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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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銀終于松了一口氣,松開手,抱著膝蓋喘息著坐下來。抬頭,顫栗地望著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的張鐸。 “多謝……公子。” 張鐸沒有應(yīng)她的謝,偏頭打量著她,突然冷聲道:“你仰慕高潔,卻又身為下賤?!?/br> 這話令站在庭門外趙謙一愣,只覺好生熟悉,似在什么地方,聽張鐸說過似的。 然而,他還不及回想,又聽人道:“在我面前放浪若娼妓,卑賤可恥,在一個盲眼人面前,卻要衣衫體面。你當(dāng)我是什么????你此心該萬誅!” 聲音震得人耳鳴,聽起來像是動了真火。 趙謙望著他略略顫抖的背影,卻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他究竟在氣什么,與此同時,十一年前的記憶猛地沖回,他一拍腦門,終于把那句:“仰慕高潔,身為下賤”的話想了起來。 那應(yīng)該是張鐸酒后狂浪的醉言。 那時,金衫關(guān)困戰(zhàn),一關(guān)軍士只余百人。 城中糧草殆盡,援軍不至,趙謙開了最后一壇酒,與張鐸靠在城墻上互灌,那年他們二人不過十四歲,月高秋風(fēng)強(qiáng)筋,除了酒香,風(fēng)里全是血腥味,張鐸舉著酒碗問他:“你一個將軍之子,為何要來赴這場死戰(zhàn)?!?/br> 趙謙把手舉過頭頂,敲了敲天靈蓋,豪氣道:“北方秋野無人,英靈孤獨,所以我來了?!?/br> 張鐸一笑,舉碗:“說得好?!?/br> 趙謙卻狂笑道:“你少放我的香屁,這話,我偷我老子的。我就是傻,以為這一戰(zhàn)能建功立業(yè),回去我老子就不會再叨念他那什么‘將門無繼’的鬼話。哪里知道,要把這一輩子交代在這大愣冷的風(fēng)天里了,說起來,媳婦兒還沒娶呢,真有些可惜。嘖嘖……” 說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個楞頭傻子,被人賣了還悶頭大睡,那你呢,你早就知道金衫觀是死局,西面的河間王不會馳援,朝廷也要舍我們,你為什么要來?!?/br> 張鐸仰起頭,頭頂?shù)暮虑哐?,流云游走,天幕星空盡低垂。他抬起傷臂,一口飲盡碗中酒。 “仰慕高潔,身為下賤。所以上天無門,就來試試這條通天的死路。” 趙謙一時不解:“什么意思,你是大司馬長子,怎么叫身為下賤?!?/br> 他搖頭不語,枕著一個死人尸體靠下來,架起一雙腿。 “你知道什么人最高潔。” 趙謙靠著他一道躺下。周身的傷痛一下子全部卸下,酒氣沖上腦門兒來,飄飄欲仙。 “欸……什么人最高潔啊……” “君臨天下的人最高潔。” “呵,這什么歪話。你喝醉了吧?!?/br> 說完,忍不住疲倦,閉上了眼睛。 身旁的人好像解釋了一句什么,但他實在太疲乏,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并沒有聽清楚。 第10章 春蔭(四) 想至此處,趙謙難免心神混亂。 再看張鐸,竟也肩頭微戰(zhàn),似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趙謙撓了撓頭。 想這天差地別的兩個人,身份也好,所處的處境也好,明明都是不堪共情的,這女人的慌亂執(zhí)拗,怎么就勾動了張鐸的火呢。 趙謙正猶豫要不要進(jìn)去打個圓場,這邊老奴人倒是取了衣裳回來,躬身呈到張鐸眼前。 霜色底,繡菡萏的大袖衫,底襯月白,胭脂的間色裙,還有一身月白色的抱腹。 張鐸看也沒看,一手cao過,徑直擲到她身上。人卻絲毫沒有要回避的意思。 庭中的奴婢到都識意,相覷一陣后,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路,跟著老奴退了出去。 席銀被大袖遮了頭看不見周遭,只聽得腳步聲悉悉索索地往外面退去,不多時,四下平靜,這才偷偷露了一個眼睛,正要伸手去解腰間的束帶,誰想,卻撞上了他如寒刃一般的目光,手不自覺地僵了僵,繼而又想,他已視她為妓,絕不可能施舍一絲一毫的尊重,這會兒在僵持,怕是連這一身衣裳都不能得。 想著正要認(rèn)命忍恥去褪衣,卻見門外面還堂而皇之地站著另外一個她不認(rèn)識的人。將才她太慌了沒看清,這會兒定睛這么一看,竟也是個男人。腰間扯住束帶的手,又縮了回去。 張鐸見她膽怯,又不像是在怕自己,便順著她的目光回頭,見退到門前的趙謙此時正直愣愣地盯著矮梅下的席銀。 “你當(dāng)這是什么地方?!?/br> 還有什么比在絕境里試探的女人,更令人憐惜的呢。 趙謙一時看得呆了,聽見張鐸的聲音,方抬手揉了揉眼,含糊地應(yīng)張鐸道:“我這不是……” “出去。” “不是,我這就在外面杵著啊,再有,我不該看,你在這兒看什么!你……” 話還沒說完,門突然“砰”地一聲被推閉,趙謙沒反應(yīng)過來,頓時被撞出了鼻子血。 “張退寒!你給老子記著!” 他吼得聲音很大,里面卻一聲回應(yīng)也沒有。 他無奈地一手按住鼻子,一手接過一旁奴婢遞來絹子,捻出兩團(tuán)堵住鼻孔,回身往外走,一面走一面怪聲怪氣的嘟囔:“還說要殺她呢,老子看你恨不得要殺我!” 翻墻而開的初春藤花被關(guān)門聲震下了一大抔。風(fēng)一吹,寒冷地瑟旋起來。 趙謙最后這一句話,張鐸是聽清了的。 然而一低頭,那女人還糾纏著衣衫,縮在樹根下面,像是生怕他后悔一樣。有那么一瞬間,張鐸有一種剝了她扔到岑照面前的念頭。但反應(yīng)過來自己失控以后,他又極其憤己。 多年習(xí)慣克制,不喜歡沒由來的情緒。 十幾年前他靠著這種克制在亂葬崗里自救,和他一起掙扎的人,要么瘋了,要么死了,只有他,裸露著一身鮮血淋淋的皮rou,拎著一顆瘡痍無數(shù)的心臟,活了下來。至此他斷絕心緒大浪已經(jīng)很久,甚至覺得rou/欲意味著動蕩,并無益于內(nèi)修,因此把女人一項,也從人生里勾除了。 只要遠(yuǎn)離有情的萬物,便無畏無懼。 但這個女人的“恐懼”,他好像有點熟悉。 突如其來的失語,令張鐸不安。 他索性不再看她,轉(zhuǎn)身朝清談居里走,把目光聚向那尊觀音像上。 “穿好了起來。” “別走……” 她說了什么? 即便面對著觀音,張鐸還是覺得自己腦中突然閃過一瞬的空白,回頭喝道:“不要再我面前發(fā)/浪!” 她嚇得一愣,伸出那只柔弱地手,顫顫地指向墻角里的那只雪龍沙,結(jié)巴地跟他解釋道:“你不在它要咬我……” 張鐸側(cè)身,雪龍沙原本已經(jīng)立起前腿,面對的他的目光,又怯得趴了下來。 他突然覺得她傻得好笑,不由嗤道: “狗比人蠢,你都怕。還敢信面前的人會護(hù)著你?” 她沒有回應(yīng)他,像生怕他要后悔似的,縮到矮梅后面,慌亂地扯開束帶,把大袖衫往自己身上裹,時不時地偷偷瞄一眼狗,又瞄一眼張鐸。 矮梅的樹干并不粗壯,無法遮擋她全身。 柔荑,玉腿,甚至?xí)r隱時現(xiàn)的一雙玉山峰,都在寒風(fēng)里婆娑。 張鐸側(cè)過眼,不自知地朝下走了一個臺階。靴底踩斷了一根枯枝,發(fā)出“咔”的一聲,矮梅后的女人忙轉(zhuǎn)過身來,抱著樹干,把身子拼命地藏起來。 “別走,我……就穿上了?!?/br> “我沒走?!?/br> 他沉默了良久,吐了這三個字給她。 她如蒙大赦,趕忙專心地對付身上的凌亂。 張鐸撩袍,在臺階上坐下,揚鞭把雪龍沙召了過來。 狗順從地趴在他腳邊,一動不敢不動,他坐在臺階上隨意地摸著狗的腦袋,一面看著矮梅后面的那一縷影子。 前幾日,她還把自己一/絲/不掛地掛在這棵矮樹上,被他打得皮開rou綻,今日她在樹下理對襟,束腰帶,穿鞋襪,攏長發(fā)…… 他不知道為什么,就想到了《六度集經(jīng)》第一卷 布施無極章中,佛陀割rou喂鷹的那一則。猛地回神,竟覺背后有發(fā)潤。 好在席銀終于系上了腰束,起身從樹后走了出來。 看著匍匐在他腳邊的雪龍沙,不敢上前。 “謝公子賜……衣。” 張鐸一抬頭,笑應(yīng): “裹尸尚可。” 她聞言,抿著唇?jīng)]有應(yīng)聲。 “不想求我的點什么?” “公子怎么對奴都好,奴都可以承受,但兄長什么都不知道,他是個體面的人,奴求您,不要侮辱他。” “呵。到不蠢,猜了一大半。” “公子要對兄長做什么!” “放肆!” 她猛一縮肩,聲軟了下來:“求求你啊……” 張鐸用鞭柄抬起她的下顎:“我跟你說過,求人根本不足以自救,再讓我看見你這副模樣,我讓生不如死?!?/br> 說完,松力撇開她臉,對門外道: “江沁,綁了帶走。在西館,給他們一炷香?!?/br> *** 是時,西館金烏命懸一線。 岑照靜靜地跪坐在玉石雕花屏風(fēng)的后面,雙手被繩子綁在膝前。 入夜前的風(fēng)將平,細(xì)融融地吹拂著他的松束在肩的頭發(fā),那個遮目的青帶不在,他便不敢睜眼。闔目靜坐,與那玉雕花鳥屏風(fēng)相互映襯,當(dāng)真人如佳玉,不堪褻視。 趙謙抱著手臂站在屏風(fēng)后面,一旁的江凌忍不住道:“趙將軍今晚要留在郎主兒那兒用晚膳嗎? 趙謙沖著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催什么?!?/br> 江凌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