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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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檀越,莫要開玩笑。”他哭笑不得的看著這個小姑娘。 溫寧搖頭:“不是,不是,你聽我說?!彼噶酥缸约旱谋亲樱澳峭跏亓x是個小肚雞腸的家伙,定然不會放過我,也不會放過你,現(xiàn)在朝廷封鎖前往西域的道路,幾乎是十步一崗五步一哨,要逃出去也麻煩。在這種情況下,當(dāng)然是有大長公主庇護(hù)著更好。”她頓了頓,繼續(xù)分析利害,“要你成婚是圣上的旨意,即使沒有我,他也會指其他女子給你,我是知道你的,你必定是不會去和她成禮的——那不是還白糟蹋一個無辜的姑娘么?倒還不如我應(yīng)了,至少你我知根知底,我又不喜男女之事……” 無音:…… 他居然一時間不知道該說這姑娘心思通透,還是沒心沒肺了。 “待撐過了這段艱難的時候,到時候你不是又能再入佛門了嗎?”小姑娘一副天真嬌憨的樣子,全然都是為著別人在考慮。 無音只是看著她,心里那被攫著般,喘不過氣來的感受越發(fā)深沉,他終于像是忍不住了,開口問道:“小檀越句句為他人著相,可曾為自己想過?無音娶你,同你有名無實(shí),蹉跎的,是你的歲月,你的年華。撐過陛下滅佛的歲月,無音若是拋下你再入佛門,你又該如何自處?小檀越有菩薩心腸,無音不忍?!?/br> 溫寧看著他,突然笑了:“圣僧,為什么覺得同你有名無實(shí),是蹉跎我的歲月呢?”她垂下腿來,身子前傾,“你同大長公主要了一處可耕可讀的僻靜小屋,我為什么不能在那小屋邊上,弄個看診抓藥的小藥鋪,收些小弟子,教他們讀讀書,認(rèn)認(rèn)草藥?一個女子的歲月,難道非得鴛鴦雙對,你儂我儂,才不算蹉跎了嗎?” 無音只是愣怔的看著她。 “你若是拋下我再入佛門,便是你初心不改,我又有什么好自處不自處的呢?”溫寧淺笑,“不過是一紙休書,相忘江湖罷了。人言與我,同清風(fēng)拂過山崗又有什么不同呢?” 無音不在說話,良久,他才又閉上眼,雙手合十:“小檀越有清凈慧根,無音不及?!?/br> 溫寧:…… “不不不,我沒有的,我沒有的,”小姑娘拼命擺手,“我心里又執(zhí)念,出不了家,你莫要哄我當(dāng)比丘尼。” 無音被她那慌亂樣子逗得莞爾:“世人皆不知自己心有執(zhí)念,小檀越知道自己有執(zhí)念,已經(jīng)勝過許多人了?!彼D了頓,又像是哀嘆一樣,輕聲問道,“小檀越可知道,當(dāng)今圣上為什么要滅佛?” 溫寧茫然的搖搖頭。 她就是個渺渺草民,哪里知道九五之尊的心思呢? 無音輕嘆一口氣:“不知也好,不知也好。” 大靖皇室從三代之前開始尊佛,是因?yàn)榉鸱ㄖ行扌谐撝砀胶土怂麄兿胍?,統(tǒng)治百姓的方針,只是經(jīng)過三代的扶持,佛門弟子逐漸增多,佛寺不向國庫繳納稅收,更有豪寺?lián)屨剂继锏柁r(nóng),與國爭利——此乃一罪。 佛門弟子不入三綱五常,男不娶,女不嫁,若人人如此,長此以往,將有滅種之禍——此乃二罪。 得道高僧,開壇講經(jīng),呼聲日高,信眾無數(shù),動搖天子威望——此乃三罪。 無音清楚每一個圣上滅佛的緣由。 眾生皆苦,劫數(shù)重重。 溫寧:…… 他又開始說一半藏一半了。 小姑娘撐著臉,有些無奈的看著這個和尚。 既然已經(jīng)確定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她到是不擔(dān)心了,便站起來拉開門:“好了,我這幾日都沒有休息好,我現(xiàn)在要睡覺了,圣僧請便吧?!币呀?jīng)知道了對方不會把自己怎么樣,她到是輕松了下來,廂房的被子是湖絲,躺上去又軟又滑,舒服極了。 無音被她趕出了廂房,兀自站在房門口愣了一會。 他的心里始終有個過不去的坎。 他可以以身為誘,助師兄弟們西行,送歸佛舍利。 他可以破戒,為保無辜百姓性命。 他可以為了慈濟(jì)寺的同修們,做出讓步,甚至還俗娶妻。 ——他曾以為他可以。 可是,當(dāng)他再一次面對溫寧,面對這個女孩兒的時候,卻驟然發(fā)現(xiàn),他其實(shí)不可以。 他的心在動搖。 她把一切都說的那么清楚,透徹,條理清晰,以至于讓他心生慚愧。她不是凡俗女子,他卻是個俗不可耐的和尚。 她知道自己心有執(zhí)著,而他卻不知道自己心有迷茫。 無音在門口站了一會,突然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轉(zhuǎn)身離開了,溫寧的事情由他而起,不應(yīng)該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 次日,銀瓶大長公主看到無音來求見她,心里喜不自勝,便把手上正在看的文書合上,站起來道:“你怎么來了?那姑娘……” “小僧想問問王守義王將軍的事情……” “那王守義膽敢磋磨我兒,”提到這個人,大長公主就柳眉倒豎,一雙美目含怒,“我已經(jīng)讓瓊兒參了他一本,就告他個枉顧百姓,貪功瀆職之罪。” 無音長長的嘆了口氣。 “我兒放心,那姑娘的事情,阿娘已經(jīng)打聽過了,她一不是賤籍,二非罪臣之后,那王守義往她身上潑的臟水阿娘也找到證人了……”銀瓶有些不好意思的看著自己長大成人的兒子,倒不像是個做母親的,反倒像是個想討表揚(yáng)的小女兒一般,“阿娘當(dāng)初沒有看好你,害得你吃了那么多年的苦,阿娘肯定不會讓你再有一點(diǎn)點(diǎn)閃失了?!彼焓窒胍諢o音的手,伸到一半又覺得這樣不妥,便收回手,又端詳著他,“只要是我兒喜歡的,哪怕是天上的太陽,月亮,阿娘也給你摘下來。”說到這,她不由得紅了眼眶,又抬起那染得嫣紅的手指拭了拭眼角,“走,你好好收拾收拾,等到了永安,阿娘帶你去找圣上,求圣上給你主持大婚?!?/br> 她說的高興,仿佛這么多年來都沒有這幾天這么高興,卻沒看見自己孩兒那微微蹙起,似是悲傷,又似是不忍的神情。 他確實(shí)是該去見見當(dāng)今圣上。 卻不是為了請這九五之尊主持他這個先帝親封的“圣僧”的婚禮。 小姑娘的事情解決了,他等到了永安,便找個機(jī)會將她放出去,讓她這尾自由自在的魚兒,重歸江湖河海。 至于虧欠銀瓶長公主的生恩,他只能求佛祖,讓他來世再報了。 然而,這世上的事情,總是擅長出人意料的。 當(dāng)日,無音同眾位師兄弟離開慈濟(jì)寺的時候,曾將保存在慈濟(jì)寺藏經(jīng)閣的十萬孤本經(jīng)卷藏到慈濟(jì)寺的后山山洞之中,誰知道才不過一年有余,就被一個在后山放羊的羊倌意外發(fā)現(xiàn),報到了永安府府衙,圣上當(dāng)即下令,將這些“惑眾妖言”拖到集市口,焚燒成灰。 無音進(jìn)入大靖國都永安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這些先人耗盡心血翻譯的孤本經(jīng)卷,在熊熊大火之中,化作滾滾濃煙,上升入碧空晴云。 那一刻,他再也無法自持,像是發(fā)了瘋一樣從馬車上一躍而下,沖向那火海,也只來得及搶出燒殘了的半卷經(jīng)文。 他跪在那火堆前,看著那向著天際滾滾而去的煙塵,手被灼傷了,也不覺得疼,眼被熏花了,也不覺得苦。 他的臉上,手上,身上,都是煙灰臟污,俊美的僧人,先帝親封的圣僧,十六歲便熟知經(jīng)卷,開壇講經(jīng)的佛弟子,只是抱著那僅剩下的半卷經(jīng)書,眼里止不住的涌出來。 只是這一刻,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的眼淚到底為何而流了。 他還不能死。 他懷里只有半卷殘經(jīng)。 此時此刻,這些經(jīng)卷孤本,不在火海里。 它們每一個字,每一個注釋,都在他心里。 他要讓它們有重見天日的機(jī)會。 這大約,是佛祖給他的又一個考驗(yàn)吧。 第79章 溫寧看著有些失魂落魄的無音。他只是抱著他手上的半卷殘經(jīng),垂眸低首。 “走吧?!彼蝗惠p聲對溫寧道,“你走吧?!?/br> “你已經(jīng)安全了,走得越遠(yuǎn)越好,莫要再牽連到這些事情當(dāng)中?!?/br> 溫寧只是不動,馬車搖擺,她手腕上的銀鈴也跟著輕顫,發(fā)出細(xì)微的叮鈴聲:“我走了,誰嫁給你呢?”她只是看著他,“我隨你去吧?!?/br> 她看著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她二人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一陣風(fēng)吹來也該散了,她卻放不下心來。 無音抬起頭看著她。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涌起的這股酸楚到底夾雜著多少味塵世的甘苦,只是他親眼看著自己豁出去性命想要藏起來,護(hù)起來的東西,當(dāng)著他的面化作煙塵,就連破戒給他的打擊,也不像這般巨大。 小姑娘看著他手上的半卷殘經(jīng),突然伸手從他手上奪過,塞到了馬車座位底下:“無音,我問你?!彼缓羲麨槭ド?,只是叫他的法名,“那被燒掉的十萬經(jīng)卷,你可記得?” 無音看著她,輕聲道:“小僧都記得,一詞一句,如須彌芥子,皆在我心?!?/br> “那,佛祖能把須彌山放進(jìn)芥子里,也能把須彌山從芥子里拿出來嗎?”小姑娘嘴角微翹,一雙眼睛閃閃發(fā)亮。 “自然是能的。”無音看著她,突然像是了悟了一般,雙手合十,“只是,無音沒有佛祖的神通,若要搬出須彌山來,只怕要十年,二十年……” 她居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只是一眼,她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溫寧看了看馬車外面,坐到了無音的邊上,把手放在了他滿是煙塵黑灰的掌心:“有的時候,世上的事情,也不止只有玉碎而折,還有委曲求全?!彼粗?,“這是我?guī)煾父艺f的,我只是不明白,所以便囫圇丟給你了?!?/br> 無音看著她,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滿溢著復(fù)雜的情緒,只是基調(diào)卻是哀傷:“小檀越,你且告訴無音一句,你自記事起,可有曾為自己思量過半分?” 溫寧立馬點(diǎn)頭:“我當(dāng)然是有的,和師父搶雞蛋吃,我一定是吃蛋黃。有魚吃,那魚鰓rou肯定是我的,咸雞的雞腿,誰也不能和我搶!”她說的言辭鑿鑿,到是把無音給逗笑了。 銀瓶將二人接到大長公主府,又給無音換了一身俗人裝扮,替他戴上早就準(zhǔn)備好的假發(fā)遮住他的光頭,便帶著他進(jìn)宮去了。 當(dāng)今圣上司馬蕭同無音同齡,甚至還要小上那么一兩個月,當(dāng)他看到這個和大長公主十分相似,按照輩分卻應(yīng)該呼他一聲皇叔的年輕圣僧的時候,心情還是有些復(fù)雜的。 他滅佛為的不是別的,正是因?yàn)榍叭龇饑龋艜罱K出了他父皇這么個用國庫稅收供養(yǎng)僧人的敗家“佛皇帝”,豪寺林立,國庫卻空空如也,百姓尊佛,而無天子威儀——一來,查抄的豪寺財產(chǎn),融了的佛像金身都可以充入國庫,作為賑災(zāi)之用,而來國庫里有了銀子,趕出寺廟的僧尼另做嫁娶,也能增加農(nóng)稅的收入。 他也不是不知道,這些僧人之中,有的是篤信佛法,與世無爭的真圣僧,可是這一旦開了頭,便不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情了。 更何況,隨著滅佛越發(fā)深入,也不是沒有查處出家財萬貫,蓄養(yǎng)僧兵,乃至在寺廟清凈之地藏污納垢的邪僧之流——一旦查出,這些邪僧就會被斬首示眾,榜文公示。 至于慈濟(jì)寺……要做就要徹底,獨(dú)獨(dú)放過天下眾寺之首的慈濟(jì)寺,只會讓那些被查處的豪寺還以為自己能夠卷土重來而已。燒經(jīng)文,碾舍利,所為不過是一個斬草除根。 即使再有佛法在大靖流傳,那也一定是他百年之后了。 大長公主對著司馬蕭行了一禮:“見過圣上?!?/br> “大長公主不必如此。”司馬蕭扶起了銀瓶大長公主,又轉(zhuǎn)頭看向一邊的無音,“當(dāng)年你在父皇座前講經(jīng)的時候,也不曾下拜,如今見了朕,也不肯下拜么?” 無音下拜行禮:“草民見過圣上?!?/br> 他不再自稱“小僧”了。 不知道怎么的,他的腦子里想到的,卻始終是小姑娘那句“委曲求全”,他不是不曾“委屈求全”過,只是他不能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委屈求全。 那就像是在拿著鈍刀子,一下一下的,割著他的尊嚴(yán)。 司馬蕭看著他,薄唇輕抿,過了一刻才同銀瓶道:“還請大長公主先出去?!彼豌y瓶雖然是姐弟,情分卻如同母子,只是即使是母子之情,在皇家也很單薄就是了。 銀瓶看了看無音,又看了看司馬蕭,只是用哀求的眼神看了一眼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卻被他堅決的請出了御花園的湖心亭,她焦急的等在外面,卻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和自己從小養(yǎng)大的孩子到底說了些什么。 只知道,當(dāng)無音垂眸由司馬蕭身邊的大監(jiān)從湖心亭中帶出來的時候,她同時也收到了圣上的口諭,要她好好cao辦無音的婚事。銀瓶自然喜不自勝。 待到兩人走遠(yuǎn)了,司馬蕭才嘆了口氣,從邊上的小袋子里拿出一小把魚食來,撒進(jìn)湖水之中,引得那錦鯉擁簇爭奪。 他看著那些錦鯉,又嘆了口氣:“好好的一個聰明人,怎么就跑去當(dāng)和尚了。浪費(fèi)。” 溫寧原本在大長公主府中百無聊賴的等著,銀瓶又特地囑咐下人不許來打攪她,沒人和她說話,她自然無聊的不行,無音回來的時候,她正在給自己泡茶。 說句實(shí)話,她第一眼并沒有認(rèn)出來這個長了頭發(fā),換了衣裳,更顯得異??∏蔚哪贻p人到底是誰,直到他開口:“小檀越?!?/br> “啊……圣僧?”溫寧眨了眨眼,“呼,你長了頭發(fā)我都認(rèn)不出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