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水神的僵持沒有持續(xù)多久。

    身后一聲嗤笑，將我們兩個從悲哀茫然中驚醒。

    “事情都還沒做，就要自己先嚇唬自己。”

    我回頭看，只見將離身形銷瘦，臉色蒼白，從原先主干所在的地方緩緩走來，道：

    “神與人，不過如此。”

    “將離，”我有些驚喜，“你沒事了？”

    將離哼了一聲。

    “不過是些小傷，你當我跟你一樣嬌弱？”

    將離嘴硬心軟，幾日相處下來，我已經(jīng)知道他的脾性。將離出現(xiàn)，我如釋重負：“你沒事就好。昨天那樣的刀風厲氣，我還以為你還要閉關很久。你能化人形，那修養(yǎng)得如何了？若無大礙的話，我……”將離看著還沒完全復原，現(xiàn)在讓他幫忙，我實在很不好意思，“其實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將離走過來，立在白慘慘的日頭下，打斷我道：“你們剛才的話我都聽見了?！?/br>
    他略抬抬手，遮擋了一下投入眼睛的陽光，“這件事情，水神暫時按兵不動是對的?！睂㈦x垂眸看了水神一眼，“云夢水神一脈，已經(jīng)不如數(shù)千年前那樣威風了。你們家只剩下你和你jiejie，平日在神界來往還要靠海龍救濟，和諸神硬來的確沒好處。”

    水神臉色y鷙。

    我急道：“那就什么都不做嗎？”

    將離道：“其實水神剛剛預計得沒錯。什么都不做，神界最終也一定會放了他jiejie。畢竟她肚子里的那個帶著天命，神界還不敢這么亂來?？墒撬耖w下，你甘心嗎？”將離帶了一點頑劣的微笑，看住水神道：“昔日云夢水神可是僅次于扶桑帝君的神靈，承載大地水澤靈脈，掌管天下河川湖沼?！綒w泰伯，水溯云夢’————你們曾經(jīng)那樣輝煌，現(xiàn)在落得被諸神屠殺虐待。水神，你甘心嗎？”

    水神抓緊了自己的袍袖，手上青筋畢露。

    “我家再怎樣敗落，”水神挺直了身子，站起來冷然道，“也輪不到你一個花妖來嘲弄。”

    水神一改頹勢，殺氣四溢。我一時緊張起來，連忙站到二人中間：“喂，你們兩個冷靜點……”可別要打起來吧？

    “好，”將離卻撫掌道，“這才是我認識的云夢水神。哭哭啼啼算什么？你能在短短十年中煉化龍珠，敢和諸天神靈對峙，維護轄下生民，難道現(xiàn)在就不敢去救自己的jiejie了？”

    水神被他激得一愣，皺眉道：“你……”

    將離繼續(xù)道：“我小小花妖一個，虛長你四百年，論靈力恐怕真不及你，但有一件事你不如我明白?！睂㈦x人還虛弱，身上那股不可一世的勁頭卻愈發(fā)蓬勃：

    “神不過是虛偽的妖魔?！?/br>
    “他們越高傲殘暴，就越容易露出馬腳；越專橫跋扈，就越容易被擊敗?！?/br>
    將離道笑意愈發(fā)深：“沒有永生的神靈，天地間也從來沒有至尊。連上古的泰伯都已經(jīng)隕落，扶桑帝君如今也生死未卜。這二位大神尚且如此，何況那群仗勢凌人的膿包？”

    “所以椿杪說得沒錯，”將離道，“沒什么好怕的。你jiejie被困，那我們就去救她出來————就是這么簡單?！?/br>
    水神看著將離好一陣兒沒動作。

    “花主，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水神道，“但現(xiàn)在的我還沒有能力和整座昆侖山抗衡。以卵擊石從來不是我要追求的局面。也許等到下一代成長后，諸神對龍族的欺壓才會收斂些?！?/br>
    將離搖頭道：“你隱忍得太久，可能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實力是怎么樣的了。以你現(xiàn)在的修為，不說雷神，連風神也要避讓三分。你已經(jīng)超越了你哥哥?！睂㈦x說到這里，聲音不知為何聽起來有些落寞。

    水神臉色復雜：“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原先也以為拼盡全力尚有一搏的余地，但是，”水神不動聲色看了我一眼，“事實證明我還太弱了?！?/br>
    將離也看我，我被他們兩個盯得頭皮發(fā)麻。

    “你們看我干嘛？”我莫名其妙，忽然想起那陣白光，結結巴巴道：“哦，剛才的事？我、我不是故意的啊，我真沒反應過來，我什么都沒干?！?/br>
    將離又瞄了眼水神嘴角的殘血，道：“你不要和椿杪比。他本來就體質(zhì)特殊，重生后，身上更有很多疑團都沒有解開。蕃生陣法很多年沒有人用過，此次又設在天地靈澤廬山，一下子吸引的生氣太多儲存在了椿杪體內(nèi)也是有可能的。”將離道：“他是例外。”

    我連忙點頭，表示自己絕無惡意，絕對良民，就差搖尾巴求放過了。

    水神愕然道：“那么，他不是……”

    將離頷首道：“他不是成神了?！?/br>
    水神看向我，眼里終于有些真心實意的愧怍：“對不起。我一直以為你……騙了我十幾年?！?/br>
    “啊哈哈，”我松口氣，拍拍水神肩膀，咧嘴道：“沒事沒事。這不一夜過去了，你也沒把我怎么樣嘛。我還要跟你道歉，我控制不了那股力量，剛才真的對不起?！?/br>
    大概我行徑太猥瑣，將離翻了個白眼道：“你們倆氣完了沒有？”

    我尷尬地收回手。

    “這件事找越多外援，成功幾率越大?！睂㈦x道，“椿杪雖然傻，但思路大體可行。蒼梧和南方的幾位仙人世系相承，找南方神臺交涉是中策?！?/br>
    我努力忽略了將離那句“椿杪雖然傻”，追問道：“你說中策，那還有其它路咯？”

    將離道：“上策是直接以武力攻破昆侖山，從此西方神臺鼎革。下策就是什么都不做，等龍母生產(chǎn)后，諸神自然會放她回東海。”

    水神聽得皺眉。

    “攻破神臺？怎么會是上策？誰能做到？”我雖然新生不久，也知道神臺的威嚴，“將離，你離經(jīng)叛道也要有個度啊?！蔽覠o奈道。

    不滿意神臺的統(tǒng)治就去推翻它，哪有這樣絕對徹底的？且不說讓龍神忌憚多年的昆侖諸神是不是那么好惹，神臺代表的次序一旦被打亂，誰又能重建起一個更有效的系統(tǒng)？將離真是天馬行空，癡人說夢。

    “……我不該考慮獻祭人牲。”良久，水神嘆口氣說，“但是找蒼梧的前輩去交涉也是徒惹諸神忌憚。謝謝花主呢的建議，但我不能拿整個龍族去賭。”

    我好像眼睜睜看水神燃起的希望被一盆冷水澆滅。

    將離雙手抱胸，看看我又看看水神，道：“你們都覺得這三策不靠譜？”

    我心想何止是不靠譜，你簡直是開玩笑。

    “哪里，只有上策稍稍不靠譜而已啦?！蔽腋砂桶偷??！皩α耍愦_定昆侖諸神不會為難你jiejie？”我問水神，“那你之前說的烈焰籠又是怎么回事？”

    將離把手放下來，“他們已經(jīng)用烈焰籠了？”

    水神沉吟，“風神走的時候，威脅我要將jiejie投入烈焰籠。”

    將離又抱胸：“那就是還沒動手。她肚子里的那個到底是不是天命，看來諸神也很疑惑啊?！睂㈦x低聲道。

    “你說什么？”我沒聽清楚。

    將離一擺手：“沒什么。”他對水神道：“那么你選下策？真可惜。我還打算輔佐你們龍族重新奪得人間呢?！睂㈦x吊兒郎當，鳳眼上翹，偏偏眼神迷離，還帶著大傷未愈的虛弱。美則美矣，一點不足取信。

    “你只是想攪個天翻地覆好看熱鬧吧?！蔽乙活^黑線。

    將離哼了一聲表示懶得理會我。

    水神走到一邊，背對我們，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里是將離原形曾經(jīng)站立的地方，巨木叢生的山林中唯一一塊空曠之處，陽光毫無保留地播撒下來，仿佛一如既往地溫暖宜人。

    水神喃喃道：“我想過很多次，龍族今后到底是存是亡，我們到底還有沒有存在的必要？”

    “我有時候?qū)幵缸约翰皇驱?，寧愿龍族沒有那么輝煌過。”

    “花主，”水神轉頭對我們道，“你說得沒錯。我的確不甘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