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沒有……哥哥,你要是不開心,阿銀……阿銀就不寫了,等哥哥眼睛好了,親自教阿銀寫字。” “阿銀?!?/br> “什么?” “我只有你一個人。哥哥會想盡一切辦法,陪在你身邊?!?/br> “我知道,我也只有哥哥你一個人?!?/br> 岑照輕道:“聽說,你做了太極殿的人?!?/br> “不是,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她言語有些慌亂。 第51章 夏菱(四) 她言語有些慌亂, 甚至忘了岑照看不見,拼命地搖頭否認(rèn),聲里幾乎帶出了哭腔。 “阿銀哭什么呀,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 阿銀身不由己。” “不是, 阿銀真的沒有,阿銀很干凈,哥哥你相信阿銀。” 岑照搖了搖頭:“對不起阿銀,我不該這么問你?!?/br> 聽完這句話, 席銀心里如同被澆了一桶冰水。明明是溫暖的聲音, 她從中聽出了歉疚, 聽出了自責(zé),聽出了心疼,但同時,也聽出了惋惜和不信。 岑照不信她的清白了, 然而,在這陰暗潮濕的廷尉獄中,她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向岑照解釋什么。事實上,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場向他解釋。 岑照是她的哥哥,人若高山晶瑩土, 是一塵不染的山中菁華,席銀雖然仰慕這份高潔十幾年,但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資格去染指岑照。畢竟, 她在混滿男人體味和酒rou惡臭的席宴上,摸爬了十幾年。 所以岑照不信她,似乎也是理所當(dāng)然。 可是,當(dāng)她真正從他的話語中辨識出這種不信的時候,她仍覺心如刀絞。 “我真的……真的……真的沒有做陛下的人,阿銀這輩子,只想陪在哥哥身邊?!?/br> 岑照沉默,額前的青帶有些松垮,席銀下意識地伸手要去幫他系,他卻不著意地向一旁偏了偏頭,席銀的手怔在他額前,背脊上如同有一根針,狠狠地扎了進去,痛得她幾乎想要躬身。 從前,都是她照顧岑照的飲食起居,替他上藥,遮目,他的每一條松紋帶,都是她親手繡的,是以這個動作對于她而言,再自然不過。然而,不由她去體味岑照那細微的躲避背后究竟有什么含義,便聽面前的人溫聲道:“我知道,阿銀一直都是溫柔的好姑娘。” 好姑娘。 席銀聞話啞然,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么。 其實,哪怕岑照沒有道理地去質(zhì)問她,她心里都會好過一點,至少她也可以平等地拿出情緒來回擊,來哭訴她心理的委屈。但他用一些出自“善意”的言語回避掉了她的急于證明的事,這就令她手足無措。 換成任何人,席銀都不在意他們的對自己“清白”的看法,畢竟風(fēng)月場上,遑論貞潔。 可是,眼前的人是岑照。 過去好多年,他一直是席銀愛而不敢言的人。 這世上,就有那么一條城垣,橫梗在低賤與高潔之間。 與此同時,這條城垣沾染上情愛之后,那也是一把殺人的刀。 界限兩端的人,一旦愛慕上另一端的人,都一定會受盡精神的凌遲。 席銀覺得,她燒紅的臉頰上,此時有了切膚之痛。 “我……我不回宮城了?!?/br> 岑照笑了笑,摸索著點了點她的額頭:“這說的是傻話?!?/br> “真的,我不回去,我就在這里陪著哥哥。” 說著,她扶著牢門慢慢地跪坐下來。 “阿銀以后,再也不會去別的男人身邊。如果陛下要處死哥哥,阿銀就跟哥哥一起死,總之,以后哥哥在哪里,阿銀就在哪里,再也不和哥哥分開了?!?/br> 獄吏聽了這一席話,惶恐不已,但她的手書上,蓋著新帝的私印,足見她在新帝身旁的地位,再聽她說出這樣的話,唯恐自己是窺聽倒了什么新朝宮廷的秘辛,連忙出去稟告趙謙,以求擺脫。 趙謙坐在正堂的刑室里,正被那陳舊的血腥氣搞得心煩意亂,忽聽獄吏稟來席銀的話,拍案“蹭”地站了起來。 “什么不走,她是太極殿宮人,你告訴她,宮人私逃,罪當(dāng)梟首!” “趙將軍,可那位貴人說,她情愿和那罪囚一同受死?!?/br> 趙謙聞話,氣得火冒三丈,幾步跨到牢室門前,提著席銀的胳膊,一把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 “你給我起來。陛下給了你三個時辰,多一刻也不行。” 說完,拖著她就往后走,然而在一個著實不小的扯拽力道之下,趙謙清晰地聽到一聲骨節(jié)脫臼的聲音,他慌忙松開了手,席銀失去支撐,一下子跌坐下來,趙謙這才發(fā)覺,她竟不知什么時候,死死地抓住了牢門的木柵。將才自己扯拽她的力氣過了頭,已然傷到了她的肩膀。 “你……” 趙謙忙蹲下身去查看,她卻別過身不準(zhǔn)讓他碰。 “將軍別碰我。啊……嘶。” 趙謙慌忙收回手,抬頭看向岑照。 “你們說了什么?!?/br> 岑照沒有理他,輕聲對席銀道:“阿銀,怎么了?!?/br> “沒有,沒怎么?!?/br> 席銀忍疼壓平聲音,又對著趙謙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趙謙看她維護岑照的模樣就來氣,徑直站起身,一把打落了他朝席銀伸過去的那只手,沖著岑照喝道: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害死她,張退寒只給了她三個時辰,如果三個時辰她還不回去,她就該被梟首!” 他說得有些的激動,連張鐸的名諱也沒有避忌。 岑照仰起頭,燭焰的影子搖曳在他的臉上,竟有些森然之感。 “我知道,所以我也逼她回宮?!?/br> “我不回……” 她的話沒有說完,就被胳膊上的疼痛岔斷了氣。她忙緩了一口,強道:“我不回宮?!?/br> 趙謙見席銀坐在一旁忍疼忍出了眼淚,心里自愧,蹲身強摁住心里的氣,下軟話道:“不要犟,你還沒挨夠打嗎?回去讓醫(yī)政看看你的胳膊?!?/br> 席銀聽了這話,忙梗著脖子道:“將軍胡說什么,我什么時候……挨過打?!?/br> 趙謙忍無可忍,站起身對岑照道:“當(dāng)初在鏞關(guān),我要放你走,你就該走,你非要回洛陽。你回來也就罷了,殿下為你長跪太極殿,這個丫頭如今又這幅模樣,這就是你想要的局面?” 岑照嘆了一口氣,朝向席銀,“阿銀挨過打嗎?” “沒有……” 不及說完,手就已經(jīng)被人抓住,接著袖口便被一順挽起,岑照探手,就摸到了那道被雪龍沙咬后留下的傷痕。 “對不起?!?/br> “這跟哥哥有什么關(guān)系?!?/br> 岑照輕輕摩挲著那道傷疤:“是哥哥沒能護好阿銀。” “不是,你別這樣說,你已經(jīng)對阿銀足夠溫柔,足夠的好了。你不要自責(zé),阿銀真的沒事?!?/br> 她說完,回頭看向趙謙道:“我不會回宮的?!?/br> 趙謙急道:“他對你說了什么啊,你要這樣的?!?/br> “哥哥什么都沒說,是我自己不想回宮,我想留在哥哥身邊?!?/br> “可你這是抗旨?!?/br> “我懂,但我真的不能再留在陛下身邊?!?/br> 趙謙幾乎能料到,張鐸聽到這件事,會是個什么樣的反應(yīng)。 從他認(rèn)識張鐸起,張鐸身邊就從來沒有過女人,但她卻在這個丫頭身上花了太多的心力。張鐸喜歡這個丫頭,除了張鐸他自己不承認(rèn)之外,有眼的人,都當(dāng)她是張鐸身邊未見名分的愛妾。 “成吧,我遣人回宮稟告陛下。你們兩個不要后悔?!?/br> 張鐸在東后堂,聽到宋懷玉傳來趙謙的話時。東方的天幕已經(jīng)漸漸發(fā)白。 寒氣濃厚,銀紅色的帷帳一掀,冷風(fēng)便灌入了他的袖中。 宋懷玉傳過話后,疊著手立在屏風(fēng)后面不敢挪動。 張鐸原本是該回寢殿安置的,但他一直在東后堂等到了這個時候,他在等誰,自不必說。這會兒從廷尉獄傳來這么一個消息,宋懷玉心里明白,是主大兇,不由屏住呼吸,連個氣聲也不敢漏。 張鐸手底下壓著李繼等人的奏疏,喉嚨處似乎在吞咽著什么。 等到這個時候他的耐心已然是耗盡了,可是此時他能做的事情,卻單一得令他不快。 宮人抗旨,命宮正司的人綁回,打死了事。 他想來想去,思索了很久,發(fā)覺這竟然是他唯一能夠,也是唯一應(yīng)該對席銀做的事。 “宋懷玉?!?/br> 宋懷玉忙應(yīng)了一聲“在?!?/br> “讓宮正司的人把她綁回來?!?/br> “是。是……讓宮正司的人處置,還是……” “你在聽什么,朕說了要處置?” “是,老奴多嘴?!?/br> 說完,亦步亦趨地退了出去。 天光透盡,東后堂內(nèi)陡然亮了起來,手邊的燈盞也燒盡了最后的燈油,火焰微弱,期期艾艾地掙扎著。 張鐸松開捏緊的手掌,一夜未合眼,他喉嚨有些干疼,但最令他難受的,是從四肢直至心臟的無力之感。 在放席銀去見岑照的時候,他沒有想過,她會不回來。 他覺得這大半年的相處,席銀應(yīng)該對他有真正的畏懼,然而現(xiàn)在看來,那些畏懼都是表面上的。都比不過岑照那個人,在她心里的分量。 他此時尚不知道,岑照究竟跟她說了什么,能把她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