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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清明上河圖密碼6:醒世大結(jié)局在線閱讀 - 第57節(jié)

第57節(jié)

    何賽娘說罷,捂嘴一笑,轉(zhuǎn)身進(jìn)去了。

    望著她昂揚的身影,陸青不由得露出笑來。回想那咔嚓咵咔聲,自己骨節(jié)也不禁生疼??

    第十三章 賜死

    言路壅蔽,導(dǎo)諛日聞,恩幸持權(quán),貪饕得志。搢紳賢能,陷于黨籍;政事興廢,拘于紀(jì)年。賦斂竭生民之財,戍役困軍伍之力;多作無益,侈靡成風(fēng)。利源酤榷已盡,而謀利者尚肆誅求;諸軍衣糧不時,而冗食者坐享富貴。災(zāi)異時見而朕不悟,眾庶怨懟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

    ——宋徽宗?趙佶

    一、燕京

    童貫騎在馬上,挺背昂頭,由新曹門緩緩進(jìn)城。

    他頭戴貂蟬籠巾、金涂銀棱、犀簪銀筆七梁冠,方心曲領(lǐng)朱裳,緋白羅大帶,金涂銀革帶,金涂銀裝玉佩,天下樂暈錦綬。身后軍仗綿延一里,最前頭,則是一輛囚車,車中枷著方臘。

    童貫正月率大軍前去東南鎮(zhèn)亂,先還有些失利。到三月,奪回杭州后,那方臘亂軍便現(xiàn)出敗象。畢竟是一個漆工,雖猬集二十萬眾,大都是粗蠢村漢,連像樣兵器都沒幾件,更莫論行軍陣法。而自己所率這十五萬大軍,大多是秦晉兩地戍軍,經(jīng)見過西夏戰(zhàn)陣。這些兵將遇到西夏軍隊,固然膽怯畏戰(zhàn),見了方臘這群草莽,膽氣卻頓時足了許多。童貫極力催督,那些將領(lǐng)哪里敢怠慢,各自揮軍盡力攻殺。一個多月來,方臘亂軍節(jié)節(jié)敗退,歙州、睦州、衢州一一奪了回來。

    四月底,方臘從富陽、新城、桐廬一路退逃,手下亂氓也亡散大半。童貫親自率軍追到青溪縣,方臘逃進(jìn)了深山。大山連綿、草木深茂,無從去尋。

    幸而那個裨將韓世忠從汴京趕來稟報,方肥捉了紫衣客李銀槍,快馬急奔到青溪,已進(jìn)了山中。童貫急命韓世忠先行追蹤,隨后又派了幾個將領(lǐng)帶大軍進(jìn)山。韓世忠果然沿李銀槍所留蹤跡,追到了幫源洞,格殺十?dāng)?shù)人,生擒了方臘。這功勞卻被隨后趕到的上級將官奪占,李銀槍也被方臘手下殺死。這些瑣事,童貫懶得理會。

    他平定了東南,押解方臘回到京城,滿城人都來爭看。童貫瞅著街兩邊無數(shù)人伸頭探腦、聒噪不休,不由得抬手摸了摸頷下胡須,心中升起無限傲情:這大宋安寧,盡仰仗于我。你們這些蠢民,該全都跪下謝恩才是。

    他已年過六旬,這胡須盡都變白,如今只剩三十七根,仍在不斷掉落。他極為珍惜,只敢小心輕撫。被閹之人,仍能有胡須的,自古及今,恐怕只有他一人,他將這胡須暗自稱為“福須”。后宮之中,能有胡須的男子,除去官家,便只有他。加之他年輕時身材魁偉、樣貌雄健,不論宮女還是嬪妃,都極稀罕他。他便借著這稀罕,處處收譽,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地步。

    擒俘方臘,官家也極歡喜,加封他為太師。只是,方臘作亂之初,以“誅朱勔”為名,起因在朱勔所管領(lǐng)應(yīng)奉局四處搜刮財物,花石綱尤其苦民至極。童貫率軍到兩浙,為安撫民心,叫幕僚董耘代筆寫了一紙詔書,罷朱勔官職,停應(yīng)奉局及花石綱。

    賊亂平定后,宰相王黼?yún)s進(jìn)言于帝:“方臘之起,由茶鹽法也,而童貫入jian言,歸過陛下?!惫偌掖笈⒓聪略t,恢復(fù)應(yīng)奉局,命王黼及梁師成督管,朱勔也重又起復(fù)。童貫忙去勸諫官家:“東南人家飯鍋子未穩(wěn),復(fù)作此邪?”官家越發(fā)惱怒,雖未責(zé)罰童貫,卻降罪于董耘。

    童貫不敢再言,他早已聽聞汴京市井間將自己嘲作“媼相”。對此,他至今惱憤不已。自己雖被閹割,卻一生未喪男兒氣格,這些年能一路高升,憑的是軍功。想當(dāng)年,他出任監(jiān)軍,西征羌地,兵到湟州,官家因?qū)m中失火,急令驛馬兩千里急諭,詔令童貫禁止出兵。童貫讀過后,卻說:“陛下望出兵速勝?!彪S即出兵,連復(fù)四州,河湟一帶由此得以平定。

    他想,我之過,只在為求功成、矯旨專斷。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乃古之通理。到我大宋,天子怕將帥專權(quán),每逢出征,如何行軍布陣,都是令從中出。官家在京城決策,而后派急遞發(fā)往邊關(guān)。將帥在外,只等皇命,事事不敢自專。這般呆板,如何臨機(jī)應(yīng)變?如何應(yīng)對緊急?你們笑我似老媼,千百將官中,唯有我這老媼才敢不惜抗旨違命,只求利國利邦。誰人才是愚懦老媼?

    回京后,他的胡須又落了兩根。想起“媼相”之辱,他越發(fā)記掛心中那樁更大功業(yè)——收復(fù)燕京。

    那真紫衣客金使名叫赫魯,官家命李師師迷纏了他兩個多月。接到生擒方臘喜報后,官家再無憂慮,才召見了赫魯,款留月余,約定與金人一同攻打燕京。眼下只等金人出兵之信。

    金帝阿骨打自從遼將耶律伊都叛降,越發(fā)知悉遼人內(nèi)情。年底,以耶律伊都為先鋒,大舉進(jìn)攻。次年春,攻陷大遼中京,進(jìn)逼行宮。遼天祚帝只帶了五千人,倉促逃往西京,沿途仍游獵不止,又被金人追擊,倉皇逃往漠北。

    童貫派去燕京的間諜傳書回報,那個阿翠帶了紫衣客何奮,偷越國界,將何奮交給了秦晉王耶律淳。童貫大喜,那耶律淳鎮(zhèn)守燕京,新近又被官民共擁為遼帝。他見了紫衣客,自然已知宋金聯(lián)盟之事,只等他心懼,獻(xiàn)還燕京。

    然而,耶律淳并未有拱手送還之意,他一面與金人請和,一面又遣使來汴京,告即位,并言免去歲幣,以結(jié)前好。還不若西夏,西夏自從擄去紫衣客馮寶后,再不敢輕易動兵,反倒遣使來入貢。

    官家見耶律淳不肯獻(xiàn)燕京,便命童貫出任宣撫使,蔡攸為副使,勒兵十五萬,與金夾攻燕京。

    童貫終于等到此日,雖不滿蔡攸未經(jīng)戰(zhàn)陣、徒知巧媚,卻也不好多言,便率大軍浩浩蕩蕩來到高陽關(guān),張貼黃榜宣諭,獻(xiàn)城者封節(jié)度使。

    他原以為燕京大多是漢人,自會出城納降,歡迎王師。誰知燕人竟嚴(yán)陣固守,毫無降意。童貫大怒,下令兵分兩道,攻打燕京。不想遼兵鼓噪奮勇,兩路迅即都被擊敗。

    童貫大為驚詫,耶律淳又遣使來求和:“棄百年之好,結(jié)新起之鄰,基他日之禍,謂為得計,可乎?”童貫一時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老將種師道勸他許和。童貫進(jìn)退不得,為掩住兵敗之羞,便上書密劾種師道助賊。宰相王黼得報,立即將種師道貶官,責(zé)令致仕。官家也下詔班師,童貫只得沮喪罷兵,胡須又落了幾根。

    誰知耶律淳旋即病死,眾人立德妃蕭氏為皇太后,主軍國事。王黼又命童貫、蔡攸治兵,以劉延慶為都統(tǒng)制。兵馬未動,駐守涿州的遼將郭藥師來獻(xiàn)城歸降。遼蕭妃大懼,忙遣使奉表稱臣,乞念前好:“女真蠶食諸國,若大遼不存,必為南朝憂。唇亡齒寒,不可不慮。”

    童貫此次志在必得,將遼使叱出,遣劉延慶將兵十萬,以郭藥師為向?qū)?,渡過白溝,攻打燕京,卻又遭遼軍迎擊,大敗。郭藥師帶五千人半夜攻進(jìn)燕京南門巷戰(zhàn),卻因后援不至,死傷大半,只能逃回。劉延慶便在盧溝南扎營,閉壘不出。遼人又放回漢兵,詐稱舉火為信,三路偷襲。劉延慶凌晨見到火起,忙燒營遁逃,士卒蹂踐而死者,綿延百余里,糧草輜重?fù)p耗一空。

    童貫生平從未如此敗過,聽到遼人編歌謠嘲罵宋軍,更是羞惱無比,卻又無他計可施,忙密遣使者去與金人商議夾攻。

    十一月,金主親自率兵伐燕京,遼人以勁兵守居庸關(guān)。金兵至關(guān),崖石自崩,遼人不戰(zhàn)而潰,奉表稱降,金兵直入燕京。

    官家忙命趙良嗣為使,去與金人交涉,據(jù)海上盟約,索討燕云。金人不肯,百般索討,雙方往復(fù)數(shù)月。這往來和談,都是由王黼主持。童貫只能坐守雄州等候召命。他從未這般無能為力過,焦急難耐中,竟將胡須捻落了十?dāng)?shù)根。

    直到次年四月,宋金雙方才議定:原約燕云十六州中,只將燕京及涿、易、檀、順、景、薊六州歸還予宋。大宋則將舊遼四十萬貫歲幣,轉(zhuǎn)納予金,每年更加燕京代稅一百萬貫,犒軍費再加二十萬貫。

    童貫等到約定銀絹全都運至雄州,依數(shù)交納給金人,這才與蔡攸率軍進(jìn)入燕京。到了城中一看,他頓時呆住,四處殘垣頹壁,街上破敗荒涼,往來見不到幾個人影。金人將燕京所有金帛、子女、職官、民戶,全都席卷而去,只留了這一座空城。

    童貫勒馬街頭,環(huán)視四周,說不出一句話,手不由得又去捻那胡須。蔡攸卻在一旁驚喜至極:“自太祖皇帝以來,歷朝官家最大之愿,便是奪回這燕京。空不空有什么打緊?百五十年來,竟是我與童太師兩個先踏到這燕京地界!”童貫聽了,這才轉(zhuǎn)驚為喜。

    班師回京后,他雖被進(jìn)封徐、豫國公,卻發(fā)覺官家對他頗為冷淡,自然是兵敗燕京之過。這兩年,童貫焦心勞碌,胡須只剩了十幾根,再過一年,便至古稀。又見同僚鄭居中病卒,他越發(fā)灰心。沒過一個月,官家下詔,命他致仕,由譚稹替任。他想,自己也該退居靜養(yǎng)了。

    然而,真的退到西郊那莊園后,他才發(fā)覺靜字如此難耐。身邊服侍之人,雖仍不敢不恭敬,看他時,眼里那光亮卻沒了。原先,何止這些卑賤之人,便是朝中眾臣見了他,眼中都有這光亮。這光亮比畏更畏,比敬更敬,是去寺廟里拜神佛時才有的光亮。他正是為了這光亮,才盡力爭、盡力攀,直至除了官家和那幾個同列之人,所到之處,天下人望他時,眼里盡是這光亮。然而,這光亮卻一朝散去,他頓時如從云間墜入凡間,人也頓時沒了氣力。每日只剩一樁事能叫他上心,對著鏡子數(shù)下巴上那十來根胡須。

    這官家,他瞧著生、瞧著長,心性慈和,極念舊,他便盼著官家能念起自己。

    靜居一年后,胡須只剩了六根,如同殘秋檐頭最后幾根枯草。他的心氣也如這胡須一般,幾至枯盡。終于,官家又召他復(fù)領(lǐng)樞密院,宣撫河北、燕山。他聽到詔書,涕淚俱下,忙抖著手,換了朝服,狂喜赴任。從太原、真定、瀛州、莫州一路巡察到燕山,犒賞諸軍。

    只是,前征方臘,損折大半;后伐燕京,更是死傷無數(shù),三十萬精良禁軍已經(jīng)耗損殆盡,這山西、河北一線,兵防極弱。他忙上書奏請,在河北置四總管,鎮(zhèn)守中山、真定、河中、大名,招逃卒、游手人為軍。

    大宋命數(shù)恐怕真是到了殘秋,再經(jīng)不得一點寒風(fēng)。有個降金遼將,名叫張覺,叛金歸宋,以平、營、灤三州來歸降。官家大喜,親寫御筆詔書接納。此事卻被金人得知,怨宋背盟,遂大舉南下,連破檀州、蘄州。

    童貫?zāi)菚r才回到太原,聽到這消息,熱身猛挨了一陣寒風(fēng)一般,自己前年十五萬大軍,遇殘剩遼軍,卻一敗再敗。而遼軍遇金兵,則又如枯葉遭秋風(fēng),不戰(zhàn)而潰,金兵此來,自然更似洪水沖蟻xue。

    慌亂中,他又去捻胡須,卻發(fā)覺,最后一根也應(yīng)手脫落。望著指間那根枯白胡須,他不由得老淚滾落,自己一生拼力堅執(zhí)男兒氣概,如今終于斷絕。還拼什么?他忙叫人備馬,不顧守將勸阻,冒著臘月大雪,急急逃離了太原。

    他不知,自己這一回,竟真是踏上歸途,回京后竟被貶官賜死??

    二、生財

    王黼忙命妻兒收拾要緊財物,又叫仆人備好三輛車。

    妻兒卻都站在那里,盡都慌瞪著眼。這大宅之內(nèi),數(shù)百間房中,處處皆精貴寶貨,不知哪些才是要緊財物。王黼急得跺腳,嘶聲喊道:“金塊!那幾箱金塊!”妻兒這才慌忙去后頭搬,去了才發(fā)覺搬不動,又慌慌出來喚仆人。

    那上百姬妾聽到動靜,全都圍了過來,爭著拽扯住他,滿屋之中盡是哭叫之聲。這臥房極高闊,中間那張敞榻,金玉為屏,翠綺為帳,四周圍了數(shù)十張小榻。王黼常日睡在中間,小榻上則擇美姬圍侍,他將此稱為“擁帳”。這時,那些姬妾竟將整間臥房擠滿,他掙了半晌,都未能朝門邊挪半步,只得瞅空鉆爬上身邊小榻,那些姬妾也立即圍追過來。王黼只得奔跳到中間敞榻,站到那張雕花木幾上,嘶聲喊道:“我只帶十個走,你們自家選出十個來!”

    那些姬妾聽了,頓時互相爭嚷抓扯起來,王黼這才乘亂逃出了臥房。奔出府門一瞧,三輛車全都塞滿,妻兒仍在不住催喊仆人往外搬運金寶。王黼只得又喚了一輛車,扯住妻兒,一起上了車,急催車夫啟程。

    上了車,妻兒才連聲問:“為何要逃?逃去哪里?”

    他跺著腳嘶聲答道:“金兵來了!”

    王黼自家明白,金兵原本恐怕不會來得如此快。百余年間,遼使來汴京,館伴隨行引路時,不得走直路,要迂回繞行,以防遼使熟知地理遠(yuǎn)近。前年與金人往還商談燕京事宜時,王黼為盡快促成,極力催促館伴,陪同金使從燕京到汴京,只走直道,七日之內(nèi)便趕到。金兵前驅(qū)快馬,恐怕三五日便能到得汴京。

    王黼抹著額頭的汗,不住問:“為何到得這地步?”

    想當(dāng)初,他金發(fā)金眼,風(fēng)姿絕美,又生就一張能吞拳、能美言之巧口,人見人喜,處處得宜。他又最善攀龍之術(shù),一生只瞄中三人,先是宰相何執(zhí)中,后是正逢冷落之蔡京,最后則是隱相梁師成。借這三人之力,自己飛升八階,四十歲便位至宰相。開國以來,何人能及?

    他也比歷任宰相瞧得更透徹,天下事,無非一個“財”字。而財如田間之苗、山間之木,冬盡春生,取之不盡,何必如王安石、蔡京等輩,費盡心力謀劃各般生財之法,召得天怒人怨,卻未見得有何成效。譬如牛羊吃草,饑時便低頭去吃,吃盡再等它自生,這才是天地至簡至久之道。

    而且孟子早已言明:“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碧熳影俟?,乃治人者,本該食于人。天下萬民,本該竭力供養(yǎng)天子百官。

    因此,他為相之后,廢除蔡京一切施為,只求至簡之道。天子愛奇珍異寶,便設(shè)立供奉局,叫臣民上供;天子起造艮岳,便設(shè)花石綱,從四方搬運;自家缺錢,便賣官缺,通判三百貫,館閣五百貫;北伐燕京,國庫空乏,糧餉不濟(jì),官家都為此慌急,他卻巧借楊戩括田之法,推出括丁法,檢括天下丁夫,計口出錢,輕輕巧巧,便得錢六千二百萬貫。

    這便是天下之財,隨需隨括,隨括隨有。

    他一生最大疏忽,只有兩樁。一樁是大宋嚴(yán)禁外官與內(nèi)監(jiān)交通。他卻依仗恩府梁師成,才得任宰相。他的府宅與梁師成只隔一墻,他在那墻上開了道便門。四方供奉珍寶,三分進(jìn)獻(xiàn)皇宮,三分由這便門送給梁師成,他自得三分,剩余一分,施恩于諸人。

    去年,他宅中堂柱生了芝草,官家臨幸來觀。卻不想,那扇便門被官家發(fā)覺,他隨即被罷免。閑了這一年,閑得他心上幾乎生苔蘚。卻不想北邊傳來急報,金兵南下,官家迅即禪位,讓太子繼位。王黼急忙換上朝服,進(jìn)宮去朝賀,卻被宮官攔在門外。

    這是他第二樁疏忽。這皇子桓當(dāng)初被冊封太子后,王黼見另一皇子楷深得官家寵愛,便欲謀廢東宮,事雖未成,冤仇卻已結(jié)下。

    今早,梁師成差人傳來急信,新官家下詔,貶他為崇信軍節(jié)度副使,并籍沒家財。王黼原本還盼著能得起復(fù),如此看來,此生無望,何況金兵迅即殺到,不跑何待?

    然而,車子剛到東郊,便被攔下,一隊弓手將四輛車圍住。他掀簾一看,竟是新任開封府尹聶山,此人曾上書彈劾他,被他借過貶逐。聶山騎在馬上,高聲道:“王黼私自逃亡,奉旨斬殺!”

    王黼頓時哭嚷起來:“我大宋百年仁政,祖宗家法,從不誅殺大臣——”

    他尚未喊完,那些弓手一齊揮刀舉槍,砍刺過來。他張著嘴,卻叫不出聲,只聽到自己身上發(fā)出噗噗噗的聲響??

    三、鵪鶉

    蔡京活了八十歲,雖遍歷山河,卻從未走過如此艱途。

    他被新官家貶至衡州,又下旨遷往儋州。七個兒子,兩個被斬,其他子孫盡都貶往遠(yuǎn)惡軍州,只有第七子蔡脩陪護(hù)身邊。

    從衡州出發(fā),幸而有水路,到了潭州,往南便得走旱路。下了船,那管押差官便不住催促,蔡京咬牙行了二里地,便再邁不動腳步。他只得哀求那差官,坐到街邊樹下歇息。

    他不由得想起二十三歲那年,和弟弟蔡卞離開家鄉(xiāng),進(jìn)京趕考。他們從福建仙游縣慈孝里赤嶺出發(fā),也是這般徒步而行。那時腳底下似有無窮之力,從仙游到杭州,一千五百多里路,他們只行了一個月。到杭州才搭了船,由水路抵達(dá)汴京。

    他們兄弟兩人一起考中進(jìn)士,后又同為中書舍人,草擬詔書,時人都將他們比為二蘇。那時何等年輕風(fēng)發(fā)?

    他們考中之時,正值神宗皇帝重用王安石,始推新法。那時天下積弊重重,如何能不變?蔡京自然也極力推崇新法,然而那時他已知曉,法易變,人心難變,舊習(xí)更難變。王安石卻一意孤行,容不得絲毫異見。

    變法受阻,王安石郁郁而終,神宗皇帝也憂勞成疾,三十八歲便病薨。

    蔡京那時三十九歲,他從中學(xué)會了一個字:順。

    這天下萬事,唯有順勢而行,才得善終。

    哲宗小皇帝即位,高太后垂簾聽政,起用司馬光等舊法名臣。蔡京明白大勢已變,便立即從新法轉(zhuǎn)投舊法。司馬光欲罷停免役法,他幾日之內(nèi),便將開封府免役改回差役。

    然而,世事如風(fēng)浪,欲順而難順。他雖全力主張舊法,卻抹不去當(dāng)年新法履歷,法爭演作黨爭,舊黨隨即將他貶逐。

    沉寂多年,高太后駕崩,哲宗皇帝親政,紹述先帝,重推新法。蔡京再度回到汴京,他已知風(fēng)浪之惡,順勢而為,大力貶逐舊黨之人。

    誰知哲宗皇帝猝然駕崩,當(dāng)今官家繼位。蔡京又被敵手排擠,貶至杭州。這時,蔡京又明白一層道理:順時不若順人。

    這官家文采風(fēng)流,性情雅逸,又好大喜功,蔡京深信自己生逢其時。他自幼苦練書法,至此已卓然成家。天下盛傳蘇黃米蔡,蘇黃已于哲宗年間敗落,文章筆墨更被禁毀,米芾不過一癲狂文士。唯有他,僅憑這一支筆,官家便斷難割舍。更何況,新法一代中堅大多亡于黨爭,如今只剩自己一人。

    果然,兩年后,官家召他進(jìn)京,任為左仆射,推行新法。

    蔡京終于得志,他不愿重蹈王安石敗轍,設(shè)立元祐jian黨碑,將舊黨之人一網(wǎng)打盡,全部攆逐,無任何阻攔后,才大力推行新法。他知道,無論新法舊法,得官家心者,才是良法。

    于是,他不斷推出茶鹽長短引、當(dāng)十大錢、方田等法,但凡能為國庫增財,無不盡力施為。他更知官家雅好文教,便建辟雍,改科舉,行三舍法,并廣推至各路州縣。

    國庫充盈之后,他又引《周易》中“豐亨豫大”之說,奏請官家,如今天下充裕富足,王者當(dāng)興文藝、崇宮室、享富盛。于是造明堂、鑄九鼎、設(shè)大晟府、擴(kuò)延福五宮、修造艮岳,廣興禮樂,大事營造。

    天下氣象為之大變,官家更是醉心其間,逸樂不倦。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并非長順無憂。每隔幾年,官家便要疏遠(yuǎn)他一回,二十年間,他三度任宰相,又三度被貶。

    他離不得官家,官家也離不得他。

    前年,王黼被罷免,官家又念起他,他四度出任宰相。那時,他雙眼昏茫,已不能視事,政務(wù)皆由季子蔡絳代判。這季子行事不端,創(chuàng)宣和庫式貢司,括盡四方金帛與府藏所儲,激怒天子,險些被竄逐。蔡京力求得免,自己也再度致仕。

    他原以為此生就此終了,再無力去爭逐。誰知金兵殺來,他舉家隨官家奔逃至鎮(zhèn)江。新官家詔書隨即降臨,將他滿門貶逐??

    他坐在那街邊樹下,回首一生,咬著一個順字,起起伏伏,最后竟落到這地步。他不由得嗚嗚哭起來,這順字原本便不該咬,咬得這般緊,最終咬作了兩半,一半川,富貴流水,一去不返;一半頁,命如薄紙,一撕便碎。

    那管押見他哭起來,更不耐煩,催促他走。兒子忙扶起他,勉強(qiáng)又走起來。行了不多路,他腹中饑餓,便讓兒子去買些吃食。兒子到了街邊那食店,店主打問他父子來歷,一聽之后,頓時板下臉:“你蔡氏父子,吃盡天下骨血,還不飽?快走,莫討打!”

    潭州城原本不大,轉(zhuǎn)瞬間,滿街都知曉了他父子身份。兒子拿了錢,四處去求,沒一家肯賣吃食給他們。那押官自家去吃飽了,也不理會他們。傍晚,他們才尋到一座崇教寺,忙挨進(jìn)去求那寺中僧人。那住持卻說:“施主借宿不妨,齋飯卻沒有。貧僧若救了你們,便是害了天下人。阿彌陀佛!”

    他再沒一絲氣力,兒子也已疲餓至極,扶著他,費盡氣力,才挪到一間僧房中,父子一起躺倒在那冰硬床板上。他已發(fā)不出聲息,心里昏昏念著,不住哀求:官家,能否容老臣吃一碗鵪鶉羹再上路?

    他平生最愛,便是鵪鶉羹,只用鵪鶉舌尖熬制,一碗羹,要殺數(shù)百只鵪鶉??

    四、黃封

    朱勔此前只怕過一回。

    那是五年前方臘造亂時,他忙乘船逃離蘇州,聽到岸邊之人在喊“誅殺朱勔”。雖然前后左右盡是護(hù)衛(wèi),他卻躲在簾后不敢覷望,汗?jié)裢噶撕蟊场?/br>
    然而,那只是虛驚。到了京城,面圣時,官家并未責(zé)他,反倒得了密旨,去造那梅船。那個假林靈素他已尋見一年多,已在謀劃如何用此人。那回進(jìn)京,也帶了去,正巧用在梅船上,造出一樁天書神跡,討官家歡喜。雖說那天書被人篡改,假林靈素也被毒死,官家卻頗賞識他這謀劃,寵幸日增,連連加官。方賊被處斬后,那蘇州應(yīng)奉局重又起設(shè),朝中由王黼、梁師成管領(lǐng),蘇州則繼續(xù)歸他掌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