飾儉樸素雅,懷中抱個小手爐。 云昉身骨柔弱,比尋常人畏寒,每年才入秋便需抱著手爐度日。 若無必要,她通常都關在門窗緊閉的房中,直到開春復暖才會出門走動。 見女兒還跪姿恭敬,云昉有些驚詫,嗓音放柔:“起來說話?!?/br> 云昉是外嫁女,婚后便成了“言家婦”。 可云知意卻記在云氏家譜上,若兩人不是親生母女而是尋常陌生人,云昉是萬萬受不起這一拜的。 上輩子的云知意很少對母親行此大禮,如今重活一世,總想將上輩子沒做好的事全都補齊。 “是?!彼従徴酒?,腰身筆挺。 云昉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知意,平日你爹縱你護你,遇事時你就不記得替他多想想?你接下州丞府的差事,讓他在州牧府同僚中如何自處?” “母親不必太過憂心。爹雖溫和斯文,卻有他立身處事的智慧,”云知意耐心回應,“而且,我有法子,不會給爹惹……” “他是有能力應付,但若你不接這差,他就不必多余費這番神!” 云昉急怒輕咳兩聲后,忍氣又道:“你學業(yè)尚未完結(jié),急著趟這渾水做什么???你別忘了,這里是原州,不是京城?!?/br> 云氏再是家聲煊赫,終究也在千里之外。 最重要的是,云昉是外嫁而非招贅,云知意的父親言珝對云氏來說并非內(nèi)親,他若不是遇到天大的事,云氏沒必要出手相護。 云知意明白母親的顧慮,也懂父親的難處。可協(xié)助州丞府查黑市賭檔這件事,她勢在必行。 她罕見地對母親換了親近的稱呼:“娘,我明年就……” “閉嘴!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云昉急紅了眼眶,怒道,“若非要接這差事,你就別回來了!” 若換了從前的云知意,這會兒必定與母親爭執(zhí)起來了。 不過今非昔比,她不氣不惱,只是對著母親背過去的身影笑道:“您怎么跟小姑娘似的?說翻臉就翻臉,道理講不通就背過身去‘不聽不聽’,這不合身份啊?!?/br> “哪兒學來的油腔滑調(diào)?”云昉又惱又疑地回頭瞥她一眼,眉心蹙緊,“家門外站著去!想好了怎么拒絕那差事,再進來見我?!?/br> 云知意認命地笑笑。 確認無誤,這事沒變,改成賣乖也無用,照舊跟上輩子一樣被掃地出門。 第七章 黃昏時,言珝散值回家,一下轎就見長女托腮坐在門口石階上。他神色微變,隨手揮開隨行小廝,三腳并作兩步地邁上去。 “入秋地上涼,你坐在風口干什么?” “爹,您可回來了?!痹浦庋鲱^笑得熱切,目光細細掃過他略有皺紋的斯文俊面,掃過他鬢邊若隱若現(xiàn)的幾縷白發(fā)。 上輩子她死在了槐陵,沒能回鄴城見父親最后一面。這輩子,她要多看他很多眼,把上輩子缺的都補回來。 言珝心疼道:“你的婢女去哪兒了?這怎么照顧的?!” “我吩咐小梅去收拾東西了。有錦墊,不涼。”云知意笑吟吟掀起身上披風一角,讓他眼見為實。 “我被您夫人掃地出門了,正等您回來話別?!?/br> 一面是愛妻,一面是長女,言珝只能無奈笑笑,坐在云知意讓出的半邊錦墊上。“怎么惹惱她了?” “言大人,求您管管您夫人行不行?一遇到跟您有關的事就不講道理,六親不認,兇得很呢。” 云知意摸出個小瓶子,分了顆薄荷蜜丸給父親。 “我夫人護我,我卻與她作對?那也太不識好歹了,”言珝樂呵呵接下女兒的饋贈,“說吧,究竟怎么回事?” 云知意咬扁口中蜜丸,垂眸正色:“爹,學政司提請州丞府,暗查庠學學子涉足黑市賭檔的事,您知道么?” “嗯?州丞府瞞得還真緊,”言珝斜睨她,“你卷進去了?” 他雖是州牧府官員,但一向明哲保身,甚少正面涉足兩府爭斗。聽聞此事,他最關心的只是自家女兒在其中牽涉到什么程度。 “學政司向州丞府舉薦,讓我做餌協(xié)助官差查黑市賭檔,”云知意看著自己的鞋尖,“我答應了?!?/br> “為什么?講講你的道理。” “只有您愿聽我的‘為什么’。母親從來不問,我要說,她也不愛聽。” 云知意眼眶有些燙,卻是笑著的。 —— 當世本就沒多少新鮮玩樂,所以《大縉律》并不禁止賭檔賭坊,允許百姓偶爾小賭怡情,做為辛苦勞作之余的一種消遣調(diào)劑。 但正經(jīng)的賭檔、賭坊需由東家提前上報官府,且需配合官府接受每季核查賬目、不定期暗訪實勘,確保遵守“單局輸贏不超過十金”、“東家向賭客放貸利息不超過一成”這些法令,以免百姓因賭資過大、利息過高,鬧出家破人亡的悲劇。 所謂“黑市賭檔”,就是未向官府上報,私自在暗中經(jīng)營的。 這種賭檔,東主既不遵法紀,當然不會考慮“賭資過大、利息過高可能會害死人”這些事。 “爹,此次查黑市賭檔,名義上是學政司提請,徹查庠學學子涉入其間。但您知道的,沒那么簡單,”云知意腳尖動了動,“您有幾個同僚,可能涉案?!?/br> 因為這幾日某些細節(jié)和上輩子有出入,她不敢說得太篤定。但上輩子確實有幾位州牧府中階官員因此身敗名裂、丟官下獄。 “若有人涉案被查實,那也是咎由自取,與你個臨時受命、協(xié)助辦差的小姑娘有什么相干?” 言珝笑著摸摸女兒的頭頂,寬慰道:“你向來比爹有銳氣、有擔當。既你覺得這事該做,那就放開手腳去做,無需顧慮我。我雖尸位素餐、無所建樹,自保卻是會的。” “您別總這么說自己。原州官場水深,有些事我能做,您卻不能?!?/br> 這話不好聽,卻是事實。 眼下的云知意只是庠學學子,并無官身,在原州卻能享“非正式場合見州牧以下所有官員皆可免跪,只行常禮”的特權(quán),這是循禮法規(guī)程而來。 因為云知意記在“京畿云氏”門下,而京畿云氏的家主是世襲九卿之一,真金打定的貴族門楣。背靠如此家世,整個原州都沒幾人受得起她大禮跪叩。 而她父親言珝是庶族,母親云昉外嫁庶族子弟,按規(guī)矩也從云氏名下劃出,改入言家門,隨夫成了平民。 云知意的弟弟meimei隨父姓,當然也一樣。 在必要時,云知意有資格向京中的祖母求援,請求動用云氏人脈、資金,她爹娘與弟弟meimei就無此權(quán)。 所以,有些事云知意做就做了,旁人再不滿,明面上也不敢給她小鞋穿;若是換成言珝,那就不好說了。 上輩子云知意認死理,明白向云氏求援會傷父親的顏面,也會讓母親因此更疏遠自己,所以咬緊了牙,至死都沒向祖母求援。 這次不會了。上輩子吃了大虧,足夠她謹記“誰的顏面也沒有命重要”這個樸素道理。 “爹,其實我什么都想好的。只是母親身體不好,我怕她真動大氣,剛才在她面前沒敢多說?!?/br> 云知意咬了咬唇,故作輕松地笑起來。 “我打算先去城北官驛借住幾天,等小梅帶人將南郊的云氏祖宅收拾出來,我就搬過去?!?/br> 她既是云氏子弟,認真論起來就不是真正的“言家人”。 按禮法規(guī)程,她的繼承權(quán)在京畿云氏,父親這邊的一切都與她沒有實際關系,言氏家業(yè)將來只會屬于她的弟弟meimei。 十余年來,她的吃穿用度、一應開銷,全是祖母派人從京中送來原州,其實也正是因為這個。 奇怪嗎?在親生父母跟前反倒是“寄人籬下”。 “等我搬去云氏祖宅,之后不管惹了什么麻煩,您都千萬別出頭。若實在敷衍不過,跟著別人罵我?guī)拙涠夹小`挸侨巳私灾沂蔷╃茉剖?,向來不受您與母親過多約束。等我搬出去,旁人在明面上就更不能因為我而指摘您。” 上輩子她不舍與言家劃清關系,非要跟弟弟meimei爭這本不屬于她的家。最后三人鬧得僵極了,父母夾在中間也左右為難好些年。 上一次的今日,母親發(fā)脾氣趕她出去,她負氣住了三天客棧,最后被父親哄著勸著接了回來。 可此后第五年,隨著言知時、言知白長大,她與弟弟meimei之間的矛盾愈發(fā)尖銳。 母親實在怕親姐弟三個會當真反目成仇,最后竟是跪下求她搬去云氏祖宅的。 那一走,云知意至死沒再踏進身后這扇宅門。 如今她還是決定搬出去,卻不再是為了置氣。 畢竟她接下來要做很多事,搬出去,是為不給這個家招來絲毫麻煩,也是不想重復一次曾經(jīng)的難堪。 既走運重生,無論公事還是私事,同樣的錯,她絕不會犯兩次。 這一次不需要等到母親暗自承受數(shù)年痛苦煎熬,再狠下心跪地求她離開。 就借今次的機會,她自己走。 —— 言珝對云知意向來疼愛又縱容,從不說半句重話。這次卻被氣得暴跳如雷,追著她吼得震天響,險些上手揍了。 “你敢再說一遍?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云大小姐活了兩輩子,卻是頭回將親爹惹出這么大肝火。她有些狼狽,應付得異常生疏。 “爹,您冷靜下來,我的意思是……” “我冷靜個屁!我孩子都要離家出走了!” “不還有言知時和言知白嗎?而且我又不是走了就不認您……” “你別說話!再說話我真要揍你了!” 父女倆在家門口鬧出這么大動靜,不但自家人紛紛跑出來關切,隔壁的霍家也給驚動了。 “爹!親爹!”云知意尷尬扭頭,躲著霍家門口那堆探究的目光,使勁推著父親。 “咱們回家,回家再罵。好不好?” “回什么家?你不是翅膀硬了,出息大了,要搬出去自立門戶嗎?!”言珝氣沖沖吼著,卻還是順著她的力道,重重踏著步子進了家門。 十二歲的meimei言知白聞訊趕來看熱鬧,探頭探腦在旁起哄:“長姐真要搬走啦?” 言珝性子和氣,云昉對兩個小的又溺愛,一向都是云知意在學業(yè)上對他們要求多些。 平時有父親給云知意撐腰,兩個小的在她面前敢怒不敢言,心里煩這長姐不是一天兩天了。 見云知意惹得父親大動肝火,言知白哪忍得住心中的幸災樂禍。 “那,長姐讓我每日臨的字帖,往后是不是不必寫了?南院那座朱紅小書樓,是不是也能讓給我了?” 云知意正手忙腳亂安撫父親,這meimei跳出來火上澆油,她氣不打一處來,冷冷一個眼刀就飛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