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怕的，行走江湖，死人總見過一些。”

    “那就好，”白芷說，“咱們?nèi)フ覂删咄暾氖w，你把他們的骨頭給我仿出來?！?/br>
    “啥？！”紀(jì)子華聲音有點(diǎn)變。見過尸體，跟去刨死人骨頭那是兩碼事吧？

    顧郁洲曲臂支頤，很感興趣地看著白芷，等她解釋。白芷對紀(jì)子華道：“你都是成年人了，有點(diǎn)樣子好不好？白及還是個小孩兒，不適合帶來見尸首，你先給仿制個模型，回來好當(dāng)教具?！?/br>
    顧郁洲道：“那個小孩子學(xué)醫(yī)上有天賦？”

    白芷道：“還行吧，這個除了特別不適合的，都是靠教和練。世上大數(shù)人，都還不到拼天賦的程度。”顧郁洲道：“沒有天賦，什么都是白費(fèi)力氣?！卑总祈斄艘痪洌骸拔腋墒裁炊紱]天賦，不是也過來了？”

    紀(jì)子華怯怯地斜了她一眼，仿佛在說：你沒天賦？逗我？

    顧郁洲對這個眼神表示贊同。

    出城的路還算平坦，到義莊的時候還沒到中午。太陽已經(jīng)很毒了，義莊四下飄著一股很不好的味道。守義莊的是一對師徒，都認(rèn)識白芷：“大小姐，您可回來了?！贝虬总茖Σ∪恕⑹w感興趣，白微就從中運(yùn)作，把義莊的看守?fù)Q成了自己人。

    白芷示意紀(jì)子華取了藥材來：“嗯吶，來，這個拿著。”

    “大小姐今天想做什么？難道今天送來的死鬼有什么不對？王仵作沒說什么呀?！?/br>
    白芷道：“有死人？先看看。”

    左虹麻利地取了個大包袱來，白芷換上行頭，拎著只口罩問顧郁洲：“您一起來？”顧郁洲接過口罩戴了，跟白芷去驗(yàn)了一回尸。白芷忙起來就忘了他，解剖了一具尸體，仔細(xì)畫了內(nèi)臟的圖形，重新縫合了尸體。驗(yàn)完尸，再跟看守要“一男、一女”死了兩個月以上的尸體。

    親自將兩具尸體的骨頭揀出來，用酒醋洗凈，叫過紀(jì)子華，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紀(jì)子華已經(jīng)狂吐過一回了，也戴上了口罩，眼神難以形容。白芷語重心長地說：“你怕什么？皮囊不過是靈魂的衣服，你脫下來不要的舊衣服，別人拿了去當(dāng)抹布，你會生氣嗎？行了，開始干活吧！”

    顧郁洲自是不怕尸首的，踱過來問道：“《神滅論》？”白芷點(diǎn)點(diǎn)頭：“嗯，對他當(dāng)然得這么講啦?！奔o(jì)子華哀怨地看了她一眼，白芷接著說：“我自己根本不信有什么鬼神，根本不用這套比喻?！鳖櫽糁薜溃骸澳愕剐拇??！卑总频溃骸耙?yàn)楦揪蜎]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什么神仙皇帝。紀(jì)仔，快點(diǎn)干活！今天干不完，明天接著干哈?！?/br>
    顧郁洲覺得有趣，看著紀(jì)子華愁眉苦臉雕骷髏架子。他在尸骨前站得筆直，與白芷聊天：“這是個邪教作派?！卑总频溃骸拔乙矝]辦法，找不到自愿的人。世上這么多的大夫，怕是沒幾個能把人體結(jié)構(gòu)弄明白的，這都不明白，還怎么治病？靠人云亦云嗎？”

    “就算醫(yī)術(shù)不如你，世上神醫(yī)也不少?！?/br>
    “那不一樣，”白芷認(rèn)真地說，“不一樣的。神醫(yī)是真的要天賦，也未必就不見尸體。我要找個辦法，讓天賦一般的人也能學(xué)好?！?/br>
    顧郁洲若有所思，靜默看著她做事。

    天擦黑，又跟著她回家。晚上就聽白芷跟白及開始講“世界上并沒有鬼神”，講完了給白及出卷子，批作業(yè)。

    顧郁洲連跑了三天的義莊，第三天的時候，沈雍也跟了來。沈雍不怕尸首，卻對這種仿佛邪教儀式一樣的舉動表現(xiàn)出了驚訝：“這是要做什么？”學(xué)醫(yī)的有針灸銅人之類，也有繪圖，但是直接擺弄骨頭架子？還是有點(diǎn)挑戰(zhàn)心理底線的。

    顧郁洲故作不屑地道：“這有什么？”沈雍被他一句話堵住了，默默站在一邊看。白芷又對著另一具新鮮尸體剖剖縫縫，外加畫畫。畫到了一半，三人同時望向屋外，顧揚(yáng)從外面閃了進(jìn)來：“蠱王來了?！?/br>
    顧郁洲道：“唔，能闖出些名頭，這毅力倒足的?！?/br>
    說話間，姚勉也進(jìn)來了。這位老人家回去之后暴躁了幾天，樓鶴影出馬，才從他嘴里把前因后果給撬出來。蘇晴聽完，大笑三聲：“顧老爺子比你厲害，比你厲害的人都這么看，你就從了吧。”把姚勉氣得不輕，差點(diǎn)又要吐血。好容易重整旗鼓，要再找顧郁洲協(xié)商，卻得到他們出城的消息。

    一路找過來，看到一群人圍著尸體……

    這哪是個姑娘家該干的事兒呀？姚勉又急了：“你要做什么用自己動手？姑娘家……”話沒說完，白芷已經(jīng)一個口罩拍到他懷里了：“帶上。”顧郁洲掃了一眼追過來的樓鶴影，眼睛微彎。

    姚勉戴好了口罩，甕聲甕氣地問：“這是要做什么？”

    紀(jì)子華抱著個雕了一半的骷髏頭，冷漠地看了姚勉一眼——三天下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現(xiàn)在就覺得姚勉大驚小怪。白芷道：“哦，弄點(diǎn)東西好教徒弟?！庇猪樋趯o(jì)子華說那個骷髏頭他弄得太好看了，原型線條沒那么好，讓他改。

    姚勉跳了起來：“這是什么邪魔外道的做派？”

    顧郁洲冷冷地來了一句：“你沒剖過尸體？”他才不信養(yǎng)蠱的會不搞尸體。姚勉倔強(qiáng)地堅(jiān)持：“那不一樣！”顧郁洲看了樓鶴影一眼，樓鶴影菊花一緊，急忙來勸姚勉：“老爺子，您的身體要緊，這兒氣味不好?！币γ銙暝总谱撸骸斑@哪是正經(jīng)姑娘該干的？”

    顧郁洲聽不下去了，覺得這老貨真是討厭，突然出手，寬袖連揚(yáng)，一頓暴打把姚勉逼了出去。

    “你們繼續(xù)?！鳖櫽糁迣Π总普f。

    ~~~~~~~~~~~~~~~~~~~

    兩副骷髏，紀(jì)子華雕了好幾天，終于弄完了。把原本的兩具骸骨重新入葬，白芷才結(jié)了每天跑義莊的行程。

    把模型拿細(xì)鐵絲串起來，白芷一手一個，抱著它們給白及開了門新課。顧郁洲照例是別的不管，就看她怎么給白及上課。沈雍從義莊開始就跟著，這時猶豫著問：“我可以聽一聽嗎？”白芷欣然道：“好啊?！鄙蛴河旨恿艘痪洌骸澳恰缘臅r候也可以嗎？”白芷點(diǎn)點(diǎn)頭：“行?！?/br>
    一只羊也是放，兩只羊也是趕，對她而言沒差別的。

    顧郁洲見白芷并不趕他，心里犯了嘀咕，伸手把白芷寫的教案拿來看。教案寫得很細(xì)，與江湖中師徒相傳的秘笈差別極大，也與文士西席教學(xué)生的經(jīng)義不同。精細(xì)，細(xì)致到瑣碎，所有道理都標(biāo)得清清楚楚，就像她的一貫風(fēng)格，凡事都有規(guī)劃。顧郁洲敢說，隨便哪個人拿著這個，都能學(xué)會。

    憑感覺，顧郁洲馬上就做出了判斷——這不是只用來教一兩個徒弟的，跟寫律法一樣的章節(jié)，得是用來推廣的。

    不動聲色地把教案放了回去，等白芷講完，顧郁洲才問：“這樣的，寫了多少？”

    白芷笑笑：“這是第一本，后面的我還在準(zhǔn)備，還會有修改。”對白及等人擺手，示意他們先出去，然后湊近了顧郁洲，“您給指點(diǎn)指點(diǎn)唄?！?/br>
    顧郁洲單刀直入：“你要廣納門徒？”

    白芷問：“不行嗎？”

    顧郁洲眉頭微皺，問道：“如何約束？你的弟子沒有人行跪拜之禮，我也沒見你有什么規(guī)矩要他們守，你什么人都教，良莠不齊。哦，你這兒現(xiàn)在只有‘莠’。為什么不認(rèn)真挑一個資質(zhì)好的孩子來傳衣缽呢？”邊說邊搖頭。

    白芷道：“我自己就是個二傻子，別耽誤了聰明人。呃，我說真的。我敬孔子不是因?yàn)樗翘拙几缸拥钠频览?，是因?yàn)橛薪虩o類。”

    顧郁洲一聲嗤笑，白芷道：“那咱們再說得功利一些，量變才能產(chǎn)生質(zhì)變，足夠大的基數(shù)才是一切的基礎(chǔ)。沒有三千弟子，怎么能育出七十二賢？沒有這么多的弟子，他的學(xué)說怎么能流傳這么廣？一朵名貴的嬌花兒，風(fēng)一吹折了，絕種了。遍地的野草，春風(fēng)吹又生。到處都有學(xué)習(xí)我的人，我死猶生?！?/br>
    顧郁洲伸手敲著桌子，緩緩地說：“有點(diǎn)道理?！?/br>
    白芷道：“那……”

    顧郁洲道：“倒也不錯。照你給那個小孩兒的卷子，常出一些，月考、季考、年考、大比，篩！一層層篩出精英來！”

    “哦草，”白芷說，“您下手夠狠的呀，考死人了。”

    顧郁洲理所當(dāng)然地說：“你不精心養(yǎng)一個，要廣灑網(wǎng)，當(dāng)然要有篩汰。弟子資質(zhì)不一，有的能走得遠(yuǎn)、有的就原地打轉(zhuǎn)，難道要強(qiáng)拉到平齊？因材施教嘛?！?/br>
    白芷抽著氣點(diǎn)頭：“好好好。哎，那您看，我要找個什么樣的地方，才合適，那個……”

    “要開宗立派了呀，”顧郁洲語意調(diào)侃，心情卻實(shí)在是好，眼睛都變亮了，“打算精心挑選？要地方足夠大，人也多，否則怎么供奉你這些人？”

    “我南北走了一圈兒，也沒找著合適的地方，要不就是已經(jīng)有人占了?！?/br>
    “那就先隨便找個地方，就在這附近也行?！?/br>
    “那怎么行？”

    “可以遷徙嘛，”顧郁洲不經(jīng)意地說，“連天城也不是一開始就在那里的。什么門派，一開始的時候需要的地方也都不會太大。有一個開始最重要，種子先埋下去，讓它生根發(fā)芽，放在倉房里只會招老鼠。挑一個不太小，也不用太大的地方，盛得下你就行。先站住了，大不了以后把附近合適的地方搶了來嘛。”

    白芷笑了，心情好得不得了：“還是您高明。我光想著先賺名氣，好使人愿意來。選交通便利又有退路的山地之類，想得頭都大了?！?/br>
    “不怕我了？”顧郁洲帶點(diǎn)嘲諷地說，“不怕我把你徒弟給清理了？不怕我把你爹、你師兄清理門戶了？”

    白芷笑得有點(diǎn)諂媚：“怕呀，可怕也沒用不是？而且我天生好作死。”

    顧郁洲笑了：“很好。”話鋒一轉(zhuǎn)，說起沈雍：“你打算拿他怎么辦？那個白及眼睛里都還有點(diǎn)出人頭地的野心，沈雍的眼睛里只有十里迷霧。別說做丈夫，就是做弟子，都不合適！”

    白芷道：“您想得太遠(yuǎn)了。其實(shí)我當(dāng)初從棺材里爬出來，眼里的霧比他還厚，不是也慢慢找著路了嗎？”

    “你的口氣老氣橫秋！”顧郁洲指責(zé)了白芷一句，“他不是浮萍，他有根的。你想做事，帶上他，沈家就是個麻煩?！?/br>
    白芷笑笑，要說什么，陸英帶著樓鶴影跑了過來：“快，去看看姚前輩，他的樣子不太好！”

    白芷驚訝地說：“他做什么？明明……”

    樓鶴影笑得有點(diǎn)尷尬：“生氣了唄，都不聽他的……”

    顧郁洲肆無忌憚地笑：“那讓她去看，不是更生氣嗎？”

    第71章 安排

    “他老人家現(xiàn)在氣不起來了，”樓鶴影恭敬地說, “昏過去了?！?/br>
    白芷道：“那去看看吧, 他的身子你們也都該知道了，別自己跟自己較勁就還能拖一拖, 總這么氣著，他跟大家相處的時間就不剩幾天了?！?/br>
    樓鶴影苦笑道：“道理都明白，可他老人家由不住?！眽旱土寺曇舾总浦v，姚勉在顧郁洲那兒碰了一回釘子，生氣地回去了，當(dāng)時還沒事的。后來跟親閨女又說頂了, 這才又氣倒的。

    【怪不得呢, 他從義莊回來好幾天, 今天才犯病。】白芷想笑, 又忍住了。顧郁洲就一點(diǎn)顧忌也沒有, 評論都懶得評論，還是笑，笑得樓鶴影忒不自在。

    白芷提起藥箱, 對顧郁洲說：“要不您就先甭去了？”

    顧郁洲還是笑，卻點(diǎn)了點(diǎn)頭，白芷道：“我一會兒回來，咱們接著聊啊?！鳖櫽糁抟琅f含笑點(diǎn)頭。

    逍遙府的人住得并不遠(yuǎn)，也是顧府在城里的別院。到了別院, 蘇晴正抱著胳膊在院子里踱步, 不遠(yuǎn)處依舊是站著佩劍的朱寅。白芷進(jìn)門先問：“怎么回事？”

    蘇晴有點(diǎn)煩躁地說：“還不是那些破事？天天念叨天天念叨, 我都快被他念傻了。”

    白芷笑笑：“這是又睡著了？”

    “被我氣暈了?！碧K晴有點(diǎn)自曝自棄。

    白芷低聲道：“那您可要想好了，他的日子不多了。本來在這個年紀(jì)——六十三了，好好的被氣一氣都可能出事?！?/br>
    蘇晴道：“順?biāo)粫r，不曉得還要咱們做什么讓他開心的事，事情做下了，以后幾十年都得膈應(yīng)?！?/br>
    “不順著，他帶著遺憾走了，你能不遺憾？”

    蘇晴沉默了一下：“遺憾就遺憾吧?！?/br>
    白芷額外給姚勉開了一劑安神藥：“這是為他好，醒了生氣暈，救醒再暈，不用兩三回就再也不用瞧大夫了?！?/br>
    蘇晴讓樓鶴影去抓藥，自己與白芷到小廳里去說話。問道：“他還有多久？”

    白芷道：“他最近受的刺激有點(diǎn)大，我看也就這兩個月的事了。看脈相，他年輕時往自己身上使了不少東西，亂七八糟的，一般大夫下藥都不敢下?！?/br>
    “如果安安靜靜的，夠撐到我?guī)厝?？?/br>
    “咦？”

    “難道要他死在這里嗎？”蘇晴道，“你們家那位老爺子絕不是個會遷就別人的人，再讓他去捋虎須，下回怕不要直接打死？本來以為，不能了結(jié)他的心愿，讓他能多看你兩眼也是好的，臨終前把他關(guān)起來坐監(jiān)一樣成什么話？現(xiàn)在看來，還是帶回去吧?！?/br>
    “白跑一趟呀。”

    “也不白跑，就算在逍遙府我也住不安穩(wěn)，這些人都帶著蠱呢。”

    白芷道：“只要不是太難的蠱蟲，我可以試試的。”

    蘇晴道：“等等吧?！?/br>
    白芷搖頭：“等您那兒辦完白事？他老人家一閉眼，中了蠱的人就得瘋，怎么等？除非咱們在一塊兒。我看你還是甭走了?！碧K晴猶豫了一下：“我這是保他的命！”

    白芷道：“你拿定主意就行?！币γ闳嗽诎渡暇湍芙o逍遙府下蠱，現(xiàn)在就在身邊，白芷也擔(dān)心自家人的安全。蘇晴肯帶人走其實(shí)是最安全的，白芷不介意給一劑讓他昏迷著上西天。

    留下藥，白芷提著藥箱又回了顧府，顧郁洲正在翻看一本書。白芷放下藥箱，問道：“無聊不？”顧郁洲道：“挺有趣的。是你教徒弟的時候了，沈雍還會來嗎？”

    白芷道：“他來我就接著講，不來，隨他去。他跟小孩兒、紀(jì)仔他們不一樣，他還有退路。”顧郁洲對沈雍并不看好，心道，他還不如你爹呢！

    顧清羽一門心思想跑，至少還有個目標(biāo)沈雍就完全看不出來這一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