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他也沒有想好,一會兒見到席銀,是應該問她好,還是應該按照宮規(guī),在皮rou上給他一頓處置。 此時,他心里只有一種挫敗感是清晰的。 有意也好,無意也罷。他用了大半年的時間,教席銀如何做一個挺得直脊背的女人,然而岑照只用不到三個時辰,就讓張鐸所有所有的心力,全部成了泡影。 這不是政治博弈,也不是軍事征伐。 原本攻心為下,張鐸素來不恥,但此時此刻,他卻不得不返身自觀了。 第52章 夏菱(五) 席銀被宮正司的人帶回來的時候, 太極殿的朝會還沒有結束。 宮正司正要將席銀押入掖庭,宋懷玉匆匆從太極殿處敢來,在闔春門前攔住宮正司一行人。 “徐司正?!?/br> 徐司正拱手朝宋懷玉做了個揖, 辨其來處道“宋常侍,陛下對這個宮人有什么旨意嗎?” 宋懷玉看了一眼被反綁的席銀, 她衣衫有些凌亂, 發(fā)髻也散了,束發(fā)的紅玉簪松垂在肩頭,眼眶紅腫,臉頰上的淚痕還沒有干, 眼見是經歷了一番徒勞的掙扎和抓扯。 “徐司正要帶這個宮人去掖庭?” “是, 宮人私逃, 宮人私逃,恐涉大罪,宮正司有責問明因由,在行處置?!?/br> 宋懷玉收回目光, 直身道:“陛下有旨,要親問,先將人帶到琨華殿去。 徐司正有一絲猶疑。 席銀是張鐸帶入宮的女人, 造冊后就一直被留在張鐸的寢處琨華殿中,然而除了琨華殿之外, 太極殿的東西后堂,張鐸也沒有禁她的足。白日里,有尚書臺下祠部江沁親自教她習字, 并授書講學,至于宮禮,則是由宋懷玉親自調(和諧)教。是以,她一直是宮正司管制不到的一個宮人。 如今她犯私逃的禁,被皇帝勒令綁回,按照宮正司的行事規(guī)矩,宮人私逃,除自犯死罪之外,還恐涉及內宮人與外臣勾結的不軌之行,處置之前,皆要在掖庭考竟訊問。但皇帝西下旨要親問,徐司正就不得不從新審視這個宮人的身份了。 “宋常侍?!?/br> “宮正請說。” 徐司正上前一步,輕道: “這個宮人,該不該稱一聲內貴人。” 宋懷玉聞言輕嘆了一聲。 “陛下赦不赦她還不知道,宮正如今不宜問這話,還是先將人帶去琨華,好生看著?!?/br> 說完,他避開徐司正,走到席銀面前,低頭道: “陛下要你在琨華殿好生想想,自己的錯處?!?/br> *** 她究竟有什么錯處。 這句個問題一拋向她,她就莫名地猜到,張鐸不會要她的性命。 罪行是顯而易見的,私逃,抗旨,堪當一死。 但錯處…… 比起罪行,這個詞實在太輕了,席銀跪在琨華殿外,反而想不出來。 琨華殿上的漆瓦、金鐺、銀楹、金柱、珠簾,窮極伎巧。 然而在那蓮花紋雕的玉璧后面,殿門洞開,迎向席銀鋪開一張莞席。莞席旁架著漆紅的刑杖。宮人們屏息肅立,耳中連風掃寒枝梅的悉索聲都清清楚楚。席銀望著那根冷冰冰的刑杖,抿緊了嘴唇。 這顯然是張鐸用來破她心防的東西,換做從前,不肖這硬木落到她身上,她就不知道吐了多少軟話,然而如今,她卻抿著唇,閉著眼,試圖跟自己心里那本能的膽怯抗爭。 有些改變是潛移默化的,人自身并不知道。跟著張鐸的這一段日子,如身后有人執(zhí)鞭,逼她行端立直,她好像因此也長出了了一段脊梁骨,可那是執(zhí)鞭人想要看到的,也是執(zhí)鞭人不愿看到的。 辰時過了。 席銀身后想起一連串的腳步聲。 接著玄袍掃起地塵,一路揚至她眼前,終在莞席處落定。 琨華殿內宮人盡皆跪伏。 席銀還未及抬起頭,便聽張鐸道。 “想明白你的錯處了嗎?” 席銀松開緊咬的嘴唇。 “你放奴走吧……” “朕問你錯處!” 這一聲之厲,引得在場的宮人瑟身,席銀也是渾身一顫,抬頭時,竟見他雖衣冠齊整,眼眶處竟有些發(fā)青。 “我不該抗旨不尊,我不該私逃,可我不能再留在你身邊,我不想哥哥誤會我失……” 失了什么,她沒說出口,但張鐸猜到了。 她不想岑照誤會她,在他這里失了貞潔。 猜到的那么一瞬間,張鐸懊惱地發(fā)覺自己竟然有一種沖動,這個沖動他之前也有過——既想摸一摸她那雙無骨的軟手,也想就這么一刀殺了她。 “下去。” 這一聲壓得極低,跪伏的宮人甚至沒有聽清,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敢起來。 “都給朕下去!” 他一聲怒喝,嚇得宮人們連滾帶爬地起身,慌亂地往玉璧后面退,誰知又聽張鐸道:“宮正司的人站著?!?/br> 這句話一出口,席銀地喉嚨里吞咽了幾口。 不禁朝那張莞席和刑杖看去。 張鐸看著她的目光,竟有些自亂。 那些東西,他起初并不打算施加在席銀的身上,擺在她面前,無非是要她一絲懼怕而已。 而要來這一絲懼怕,只不過是想要她留下??墒?,她好像是做好了抗爭的準備似的,咬著嘴唇,定定地望向他的身后。 張鐸騎虎難下。 因為怕傷絕席銀的心,張鐸對岑照落不了刀,不想她過于難過,于是放她去見岑照。他自信她還會回轉,然而僅僅一面,她就決絕地拋下了他。 智慧謀略此時化為虛煙,升入云霄散了。 他此生很少困惑,如今卻不知道怎么留下眼前這個卑微的女子。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我的人?!?/br> “我不是你的人!” 她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般,赫然提高了聲音。 然而卻被同樣厲狠的聲音壓了回去:“你放肆什么!” 她一怔,腿一軟,朝后跪坐下來,身上綁著繩子,無法靠手支撐平衡,險些朝后栽倒。 張鐸下意識地上前幾步,一把將她扶住,卻不想碰到了她那只受傷的胳膊。席銀一時沒能忍住,痛吟了一聲。張鐸連忙移開手。 “松綁。” 宮正司見狀,忙上前替席銀松綁。 綁繩一脫身,那只脫臼的手臂就垂了下來,張鐸抬頭看向宮正司的人,一旁的徐宮正會出了他面色上的怒意,跪下慎道:“陛下恕罪。” “傳梅醫(yī)正過琨華?!?/br> “是?!?/br> 宮正司的人應聲退出。 張鐸看向地上的席銀,她疼得整張臉都發(fā)白了,卻強忍著,一聲不吭。 “你有傷,朕今日不處置你。” 說完這句話,張鐸當真慶幸她今日有這只脫臼的手臂,給了他一個臺階,不然,他要如何才能撤掉這一頓能要了她命的杖刑。 然而,她卻絲毫不領情,抬頭看向他。 “你為什么,一定要把奴留在你身邊呢?” 是啊。 為什么呢。 張鐸望著她那雙蓄滿眼淚的美目,月光星輝皆藏其中。 但除了這一副皮囊之外,她還有什么呢。沒有學識,沒有眼界,年紀輕,沒有經年沉淀的智慧,經常根本聽不懂他的話,他圖她什么呢。難道就是那一身皮rou嗎?可如果是這樣,他為什么不直接要了她的身子,用根鐵鏈子把她鎖在床頭,反而要這般困惑,不知如何把她留下來。 “陛下身邊,如今有那么多的宮人,她們比奴知禮儀,會好好地服侍陛下。以后,陛下會立皇后,還會納好多好多的姬妾。她們都會長長久久地陪著陛下,好好地照顧陛下,我在洛陽宮,是一粒微塵。但哥哥身邊,只有席銀一個人?!?/br> “所以你心疼他?!?/br> 張鐸低頭,竭力收斂著話聲中的情緒。 “不是……我很喜歡哥哥?!?/br> “你不覺得齷齪嗎?” “所以我不敢跟他說啊……” 愛而不敢言。 張鐸忽覺這句話,似乎也很契合他自己的處境。 可是這又很荒誕,他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從亂葬崗走上太極殿,位極人間,別說喜歡一個女人,哪怕百個千個,也不在話下。但為什么對著席銀,他卻說不出口呢? 他想著蹲下身,手搭在膝上,傾身逼近她的面龐。 “那朕呢?!?/br> 席銀朝后縮了縮。 “什么……” “你心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