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老爺子臉色越來越難看，擺手制止了門房。

    門房嘆氣，無奈閉嘴。

    ……

    另一邊，溫鈞和趙博將人送回屋子，轉身離開叢家去請大夫。

    等到他帶著大夫回來叢家，路過院子，便看見院子里，門房不在，叢老爺子一個人坐在花架子下面，臉色嚴肅，盯著面前裊裊的熱茶。

    雖然還是一樣的壞臉色，但是一個老人，獨自待在偌大的院子里，卻讓人看出了幾分孤寡寂寥。

    溫鈞腳步一頓，盯著半響，沒有說話，帶著大夫繞過院子，從抄手游廊另一端回叢安屋子。

    大夫在后面，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叢老爺子，跟上溫鈞。

    到了叢安的屋子，看見躺在床上的人，大夫臉色微變：“這是怎么受的傷？”

    趙博撓了撓頭，低聲道：“你幫忙看看吧。”

    大夫聽出內有隱情，上前仔細查看，過了一會兒，臉色難看起來：“打得太狠，已經(jīng)傷到了筋骨，至少要臥床休息一個月。”

    一個月？

    此刻距離府試也就不過堪堪一月時間，哪有功夫養(yǎng)傷？要是錯過，豈不是還要等到明年再考？

    溫鈞臉色一沉。

    躺在床上的叢安聽見這句話，也微微睜開眼，目露希冀：“大夫，不能快一點嗎？”

    大夫搖頭：“這種事不能勉強，一定要好好休息，如果沒有痊愈便再次受傷，很可能一輩子都要躺在床上。”

    叢安臉色變得絕望，閉上眼，不言不語。

    趙博反應最為遲鈍，過了半天，想明白大夫是什么意思，想到不久后的府試，怒氣上頭，大聲嚷嚷道：“老爺子下手也太狠了！”

    大夫眼神閃了閃，看著叢安身上的鞭傷，心里嘆氣。

    “這位小公子還是好好療傷吧，我這就去開藥?！?/br>
    大夫留下外涂的金瘡藥，還有內服的藥方子，收了診金就出府。

    走的時候路過院子，又看到了叢老爺子。

    想想剛才自己還覺得對方是個孤寡老人，看著有點可憐，現(xiàn)在卻一點也不覺得了，他搖搖頭，轉身要走。

    “等等，大夫，我孫兒情況如何？”出乎意料的，叢老爺子卻叫住了他。

    大夫愣住，訝異地回頭看了眼叢老爺子，見他冷著一張臉，好像是關心，又好像不關心，想了想剛才看見的情形，心下一動，露出一臉遺憾，搖搖頭，嘆息道：“唉……”

    “怎么了？”叢老爺子的聲音一下子急切起來。

    大夫欲言又止狀：“病人風寒入體，高燒不退，兼之受了鞭傷，傷到末里的筋骨，需要靜心修養(yǎng)，不能再費心勞神、動怒傷身，不然氣急傷身，成英年早逝之癥，每逢陰雨天氣，都會疼痛難忍，有損壽數(shù)，這輩子只怕活不長久。”

    怕說的不夠，大夫又補了一句：“還有，不能再讓病人受傷，也不能讓他受刺激，他的身體已經(jīng)受不住，再來一鞭子，不用等修養(yǎng)，直接就廢了。”

    叢老爺子愣住，腦海里被那一句“有損壽數(shù)”刷屏，半天回不過神。

    有損壽數(shù)……叢老爺子陷入內心的巨大自責中，身體晃了晃，差點沒站穩(wěn)。

    再差一點，他就害死了唯一的孫兒！

    大夫出言嚇唬了叢老爺子一頓，有點心虛地走了。

    院子里，剩下叢老爺子一人，發(fā)呆半響，回過神，跌跌撞撞地往叢安的院子里走。

    他的孫兒……

    ……

    與此同時，屋子里，叢安正在自閉。

    趙博抓耳撓腮，想要安慰又不知道怎么安慰，溫鈞見狀，淡淡地開口：“你好好療傷，要是趕不上府試，正好明年再去?！?/br>
    叢安蹭地睜開眼，瞪向溫鈞：“你很高興吧？”

    溫鈞眉心微擰：“你在渾說什么?！?/br>
    叢安的語氣愈發(fā)尖銳：“難道不是嗎，你想要縣案首，就從我手上拿到了縣案首。你現(xiàn)在，難道不想要府案首嗎？只要我病倒，你的對手就少了一人！”

    溫鈞眉頭越發(fā)緊皺，放重了語氣，嚴厲道：“叢安，我對你的耐心有限。希望你有點自知之明，明白現(xiàn)在的情況。就算我沒有參加這次縣試，你也不會是縣案首，還有付小捷在?！?/br>
    付小捷是黃舉人的弟子，才名和叢安不相上下，在縣試里是第二名。

    溫鈞的這句話砸下來，就像是壓倒駱駝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叢安臉色慘白，眼眶發(fā)紅，倒在床上不再說話。

    趙博在一旁插不上話，也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只能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撓了撓頭，煩躁道：“是啊，叢安，你冷靜一點，不是溫鈞的錯，他讓你好好修養(yǎng)，也是為了你好?！?/br>
    叢安在縣試中敗給溫鈞，難道府試就能贏過溫鈞嗎？

    而且就算贏過溫鈞，還有付小捷在后面虎視眈眈，他對溫鈞的敵意，實在來得莫名其妙。

    叢安沒說話，捂著眼睛，咬緊腮幫子。

    難道他不知道這個道理嗎？

    他也知道，只是他從小受盡了稱贊和夸獎，心高氣傲，又有祖父多年的期待在身，一時間，真的沒有辦法接受溫鈞得到縣案首的事實。

    現(xiàn)在被溫鈞和趙博先后戳破，他突然沒有辦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我……”他沉默了很久，抬起頭，兩個眼睛紅通通像是得病的兔子，難堪又沮喪地面對事實，“我錯了，對不起，溫鈞?！?/br>
    溫鈞和趙博對視一眼，默契地松了口氣。

    趙博臉色鮮活起來，跳到床沿邊上：“你想通就最好了，不用自責，溫鈞一直都沒怪過你，當時在縣衙外面，還是他讓我來安慰你的?！?/br>
    叢安低頭，雖然道歉了，但是有傷在身，又丟了面子，整個人都沒什么精神，悶悶地道：“謝謝?！?/br>
    趙博拍了拍他的肩，看向溫鈞。

    溫鈞沒說話，盯著叢安看，空氣里一時沉默，讓人心里沉重。

    叢安艱難地靠在床頭，爬起來，再次鄭重道歉：“對不起！”

    溫鈞盯著他的神情，過了一會兒，點點頭，終于開了尊口，嗓音一如既往地溫和，帶著一絲欣慰：“這次我原諒你了。你好好療傷，要是能在府試之前痊愈，我們就一起去府試，要是不能，明年再去也一樣。我會連帶著你的希望一起，好好對待這次考試?！?/br>
    叢安：“……”

    叢安面露迷茫，喃喃道：“我總覺得你最后一句話在故意刺激我?！?/br>
    他很大幾率不能參加今年的府試，可是溫鈞卻說要帶著他一起……

    溫鈞勾起唇角，爽快承認：“沒錯，就是刺激你。你前面說的那些話，實在太傷我的心，現(xiàn)在你想通了，我必須要好好刺激你一番，讓你知道得罪我的下場。”

    叢安臉色一紅，再回想之前一怒之下脫口而出的話，也自責愧疚起來，難得地底氣不足：“那你隨便刺激吧，算是我欠你的。”

    “和你說著玩，朋友之間，哪有欠不欠的?！?/br>
    溫鈞搖頭，隨口一句話，讓屋里兩人都一震。

    是啊，朋友之間，哪有欠不欠的。

    而在屋外，剛剛趕來的叢老爺子，聽著屋里的這句話，也是一愣。

    蒼老鋒銳的眼神變幻莫測，最終化為濃重的后悔。

    他這輩子，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只給他留下一個孫子，因此對這個孫子看得十分重要，也十分的苛刻。

    罰抄、下跪、家法……

    事情的轉機在半年前，叢安說他交了兩個朋友，一個是隔壁趙家三房的孩子，一個是溫承賀獨子。

    他不以為然。

    雖然找老朋友孫老先生打聽過，也覺得兩個小朋友都挺有天賦，卻怕他們影響了叢安讀書，不太贊同叢安和他們往來。

    叢安不聽，難得地違抗他一次，堅持不肯放棄。

    他只得隨叢安去，但是心里卻對那兩人的感官漸漸不喜起來。

    后來，叢安在縣試中失利，渾渾噩噩地回家，他第一時間就牽責到了那兩人身上。在叢安的面前，說了不少兩人過分的話。

    叢安沉默不反駁的態(tài)度，讓他以為得到贊同，直接禁止叢安再和兩人來往。

    所以今天，叢安拿著一封名帖打算出門的時候，他才如此生氣。

    他覺得這兩人不配為友，叢安要去，只能是受了蠱惑，氣憤之下拿起藤鞭，想要打醒他……

    不！

    現(xiàn)在看來，兩人才是益友。

    而他這個糟老頭子，年紀大了樣樣不行，連眼光也越來越差，認不清值得相交的朋友，也看不出來孫子在生病，動手打了他，還死要面子不肯服軟。

    叢老爺子在心里嘆氣，放重腳步聲，敲了敲門，然后推開門進去。

    他習慣了嚴肅的表情，一時半刻改不過來，冷著臉道：“你們還沒走？”

    屋里一靜。

    叢安臉色蒼白，長久在祖父的高壓控制下生活，對叢老爺子又敬又畏，就算是生病中，也不敢顯露出一絲頹喪，才會讓叢老爺子毫無察覺，還動了藤鞭。

    這會兒，他看著冷面的祖父，拳頭握緊，生怕祖父將好友趕出府，讓他在朋友面前無光。

    壓力太大，腸胃痙攣，腹部一陣劇痛——

    驀地，他直挺挺往后倒下。

    “叢安！”叢老爺子臉色微變，老當益壯，蹭地從門口到了床邊，抓住叢安的手臂。

    就像是一陣風，快得看不清。

    溫鈞和趙博忍不住流露出詫異的目光。

    而叢老爺子已經(jīng)顧不上其他，想起剛才大夫說過的話，一顆心慌亂驚懼，以為自己又刺激到了叢安，焦急地轉頭叫人。

    一邊叫，一邊回頭道：“叢安，你不要嚇祖父，祖父已經(jīng)失去了兒子和兒媳，只有你這唯一一個親人。你以后要和誰做朋友，祖父都不管了，你一定要撐住。”

    叢安愣住，叢安愣住，看著叢老爺子臉上從未見過的害怕，有點迷茫。

    “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