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丹殊醒來時,習(xí)慣性去摸自己右手邊。 那里應(yīng)該有一柄長劍。 通體黑沉沉,一點(diǎn)裝飾也沒有。兩鋒似乎沒開刃,靠近劍柄處還有一段齒狀的豁口。 平凡到像一把廢鐵。 可是鬼物妖怪見到這柄劍,一定張惶失措,吼叫著逡巡不前。 就連丹殊自己,一開始見到這柄劍的時候也下意識地生出戒備。 由古牧原新月湖底的整塊隕鐵鑄成,凝聚了滔天怨恨,上斬仙靈,下誅妖鬼。 從鑄成之日開始,這柄劍就散發(fā)著濃烈的殺意。 好像劍域里的四十萬冤魂一齊在尖嘯。 丹殊和椿杪剛把這柄劍帶回蒼梧時,師尊曾經(jīng)想把它投入真火中重新鍛造。 “你們雖平安回來,但是這柄劍為殺戮而生,兇煞至極,加之因果未了,來日恐怕生變?!睅熥鹱屑?xì)看過,劍身透著森冷的暗光,“尤其是椿杪,你不適宜在這樣的戾氣中久待?!?/br> 椿杪抿唇不說話。 師尊要把劍拿去融了的時候,椿杪忽然開口問:“師尊,那片戰(zhàn)場上的亡靈全都在里面。劍身一旦重新熔鑄,他們會去哪里?” 那時候人間戰(zhàn)火紛飛,古牧原一役亡者四十萬,鮮血染得新月湖水都透著薄紅。 師尊說:“亡靈有亡靈的歸所?!?/br> 泰伯隕落之前建立了地府,從此天下生魂死靈都不必隨軀殼遷化,都可以入地府等待輪回,時機(jī)合適時,便可再世為人。 但是扶桑帝君久不理事,地府滯留的鬼魂無處可去,終究躲不過湮滅的宿命。 “師尊,可否將這柄劍交給弟子保管?”丹殊道,“既然因果未了,逃避也只是自欺欺人。這柄劍被托付于我和椿杪,未必不是上天給的轉(zhuǎn)機(jī)。而來日若真有兇邪妖禍,弟子也自一力承擔(dān),絕不牽連他人。” 師尊嘆氣說,你才幾歲,承擔(dān)什么。 師尊花了很久才把這柄劍的兇煞封印住。交給丹殊,又是一個多月以后的事。 “那位將軍用此劍強(qiáng)行改變戰(zhàn)局,逆天而行,他的魂魄已在劍成之時湮滅了,你們和他的約咒也早就失效?!睅熥鹫f,“我等修道之人,實(shí)不該去c手人間軍政事務(wù),這次是你明知故犯。” 丹殊跪在大殿里,低頭不敢出聲。 師尊說:“你們大了,自己心里有考量,不肯聽為師話了?!?/br> “師尊……”丹殊想辯解,卻找不到合適的話。 師尊繼續(xù)說:“少年人意氣風(fēng)發(fā),無所畏懼,為師很理解。你做下這些事情,也不是為了個人恩怨。但是丹殊啊,世間朝代更迭是常事,你救得了這一代,保不全他們千秋萬世?!?/br> 丹殊說:“弟子明白?!?/br> 師尊搖頭:“為師也知道你明白。為師更知道,你就算明白,還是會忍不住出手?!?/br> “這次有人以四十萬亡魂為媒介,用一個國家的老弱婦孺*你們出面干預(yù);下一次會不會有人用一百萬人、兩百萬人的性命來求一個轉(zhuǎn)機(jī)?滅國絕世,什么樣的事情做不出來?” “師尊,”丹殊喉頭發(fā)緊,“可是弟子若不出手,他們就要屠盡十二城……” “你以為你救了眼前的弱國寡民,天下便不會再有戰(zhàn)亂屠戮了嗎?扶桑帝君尚且做不到的事,你何德何能!”師尊難得生氣,將長劍叮一聲擲在丹殊面前。 劍身撞擊地面,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嗡鳴。 “這次是你們僥幸,古牧原沒有神靈看守。下一次呢?手中握有能左右戰(zhàn)局的兇兵,豈會不遭人覬覦?而一旦入局,再想全身而退,又談何容易!” 聽了這一席話,丹殊忽然明白過來師尊的用意。沒人能比師尊更清楚身懷至寶的兇險。一顆能左右南方水系的龍珠,融在師尊身體里數(shù)十年。由此招致的妖龍厲鬼殺機(jī)重重,期間師尊惶恐度日,說是枕戈待旦也不為過。 丹殊俯首道:“弟子知錯了?!?/br> 師尊頓了許久,才繼續(xù)說:“為師茍活百余年,見多了生靈凋落,習(xí)慣了絕離知友。老來一切都空,只是不想看到你們幾個也受人脅迫、不得善終?!?/br> 丹殊羞愧得不知怎樣作答。 師尊摸摸丹殊頭頂,說:“你做大師兄,要照看好幾個師弟。如果連你都這樣莽撞,意氣用事,為師……怎么能安心閉眼?” 丹殊猛然抬頭:“師尊!請不要說這樣的話!師尊仙道大成,登仙指日可待,怎么可能……” 師尊拍拍他,好像丹殊還是幾歲的小童。 “為師天壽將盡,此生沒有再多的要求,只希望你們幾個平安。你想留下這柄劍,可以;但是你要答應(yīng)為師,從今而后,不得向任何人提起這柄劍的來歷。人間軍政之事,神界大能之爭,你也一律不得c手?!?/br> 丹殊一一應(yīng)了。 那時候他一點(diǎn)也不知道,后來那樣烽火連天、生靈涂炭,師尊死在自己劍下。 而那柄劍也早就被丹殊丟了。眾神圍攻之下,劍一脫手便不知飛去了哪里。 三年往事,如走馬看燈一般翕乎從眼前過去。 “你醒了。在找什么?”有一個陌生聲音將丹殊從恍惚中拉回來,“這里是梧桐臺。很安全,不要怕?!?/br> 丹殊睜開眼,看向聲音的來源,只見一個男子立在榻前,眉目凌厲,通身貴氣*人,服飾皆明黃色,卻比人間帝王還要多三分驕矜。 丹殊馬上捏了一個決在手里,面上仍裝作剛剛恢復(fù)意識的樣子:“閣下是?” 那個人俯下身來替丹殊掖了掖被角:“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記得自己是誰嗎?” 丹殊瞇眼看他。 那人就勢坐在榻沿。 丹殊挑了挑眉。 那人笑:“你這習(xí)慣還是沒改。察覺到不對,就喜歡挑動左邊的眉毛?!?/br> 丹殊戒備道:“閣下若不肯告知身份,那就請恕丹殊失禮?!闭f著翻身坐起,作勢要走。 那人搖頭嘆息說:“這么多年了,你這個火爆脾氣一點(diǎn)也沒變?!?/br> 丹殊面無表情看住他。 那人繼續(xù)說:“你脾氣這樣差,做人這么多年一定吃過不少苦頭吧?我該早些找到你?!?/br> 丹殊直覺這個人恐怕將自己認(rèn)成旁人了。他斟酌了字詞,慢慢道:“閣下是否有什么誤會?我是蒼梧大弟子丹殊?!币孕郧闇睾统雒?,暴虐恣睢那是入魔后的事,還沒幾個人知道。 那人淡淡一笑:“你這一世叫做丹殊?很貼切的名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