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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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那么厲害,到現(xiàn)在還覺得我蠢,說我聽不懂你的話,你覺得我愚蠢,你來找我做什么??!還要以罪人之態(tài),你……” 她說著說著,不覺淚流滿面,“江州城不是棄了嗎?棄就棄了啊,你就當(dāng)我死了,不就好了嗎,江大人那么會勸你,說得出那么多那么多的大道理,怎么就攔不住你,我……我被哥哥利用了那么多次,我以為我終于可以贏一次,結(jié)果,張退寒!你居然說我寫的不通,你……你還是讓我輸!” 她有太多的話要說,此時(shí)也沒有章法,只管撿想說的,一股腦地沖著他倒。 張鐸沒有打斷她,直到她自己被自己的迫切哽噎住,方尋了空擋道: “說夠了沒有,朕讓你……” “沒說夠!”張退寒,你個(gè)糊涂蛋,是你說的,不準(zhǔn)我拿你的尊嚴(yán)去接濟(jì)別人,你現(xiàn)在,把尊嚴(yán)給我拿回去!出去,不要回來?!?/br> 第118章 冬釀 席銀一股腦地吐完所有的話, 終于在他面前佝僂著腰喘得面紅耳赤。 但是麻核傷到了她的喉嚨,她不敢吞咽,又不愿意讓口涎狼狽地流出來, 只得抿了唇,渾身顫抖地望向張鐸。 “罵夠了?” 席銀說不出話來。 誰知他竟然還看著她笑了一聲, “憑什么朕要聽你的話?” 他說著, 朝席銀走了兩步,素凈的衣衫隨風(fēng)揚(yáng)起一角,半挽著袖的手臂上,那處被她咬后留下的傷痕清晰可見。席銀看書的時(shí)候, 曾看到過一些皇帝的畫像, 他大多被裹在繁復(fù)厚重的冕服里, 看不清骨骼體態(tài)。然而,她卻見多了張鐸這般衣衫單薄的模樣,不見華服遮護(hù),單就一層素緞裹著血rou之軀, 不經(jīng)意間露出的傷痕,如同他從不刻意回避的過去…… 精神的剛硬和rou身的脆弱,兩相交映。 他一直都是一個(gè)殺人時(shí), 不肯防御的人,一劍要封人喉, 也舍得把胸膛送到敵手的刀下。 岑照看著張鐸走向席銀,忽然開口道:“想帶她走嗎?” 張鐸在席銀面前蹲下身,神色, 竟有那么一時(shí)的落寞。他摸了摸席銀的臉頰,平聲應(yīng)他道“不是?!?/br> 他說著隨性地笑笑。 “ 你不是說你一直在輸嗎,這次你沒有輸。話也說了不少了,你做你要做的事吧。至于你…… 他挪了挪拇指,替席銀擦去臉上的余淚。 “能不能不要再對著我哭了。” 席銀心脈崩張,哪里肯聽,別開他的手,凄惶道:“你明明知道,哥哥不會殺我的,你究竟為什么……還要這樣來找我?!?/br> “如果我就這么在你眼前殺了岑照,你還會跟我說話嗎?” 席銀一怔。然而她還來不及去細(xì)想這句話究竟含藏著多少他不足為外人道的脆弱,便聽面前的男人自解道: “席銀,原則是最傷人的。我處死張平宣,我的母親這一生都不會再原諒我,但這也就算了,而你不一樣。其實(shí)我要贏這洛陽城的任何一個(gè)男子,都不難。但我無法承受,你說了喜歡我之后,又不得不恨我這件事?!?/br> 說完,他仰頭看向岑照。 “所以,這局朕讓你?!?/br> 席銀再也無法克制,哭得泣不成聲,從前無論受過多么大的委屈和痛苦,她都沒有流過這么多的眼淚,她想說話,但她說不出來,只能任憑胸中那撕心的悲切隨著眼淚,肆無忌憚地宣泄而出。好在張鐸將她摟入了懷中,“席銀,不用這樣,我也就是一自私的男人而已,我比岑照,好不到哪里去?!?/br> “不是啊……我……可我喜……” 夾著眼淚和口涎的話,粘膩在一起連單個(gè)的字都分不出來。 張鐸低下頭笑道,“在說什么,能不能別哭了。” 這一聲來自岑照。 “是啊,阿銀,你能不能別哭了?!?/br> 席銀怔怔地抬起頭,岑照立在張鐸身旁,也靜靜地望著她。 這個(gè)苦心經(jīng)營十幾年的復(fù)仇之人,卻從來沒有流露出一絲的陰狠神色,時(shí)至此時(shí),他也沒有暴怒,沒有狂喜,摘掉了松紋青帶的那雙眼,蘊(yùn)山藏水,仍如當(dāng)年街市初見時(shí)一樣。 “張退寒?!?/br> 而岑照好像有什么不忍,終把目光從席銀身上撤了回來。 “你不是一直以為攻心為下嗎?為何如今,也用了這不入眼的招數(shù)。什么這局讓我,是讓她來恨我一輩子吧?!?/br> 說完他垂下眼簾,悵然嘆道:“阿銀啊,你如果沒有喜歡上他該有多好?!?/br> 席銀拼命地?fù)u頭,張口似欲說些什么。 岑照卻道:“你什么都不要說,你知道的,我也不想一直做一個(gè)眼不盲而心盲的人,我也不想一直騙你。但是阿銀,對不起,我茍延十幾年,就是為了復(fù)這一仇?!?/br> 說完,他轉(zhuǎn)過身,從佛案上取下一把匕首。 “張退寒,褪衣?!?/br> 張鐸聽完這句話,回頭看了席銀一眼,依言背過身,單手解開了衣襟。 禪衣褪至地上,如此一來,席銀能看見的,又只剩下他那累累傷痕的背脊了。 他教女人如何尊重衣冠。 將近三十年的人生里,除刑罰之外,他從來沒有剝過任何一個(gè)女人的衣衫。 其言或許不假,他不是那么喜歡男女之事,所以從來不在女人的皮rou和屈辱上尋找樂趣。 認(rèn)識張鐸的兩年之間,席銀逐漸明白,正視自己的軀體,收放欲望,這些都是高尚而難得的修煉,而張鐸自身,卻似乎并不在意所謂的君王“冠冕”,士人“衣冠”。 如他所言,他盛于亂世,在儒道,佛教都在演化經(jīng)典,敷面染唇地試圖期世之時(shí),他的殘酷反若污泥上的血梅,風(fēng)流刻骨,清白入世。 “張退寒……” 張鐸聽見了席銀的聲音,卻只是輕輕地皺了皺眉,沒有回頭,也沒有理她,屈膝跪坐下來,對岑照道:“岑照,子時(shí)快到了?!?/br> 岑照握著匕首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知道。” 張鐸輕笑。 “所以你從前拿過刀嗎?” 岑照怔了怔,瞳孔幾不可見的一收縮。 白衣不染塵,君子不沾污。 陳望還在的十幾年,他被洛陽文壇保護(hù)地太好了,山中英華如何會暴虐,高山瑩土如何會殺人。 他從前拿過刀嗎? 沒有,從來沒有。 “你知道,人的要害在什么地方嗎?” 這一句話,如同一根針一樣,扎在岑照的背脊上。明明不是侮辱的言語,卻令他耳后發(fā)燙。好似并駕齊驅(qū)的人生,忽然在某一處輸?shù)袅艘欢谓?jīng)歷,然而在人世同活時(shí),他并沒有覺得,那段經(jīng)歷,可以使他們分出什么高下來。卻在最后一局,因此而落了下乘,手和心,都倉皇不已。 岑照面上的那一絲惶恐,張鐸看入了眼底。 但他沒有再問下去,沉默了須臾,終抬起手臂指胸口處,“此處下刀三寸可抵心rou。若是長劍板斧……” 他將手移到脖頸處,“還可在此處著力,但你你手上拿的是一把短匕,要斃人性命,” 他挪回手重新點(diǎn)在胸口上,“只能落在這里?!?/br> 說完,他垂下手,“沒有去過戰(zhàn)場,都覺得殺人是莽夫的行徑,儒佛都重教化,所以文人都不肯輕易臟了手。張奚如此,陳望如此,但今日你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你就試試吧?!?/br> 話音落下,他已閉上了眼睛。 徹底陷于黑暗之前,他還是朝著面前的無名處,最后暗含埋怨地說了一句:“別哭了?!?/br> ** 三寸寒刃,如同他所教的那樣,沒入了他的血rou,而后又一把抽拔了出來。 傷口處迸濺出的血鋪撒了一堂。 然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與席銀之間隔出距離,竟沒有一滴血污沾染到席銀的衣裙。 他當(dāng)真對她過于溫柔,而對其余的一切都過于殘酷。 包括對他自己。 席銀很想告訴他:別的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對自己好些。 可是她同時(shí)也明白,這個(gè)人處世的原則和法度。 他殺人如麻,且從不后悔。那其中不乏張奚陳望,這般舉世的清流,但席銀卻從來無法把他視為jian佞。 其實(shí)不光是她,包括之后冗長的史辯,冠冕堂皇的人,做完冠冕堂皇的論述,言語糾纏,辭令游戲之后,也不能就那么將他輕易地和“暴虐”“無道”“殘忍”“苛刻”這些判詞拴在一起。 他不能不守住“殘酷”,這是他從亂葬崗里活下來的原因,也是他區(qū)別于那些洛陽那些殺女為樂的二等風(fēng)流,最重要的一點(diǎn) 。 席銀不敢再哭,也不愿意再哭。 至此,她已是張鐸全部的尊嚴(yán),她若懂他的風(fēng)度和抉擇,他就不是英雄氣短。 相反,哭泣即侮辱。 她想著,拼命地把淚水吞回去,口中氣息guntang而酸苦, “張退寒啊,我不怕的……” 她說著,望向張鐸的背影,凄愴而懇切地續(xù)道:“你信我,我知道怎么面對江大人他們,我也知道以后怎么生活……我一定會記住你對我說過的話,皮開rou綻,心安理得,做一個(gè)配得上你的女子……” 張鐸面色蒼白的笑笑。 肩頭一軟,再也支持不住身子。 岑照蹲下身,撐住他的手臂,輕道:“我只把她交給你兩年而已,她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br> 張鐸已然脫力,笑而無音。 此間子時(shí)過了,山門外聚起了火光。 江凌破入寺中,陸封率人一把將岑照摁跪在地,岑照沒有掙扎,只是艱難地抬起被摁壓在地的頭朝席銀看去,“阿銀,對不起?!?/br> 席銀低頭望向岑照,其聲哀若秋雁,“哥哥,你用我去殺這個(gè)世上對我最好的一個(gè)人,這一輩子,下一輩子,下下輩子,我都不會再原諒你。在你死之前,我不會再見你,我會把你教我的話,全部都忘了,把張退寒教我的事,一生一世,完完整整,全部記在心里面?!?/br> 岑照泫然無語。 江凌喝道:“先把此人帶走,去召梅醫(yī)正來!” 此令一下,自然有人應(yīng)聲而出,陸封看向席銀,遲疑道:“內(nèi)貴人……不是,此女如何處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