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長闌目光在他身上落了片刻，忽然道：“朕記得容將軍是戊申年生人?！?/br>
    朝臣的籍貫?zāi)挲X都在吏部的名錄上寫得清清楚楚，容嬰雖然不意外他會知道，卻不免稍稍有些意外于他會關(guān)注這件事。

    他應(yīng)道：“陛下百忙之中掛念于臣，臣不勝惶恐?！?/br>
    殷長闌沒有在意他的口不應(yīng)心，只是輕輕地凝了凝眉。

    泰安十八年歲在戊申，容嬰與殷長闌同年而生，升平元年新春已過，兩個人今年都是十九歲。

    殷長闌不知為何，心下微微有些嘆息。

    第78章 芳心苦（2）

    容嬰并不知道殷長闌心中的念頭，君臣兩個很快將話題重新轉(zhuǎn)到了即將開始的西番戰(zhàn)事上。

    于殷長闌而言, 容晚初的許多過往他不曾參與, 只能從她的一言半語之間窺探些許, 但他對小姑娘的情緒變化十分的敏感，對于容家人的態(tài)度自然也因為這種情緒而有所不同。

    他在嚴肅政事的間隙里打量著容嬰。

    他還記得小姑娘那個時候黯然的神色，追述往事時下意識撫過喉間的手指, 她縮在他的懷里的時候, 還用著十分審慎的言辭, 說“我不知道容玄渡是不是真的想要殺了我”。

    生/母受辱并最終因此而死的仇恨, 和自身瀕死的痛苦經(jīng)歷永遠地綁在了一起。

    ——這個原本保護著她, 與她站在一處的兄長，對此卻一無所知。

    “那個時候我不能告訴哥哥?！彼銎痤^來, 這樣對他說著，眼中淚意淡薄, 更深的是凄哀和決意。

    “哥哥知道了的話, 以他的性格, 會做出超過容玄明包容極限的事?！彼f的話時候像一只琉璃做的蝴蝶，又通透又脆弱, 只需要輕輕一敲就會碎為齏粉：“我已經(jīng)失去了娘/親, 沒有了父親和叔叔, 哥哥是唯一站在我身邊的人了……我不能再失去了?！?/br>
    殷長闌沒有問“后來”。

    他看著他的小姑娘的神色，就知道，終那一世的“后來”，她都不曾將這件事說給容嬰知道。

    ——就像他在與容晚初隔世相認之后, 在小姑娘有意規(guī)避的情形下，他也從來沒有追問過她的“上輩子”，究竟經(jīng)歷過什么，又在什么樣的年華里老去。

    他素來善于洞察人心，少年逐鹿天下、十載江山共主，他把他的姑娘放在心尖上，小姑娘對他又向來依戀信賴，低首抬眉之間都是昭然心事。

    所以在在他小姑娘花信凋零的上輩子里，這個哥哥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殷長闌審視的目光沒有掩飾而過于直白，到了即使容嬰極力地想要無視也難以做到的程度。

    他忍不住抬起頭來與殷長闌對視。

    那是一雙少年人有著柔情和牽掛，也有著野心和欲望的眼。

    這樣的目光，殷長闌已經(jīng)見過太多太多——他們看上去從不屈從于命運，但又在無形之中，陷入了命運所布下更大的迷局。

    ——即使是殷長闌自己，也是這樣的一種人。

    殷長闌有些冷淡地抱住了手臂，向后仰了仰身，倚在了方椅高高的靠背上。

    容嬰眉梢只極輕微地蹙了一蹙，就恢復(fù)了一貫的溫和清冽，問道：“陛下，可是臣方才說錯了什么話？”

    殷長闌微微搖頭。

    容嬰不由得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

    殷長闌任由他打量，神色沉靜如水。

    強臣幼主，神器衰頹，就是這樣的一副情景。

    皇權(quán)強勢的時候，臣子在天子面前頭顱永遠是低垂的，冒犯龍顏就可能丟官殺身。

    君王怯懦，權(quán)臣勢大，就養(yǎng)出對帝王瞋目而視，還以此為自然而然的官吏。

    殷長闌不由得微微地笑了笑。

    他的阿晚，到底是個小姑娘，再是聰慧敏銳，對上信賴愛重的人，也不免軟了三分心意。

    白沙在涅，與之俱黑。

    她一心地維護著兄長，卻沒有想過，每天在容家耳濡目染的容嬰，即使是心中懷著與她一致的仇恨，有一天也會不由自主地跌進深淵里，被環(huán)境同化成另一個人。

    容嬰看到殷長闌面上微微冷冽的笑意，聽他聲音溫和地道：“容卿，朕聽聞你與貴妃自幼兄妹情好?！?/br>
    容嬰不意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話題卻重新落在了meimei的身上。

    ——還忽然提起一樁眾所周知的事實。

    他不解其意，只跟著不痛不癢地道：“貴妃是臣唯一的胞妹，素來手足情深?！?/br>
    殷長闌道：“容夫人芳年早逝，貴妃與容卿幼年失恃，這么多年以來，想必十分的辛苦了。”

    容嬰心中升起了一點莫名的警惕之意，揣在袖底的手微微地握了握。

    他道：“貴妃性情聰慧，與臣彼此依仗，相互扶持，當日雖有辛苦，如今卻有回甘了。”

    殷長闌忽然笑了一聲，那笑聲也是淡而冷的，讓人絕難以將他此刻的心情當作愉悅，而他開口時笑意未歇，聲音也跟著有些上挑，問道：“容卿認為今時今日，阿晚已經(jīng)是‘苦盡回甘’了么？”

    容嬰不由得頓了頓。

    他頃刻間就注意到了從“貴妃”到“阿晚”的微妙變化，心中微微有些波瀾。

    論親密，他才是容晚初的至親兄長。殷長闌縱然是個君王——便是承認這位小皇帝從前扮豬吃虎，裝得像個廢物一樣被容玄明和甄恪、霍遂捧上了皇位，又在容玄明離京的這段日子里先后處置了趙王殷鋮和大參甄閔夷，手段稱得上嫻熟凌厲，但廟堂的功過素來無關(guān)私德，他愿意敬他三舍，是看在meimei今時今日待他頗有情誼的份上。

    ——什么時候輪到殷長闌指點他了？

    少年郎君眉宇間的驕矜太過鮮明，讓殷長闌不由得微微冷笑。

    修長的手指在填漆螺鈿的黑色案面上敲了敲，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容嬰目光落在殷長闌敲擊著桌面的手上，聽到面前書案后的君王聲音淡薄地道：“阿晚當年險些身死容玄渡之手，如今宿仇尚在人世逍遙，恐怕阿晚沒有容卿這樣寬廣的胸懷?！?/br>
    容嬰猛然抬起了頭。

    容嬰離開九宸宮的時候，神色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腳下行步也重新變得穩(wěn)健起來。

    沒有人能從他的面上窺知他和皇帝的密議中都說了什么。

    他穿過九宸宮左的甬道出宮去的時候，有輛裝束低調(diào)的輦車停在了宮門前，服色簡素的少女在若干宮人嬤嬤的擁簇中下了車，有人前趨到門前值戍的龍禁衛(wèi)面前通報。

    人群中央的少女卻微微凝眉，側(cè)頭向走到甬道盡頭的背影上投去一眼。

    范姑姑低聲道：“娘娘怎么了？”

    甄漪瀾微微搖了搖頭。

    范尚宮回頭跟著張望了一眼，容嬰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甬道中寂寂無人，她只當是甄漪瀾閑來無事，不由得低低地道：“娘娘，如今情勢不同從前，娘娘在九宸宮跟前更要謹言慎行才是?！?/br>
    范尚宮神色謹慎，還有些難言的惶恐，甄漪瀾喉間微微滾出一聲哂笑。

    她道：“我知道的?！?/br>
    甄氏兄弟鬧出一場驚動了全京城的笑話之后，她這個出身甄氏二房，卻因為長房的緣故才得以進宮的賢妃娘娘，宮里宮外不知道有多少人等著看她的熱鬧。

    她卻心照不宣地得到了皇帝有限的寬容，不再強硬地將她圈禁在解頤宮里，而是允許她偶然正常地出來行走——

    大概也有許多人不能理解吧。

    畢竟誰也不會想到，最初果決地向皇帝出賣了自己的親伯父，并且一力推動了這場兄弟鬩墻鬧劇發(fā)展的，就是這位身在深宮，素來只有寬仁溫厚名聲的甄氏娘子。

    即使是貼身服侍的侍女……

    除了容晚初。

    甄漪瀾目光微斂。

    她大概是沒有看錯的，剛剛離開九宸宮的那名年輕男子，就是容晚初的兄長容嬰。

    那個被各家長輩都曾盛贊過的容家玉郎。

    容晚初，她有著那樣的一個權(quán)傾一時的父親，天子還對她的兄長這樣親厚愛重。

    會抓/住貪墨河工災(zāi)銀一件事就錘死了宗正卿，在皇室中輩分、聲名、權(quán)柄都極盛的趙王殷鋮，也會在聽到她的密告之后，選擇用這樣的手段將甄閔夷趕盡殺絕。

    她不信皇帝對容玄明的威脅一無所覺。

    可是皇帝卻把她圈禁在宮里，把容晚初高高地捧到天上……

    命運，何其不公。

    她眉宇間一閃而過的陰鷙之氣落在一直關(guān)注著她的范尚宮眼里，心中不由得一涼。

    女官低聲提醒道：“娘娘。”

    甄漪瀾搭住了她的手，手心里微微濕冷，讓范尚宮有些黏/膩的不適。

    前頭那上前去通傳的宮人卻回到了甄漪瀾的面前。

    宮門口的禁衛(wèi)還像是支長/槍似的，筆挺地站在那里，沒有絲毫挪動的意思。

    甄漪瀾唇角的神色微微一冷，那宮人已經(jīng)小心翼翼地屈著膝，向她回稟道：“回娘娘的話，九宸宮的人說，陛下今日并不見……”

    龍禁衛(wèi)大約是已經(jīng)得了交代，原話說的是“陛下并不見賢妃娘娘，請娘娘回宮去吧”，那宮女打了個磕絆，粉飾似地道：“并不見人?！?/br>
    甄漪瀾淡淡地看了那宮人一眼。

    她對這個結(jié)果并不十分意外，就平靜地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br>
    就吩咐回輿，仍舊由范尚宮扶著回身上了輦車。

    她來了又回，態(tài)度這樣平淡如水，讓范尚宮有些摸不著頭腦，偷偷地拿眼睛覷著她。

    甄漪瀾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打量，不由得皺了皺眉。

    她來這一趟更多的也是為了試探殷長闌的態(tài)度，此刻他沒有一點軟化的意思，縱然她表面上平靜，心里也不免有些不虞，又被范氏這樣看著，就有股郁氣升上心頭來。

    車廂里一片死寂，車輪粼粼地碾在宮道上，解頤宮與諸嬪妃主殿同在紫微宮東部，從九宸宮回返，經(jīng)霽虹橋一道都是大路，沿途縱然是冬日，也有七、八分的蕭疏風景。

    范尚宮見甄漪瀾看上去心緒不大爽利，就稍稍撩起了簾子，由著外頭微涼的風換去車廂內(nèi)部的燥熱炭氣。

    大路當中卻有輛紫幄緗黃頂?shù)妮傑?，前后擁簇著?shù)十人，迎面迤邐而來。

    甄漪瀾只消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哪一宮的車輦，探手“啪”地一聲打落了簾子。

    第79章 芳心苦（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