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jié)
說完,他朝橋下走了幾步,忽又回頭道,平省道:“哦,有一事。在荊州城外試圖侵犯你人,你還認得出來嗎?” 張平宣應(yīng)道:“認得出來。” “好,人朕還沒有殺,后日會押送江州,你可以讓江凌陪你去,張平宣,你自己試試吧,忍不忍得了殺戒?!?/br> 說完,他一步未停地從她身旁走了過去。 張平宣返身喚了他一聲,“張鐸?!?/br> 前面的人沒有回頭,淡淡地應(yīng)了一個說字。 張平宣深吸了一口氣,“我腹中的孩子還沒有出生,我尚不能自裁,但我一定會給你,給席銀一個交代?!?/br> 張鐸抬臂擺了擺手,他背脊的輪廓從單薄的素綾禪衣中透了出來,隱隱可見幾道褐色傷痕。江風(fēng)一透,衣料便撲帖在背脊的皮膚上的,那些傷痕觸目驚心地凸透出來,令張平宣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 “張鐸你聽到了沒有,不要看不起我,我張平宣絕不是貪生!” “朕知道?!?/br> 他應(yīng)得不重,定住腳步轉(zhuǎn)身回頭道:“那你要朕對你交代嗎?” 張平宣搖了搖頭,“不用了?!?/br> “為何?!?/br> 張平宣挽了挽耳邊的頭發(fā),“因為席銀。” 她說著,眼底漸泛晶瑩,卻不自覺地仰起了脖子,脖頸上經(jīng)脈的線條繃地緊實好看。 “我是張家的女兒,在世為人,心性修為,不能比不上她?!?/br> 說完,她疊手觸額,向他屈膝再行一禮,“她救了江州三萬余人,不應(yīng)該被一個人困在江州城內(nèi),請陛下帶她回來。我還有一句對不起,沒對她說出口?!?/br> 說完,她跪地伏身,向張鐸端正地叩拜了下去。 這便是跪送之禮了。 *** 陸封率內(nèi)禁軍彎弓搭箭,戒備在沐月寺外面。 見張鐸獨自一人,未系鱗甲,不懸佩劍地從城門前走來,忙上前跪迎。 “陛下,末將等已查看過,寺中除去岑照與內(nèi)貴人,只有不到數(shù)十殘兵,但末將等并不詳知寺內(nèi)實情,恐傷及內(nèi)貴人,遂不敢妄動。” 張鐸抬頭望向山門,蓮鯉相戲的單檐歇山頂后,探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杜鵑,燦若云霞,修彌在洪流中被沖毀的一半門墻。 “陸封。” “末將在,后退百米。” 陸封一時之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其余眾軍將聞言也是面面相覷,誰都不敢擅退。 張鐸撩起袍角朝前走了幾步,一面走一面道:“傳話給江凌,今夜子時之前,不得破寺?!?/br> 陸封這才反應(yīng)過來,皇帝要孤身入寺,忙挪膝跪攔道:“陛下,此舉萬不可啊,岑照以內(nèi)貴人為質(zhì),就是為了引陛下前來,陛下萬不可……” 尚未說完,江凌扶著江沁從后面跌跌撞撞地追來,疾奔至山門前,江沁別開江凌的手,亦步亦趨地走到張鐸面前,他雙手不自抑地顫抖,眼中血絲牽扯,聲調(diào)既懇切,又惶恐,“臣對陛下說過無數(shù)次……不可耽于世情,如今……” 他抬手朝無名處一指,“趙將軍已經(jīng)自毀前途了啊,您又要臣看著您!您………” 他說得過于動情牽意,以至于心肺具損,胸?zé)o氣頂,實在難以為繼,踉蹌著朝階下栽了幾步,眼見要搶頭在地,眾人也不敢上前。 張鐸跨了一步,一把扶拽住江沁的手臂,撐他在階下站穩(wěn)身子。 江沁抑不住情緒,“陛下”二字堵在心眼口子里,后面的話就更說不出來了。 江凌忙上前扶住他,對張鐸道:“陛下恕罪。” 張鐸這才撤回手,立身并未斥責(zé),低頭平聲道:“江沁,你緩一口氣,讓朕見見她?!?/br> “陛下……” 張鐸沒有讓他繼續(xù)說下去,徑直斷了他的聲音。 “朕知道朕該做什么?!?/br> ** 山門是厚重的石質(zhì)門,隆隆而啟的時候,黃昏時的最后一縷夕光終于落到了席銀的身上,她瞇著眼艱難地抬起頭,終于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影子。素衣藏風(fēng),冠帶盡除。席銀一時有些恍惚,好像她當(dāng)年第一次見到張鐸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的穿戴,沒有著袍,單穿著一身素禪,背后凌厲的鞭傷散發(fā)著嗆人的血腥氣,但是他好像就是不懼皮rou的疼痛,言語克制,聽不見一絲顫,儀態(tài)端正,全然不像一個受過刑的人。 他是一個人來的。 席銀偏身朝他身后看去,竟見山門外,也是一片空蕩蕩的。 席銀張了張口,試圖說什么,口中卻發(fā)不出聲音,這才想起岑照用麻繩結(jié)核咽了她的口舌,將她綁縛在了觀音堂的蓮坐下。她試圖掙脫,然而卻徒勞,只能眼見著那道影子,走過了逆光的門洞,朝著她一步一步走來。 “阿銀,你看你是不是輸了?!?/br> 席銀悲哀地看向岑照,岑照卻起身拍了拍身上粘附的陳灰,走至紅漆蓮雕的隔扇前,拱手彎腰,行了一個作揖禮。 而后直身道:“你不還禮嗎?” “還?!?/br> 張鐸應(yīng)過這一聲,也朝后退了一步,拱手于額前,彎腰全出一個士禮。 岑照低頭看向他的手指,肩背以及膀臂。 “你竟然還記得,如何行學(xué)中禮?!?/br> 張鐸垂手立直身子,“你在這一項上,比朕苛刻?!?/br> “呵。” 岑照搖頭笑了一聲,“張退寒,卸鱗甲,除冠帶,棄佩劍,我是你要,以罪人之束來見我,你稱“朕”這個字,已辱大禮?!?/br> 張鐸抬起手臂,挽起一半的袖口,平應(yīng)道:“哪一身冠冕,不沾污血。你過去眼底太干凈了,如今又看了過多臟垢,日子一久?!彼D了頓手上的動作 ,抬頭看向他,“自己也跟著滑進去。岑照,不妨直言,即便朕袒露背脊,當(dāng)眾受辱,朕也當(dāng)?shù)闷疬@個字。你背后那姑娘也知道,以衣蔽體根本就不算什么修行,洛陽若大林,多的是衣冠豺狗。 席銀動容,無聲地向張鐸點了點頭。 他此時說話的神情,仍然就是席銀熟悉的樣子,不是桀驁,也不能說是犀利尖銳,就是在話鋒之末藏著三分從不肯收斂的篤定。 分別了這么久她甚至有些想念這樣的神情和語氣。 岑照望著門前二人的影子,“你不顧惜士者衣冠,我仍然顧惜?!?/br> “朕明白,若說張奚之流,不過是以清談入政,為前朝皇帝鋪一層官場錦繡,那你到算得上是敬文重道之人,他們的清談,致使金衫關(guān)失于胡人,一把棄的都是真正為朝廷拋頭撒血的人,我聽說過,你曾跪求陳望進言,派兵馳援金衫關(guān),但你無官職在身,言辭最終也是落在了士人的雅辯之中。不過,你并沒有做錯什么。只不過,我仍然覺得你不該退得那么干凈,人后修行,人前爭命,哪怕你是個文人,也得活著,才能握筆。不過岑照,” 他說著朝他走近幾步,抬頭朝望向那尊金身觀音。 “這些都是朕從前的想法,這兩年,席銀在朕身邊,朕有試過,學(xué)一學(xué)琴,呵……”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場景,自嘲一笑。 “她看不見的時候,朕也撥過幾聲,但朕學(xué)不會,至今也寫不出《青廬集》那樣的錦錦繡璇璣,朕從前是覺得,你這樣的人不配活在洛陽,可料想,之后若得山平海闊的良年,洛陽未必容不下你這一等風(fēng)流。” 岑照靜靜地聽他說完這一席長話。 他不得不承認,無論從前世人如何地褒揚稱頌他,都不如聽張鐸一人陳述。 他并不是刻薄,而是基于世道和政治之間的一種清醒。 這種清醒,不是常醉的詩人所有,也不是常年枕給戈的莽夫所有。 “你到是沒變什么?!?/br> “朕當(dāng)你是贊揚。” “哎。” 岑照嘆笑了一聲,“你說的也許沒錯,但對我而言,我卻再也不會相信,你后面那一句話。反而,我認可前句,當(dāng)年的陳孝根本不配活在洛陽。” 說完,他抬起頭。 “張退寒,如今的我,早已不堪和你辯論是非。我也一個……怎么說,滿手血腥的人。但我不后悔,我從前沒有跟你爭過,名聲,地位,你我在不同的兩處地方,連交鋒的機會都很少,但不知為什么,我一直在輸,哪怕洛陽全是詬病你的人,我也輸?shù)靡粺o所有。甚至不能維護我的家族性命,救不了我的父親,母親,兄弟姊妹??墒强尚Φ氖?,當(dāng)年的洛陽城,你我齊名在冊,魏叢山的臨水會,壓了多少金銀,來賭你我一場對弈。最后,我竟然坐在你棋盤對面的機會都不曾有?!?/br> “你以為,朕當(dāng)年贏得無愧嗎?” “你這樣的人,會愧嗎?” 張鐸點了點頭,徑直道:“會愧。殺了人,哪有不愧的。所以,張奚讓朕跪在你陳家百余人的靈前受刑,朕受了。那雖然是私刑,但朕是認的。朕始終不知道,張奚對朕這個兒子起過幾次殺念,至少……朕逼前朝皇帝殺妻囚子那一次算一回,你陳家滅族那一回,也算一次。但這兩次,朕都沒有私恨?!?/br> “為何不恨?!?/br> 張鐸笑了笑,一束頭發(fā)從束發(fā)的玉環(huán)里松落下來,他隨手將其撇至肩后,朗道:“那是張奚的立身之道,也是你父親的立身之道。前漢時的諸子百家,最后亡得只剩了一家,文人的殺伐,比沙場上的拼殺還要殘忍,沙場不過取人性命,文道……呵” 他望向岑照 ,“誅的是心念,還有后世為人的底氣,甚至是那些女人求生的余地?!?/br> 他說完,將目光撤回到席銀的身上。 “好在你是知道怎么活了?!?/br> 岑照順著他的目光朝席銀看去。 “張退寒,你如此行事,違背國政家道,并不是家姓長久之策。” “不需長久,因世道凋敝而盛的,便定會因山河安定而衰。你比朕通《周易》演算,這個道理,朕就不解了?!?/br> 席銀聽他說完這句話,拼命地掙扎著,試圖將口中的麻核吐出來。 張鐸低頭,看著席銀漲紅的臉,笑了笑,“席銀,你是不是又聽不懂了。” 不知為何,他這句話,好像有些溫柔。 席銀容不得自己細想,搖凄哀地看向岑照。 “岑照,沒有必要堵住她的口,她這幾日,在你身邊琢磨了那么的久,自以為聰明,學(xué)可出師,結(jié)果就說出了兩句不通的話?!睅自虏辉?xùn)斥,也敢跟朕賣弄了?!?/br> 岑照蹲下身,輕輕抬起席銀的頭,“你想說話是不是?!?/br> 席銀紅著眼睛,拼命地點頭。 “好,哥哥讓阿銀說話?!?/br> 說著,他正要去取席銀手中的核麻,忽聽張鐸道:“等等?!?/br> 岑照的手頓了頓。 “朕告訴你,拿出來是讓你說話,過會兒,不管你看到什么,不管朕做什么,你都不準(zhǔn)當(dāng)著朕,在外人面前哭。” 席銀借著岑照的手,一口將麻核吐了出來,甚至連一口氣都不曾緩,便抬起頭沖著張鐸喊道:“那你自己紅什么眼?。 ?/br> 張鐸一怔。 席銀才不管他有沒有拉臉色,仰頭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