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義兼利

    西市署的署正王大人,起初聽說有商人捐錢捐物，還以為有這等魄力見識的，必定是什么富商大賈。如今見了面,才曉得是這么一個少年郎。等進(jìn)了屋,見方犁住處十分狹窄，又見他年紀(jì)雖小,說話卻至為謙遜，便真心敬重起來。

    “方小郎君，我聽說的可不是這么回事?！蓖醮笕斯Φ溃骸班棇④妼ｉT寫了奏章，上報朝廷,說是匈奴作亂，侵?jǐn)_百姓，圍了大夏城池,方郎帶商隊上下,甘冒箭矢，先是撲火救人、修補城墻，后又義捐藥草，挽救許多將士百姓性命。臨走之時，又將商隊花費盡捐軍中，助我大夏守軍修繕城池。這些，可都是真的罷？”

    旁邊那些人聽了這話，哄地炸了,紛紛嘖舌議論，道：“天爺爺！真在邊境碰上蠻子兵了！小后生恁般膽大,竟還帶商隊上下活著回來了，真真運氣好！難怪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br>
    方犁聽了有些局促不安，忙道：“大人有所不知，蠻人圍城之時，大夏將士個個浴血奮戰(zhàn)、舍生忘死；城中百姓也人人出力出錢，有位老丈連房子都拆了送去補墻。我等受將士百姓庇護(hù)，怎好袖手旁觀？如今聽您這般夸獎，心中著實難安！”

    王大人哈哈笑道：“方郎勿要一味謙遜！聽說皇上看了奏報后大喜，稱贊方郎此舉義薄云天，堪為表率！如今既尋到人，我也要回上官的話去，你們好好準(zhǔn)備，估計不日便有圣旨下來！”

    說了片刻，站起來要走，想搶在東市署正前頭，把這消息告訴上官。方犁苦留吃飯，王大人只說來日方長，方犁見他不肯留，只得將人恭送出門外。

    那院里看熱鬧的人和梁老板卻不走，都亂紛紛地來道恭喜。方犁曉得這都是西市里財東，不敢怠慢，忙吩咐賀言春和六兒去安排飲食，自己和李財?shù)热藨?yīng)酬了一番。

    胡安這時才從新房那邊趕回來，見了方犁，喜極而泣。不及細(xì)敘，便親自去了廚房cao持飯菜。當(dāng)日人散后，胡安又拉了方犁，細(xì)問在邊郡里的情形。原來方犁回來時，曾嚴(yán)令商隊上下，不許在胡安面前多嘴。如今見他曉得了，只得把遇上蠻兵圍城的事輕描淡寫地說了一遍，胡安一喜一驚，一顆老心撲撲亂跳，險些嚇出病來。

    這晚伙計們都聚在院中，歡天喜地地議論朝廷嘉獎之事，又有那不在場的伙計，后悔得捶胸頓足，拉著六兒賀言春問個不住，六兒便眉飛色舞、添油加醋地說了當(dāng)時情形，一時學(xué)那署正語氣，一時學(xué)看熱鬧的人議論，險把嗓子都說啞了。

    這天往后，穎陽方家義捐錢財、助軍守城的事情，頓時在東西兩市里都傳遍了，日日都有兩市大財東登門拜訪、攀扯交情。以前跟方家做過生意的兩位絲綢鋪老板，更是滿京城吹噓自己和方家如何地熟，那時便看出方三兒是怎樣的一位神人。最后鬧得京里人都曉得，穎陽方家有位小郎君，人長得出奇地好、賬算得出奇地快，雖是商賈之人，卻胸懷家國天下，端的非同小可。

    方犁便趁此良機，將從邊郡帶回的貨物一一脫手。他家皮草漆貨等物都是上等貨色，本不愁銷，加上有諸多財東捧場，很快便銷售一空，利潤自然十分豐厚?；镉媯兂斯ゅX，人人都領(lǐng)了厚厚的賞封兒。

    家里胡安又覺得租的房子太逼窄，恐朝廷來了人，方犁臉面上不好看，忙忙地請人看了吉時，舉家搬去新買的宅子里。商隊上下人等沒日沒夜地忙了兩三天，等房屋剛剛收拾好，朝廷的嘉獎便下來了。

    宣旨那日，西市署的書吏頭一天就跑了來，把消息告訴了方犁。胡安早命人將宅子灑掃一新，方犁大清早就率眾人守在門外等候。直等了一兩個時辰，站得腳酸腿麻，把六兒脖子險些伸斷了，宣旨的少府中丞齊大人才帶著隊伍到了。

    原來，來方宅之前，齊大人先是領(lǐng)著人在東西兩市和京城里繞了一圈，一路鳴鑼開道好不威風(fēng)，都曉得這是朝廷嘉獎義商方犁，引了上千的百姓去看，擁護(hù)中險些踩死了人。一行人浩浩蕩蕩，行到方家門前，齊大人下了馬，就在門外當(dāng)著百姓的面宣讀了圣旨。

    眾人雖聽不懂前頭那些文縐縐的詞兒，也都曉得是嘉獎鼓勵的意思。落后皇帝賞給方家的實惠，人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圣上這回手筆甚大，不僅封了方家為“大夏義商”，還賞了方犁一個郎官的職務(wù)。宣完旨，齊大人交給他一個玉印，又命人抬出老大一個匾額，上頭是御筆親封的大夏義商四個字，紅底金字，炫人眼目。外頭百姓見了，哪個不是艷羨不已？

    方犁恭恭敬敬地接了玉印和匾額，將齊大人一行迎進(jìn)屋去。齊大人早聽人說方犁如何年少有為，還不大信，如今親眼見他進(jìn)退有據(jù)、榮寵不驚，才知道流言非虛，當(dāng)下也不擺官架子，和顏悅色地和方犁聊起天來。

    方犁請了東西兩市大財東作陪，彼此閑聊間，把當(dāng)日在甜水城遇到蠻子的事又說了一遍。齊大人曉得方家商隊上京城、出青原都是頭一趟，更覺方犁年紀(jì)雖小、魄力非凡。他在官場浸yin得久了，也猜出皇上大加賞賜的用意，當(dāng)然也樂意做個好人，便笑呵呵地說了許多勉勵的話，又在方家用了膳，過了晌午才走。

    來作陪客的財東們，看到“大夏義商”的名頭落到小小一介商人頭上，本就眼饞得緊；此時又見堂堂少府中丞對方犁擺出一副有意結(jié)交的模樣，心中不由納罕，對方犁也更加恭敬客氣。等中丞大人出了門，方三郎又禮數(shù)十足，留財東們吃過晚飯，再三致謝，才將人一一送出門去。接下來的好幾天，兩市里又有好些人前來攀扯交情，方犁不敢怠慢，親自陪客，足足應(yīng)酬了好幾天。

    經(jīng)過這一趟折騰，方家上下個個神危力疲，都覺得比在商路上跑一天還累，一連歇了幾日才好了些。

    這一天好容易閑下來了，方犁看著太陽甚好，叫胡安在廊下設(shè)一張席，他趴在上頭曬太陽，左手點心右手香茶，好不快活，才自在了片刻，李財卻又匆匆跑來，道是東市里一個大財東，張記皮草鋪的老板求見。

    方犁到底年輕，即便利欲熏心，聽了也有些煩悶。欲托賴不去，李財一力竄掇著，終究還是換了衣裳到前頭來。張老板年紀(jì)四十好幾，見了方犁，卻小碎步迎上來，口口聲聲直呼賢弟。雙方寒喧片刻，張老板便道了來意，原來是想和方犁合伙做生意，到西市里開一間最大的皮草鋪。

    東西兩市，雖都是自由貿(mào)易市場，其間也有差別。西市因挨皇宮和富人區(qū)更近些，主顧里多是王公貴戚，市中店鋪無論是貨物還是裝修都更上一個檔次。張老板在東市生意做得紅火，卻對西市這邊垂涎已久。前陣子他在西市已經(jīng)盤下數(shù)十間店面，只等裝修一新就能開業(yè)。

    方犁聽說想合伙，雖然心動，對自己實力倒還有幾分認(rèn)識，當(dāng)下為難道：“蒙張兄另眼相看，方犁不勝榮幸。只是方家剛在京城落腳，本少力薄，哪敢跟張兄比肩？張兄還是另挑個財力雄厚的合伙罷。”

    那張老板一把抓著方犁的手，極為誠摯地嗔怪道：“我的賢弟啊，愚兄比你癡長幾歲，在京里做生意也有一二十年，要說閑錢，手里也拿得出兩個。只是這西市不比別處，不光要錢，更看重個名聲。賢弟，這便要借重你了！你現(xiàn)放著皇上親賜的金字招牌，再不要說什么本少不本少！”

    方犁本來覺得那匾額夯實沉重，放在家中礙事，聽了張老板一席話，才曉得竟是塊金字招牌。忙打疊精神，詳加商談，又有李財在旁提點幫腔，一頓飯功夫，雙方達(dá)成一致：張家出錢出人，借用方家名聲，把西市里鋪面開張起來，得了利潤，雙方三七分成，張家七成，方家三成。

    方犁心中盤算，西市里財東可不是純粹賣東西，大些的店鋪都擁有自家商隊。一年到頭獲利百萬錢也是有的。如此想來，皇帝賞的這個匾額當(dāng)真值錢了。

    他心中歡喜，面上卻不露出來，只鄭重對張老板道：“張兄，你我既然合伙，有兩句不中聽的話我還是要說一說。我既擔(dān)著個義字，所行所為便要對得起圣上的這番嘉獎。那些以次充好、坑蒙拐騙之事，咱們絕不能做。商隊伙計出門，也要叫管事之人約束一二，萬萬不可叫人說咱們仗皇上的勢欺負(fù)人。張兄你說呢？”

    張老板連聲答應(yīng)，道：“賢弟，你在京城里時日短，李管事是知道的。我張家做事從來厚道，幾代經(jīng)營，方才累積至今。不說如今跟著賢弟搭伙，就我自己，也把名聲看得比什么都緊。不然這京城之中如何待得下去？你只管放心！”

    兩人談完生意，又把酒言歡，說了一下午，張老板才坐車走了。翌日張家來人，恭恭敬敬把放在方家的匾額請去西市，掛到油漆一新的店鋪門口，熱熱鬧鬧地開了張，自此來往商賈行人，人人都曉得京城里出了位大夏義商。

    第二十九章學(xué)且樂

    年關(guān)將近,方犁在家把賬目盤完，手頭終于閑下來了。他前些日子勞心勞神，這幾天只抽空去張老板店鋪里看了看,余下每日便在家中高臥養(yǎng)神,家務(wù)一概不管，只交給胡安,他吃罷飯喝完茶，只管拉著墩兒六兒談天，教賀言春寫字，好不愜意。

    因賀言春不用治學(xué)問,只想先識幾個字，免得當(dāng)睜眼瞎，方犁便每日教他幾種常見器物的寫法,如鍋盞瓢盆、樹木樓閣等。賀言春本極聰明,又十分刻苦，不上半月，便學(xué)了幾百字在肚里。

    他舍不得浪費筆墨紙張，自己做了個沙盤，每學(xué)一字，必拿根筷子在沙盤上苦練，不寫熟了連飯都不想吃。閑下來時，又順手做些事情,幫六兒喂馬、幫胡安擇菜，是以他雖不是方家伙計,卻是人人都?xì)g喜他來。

    這日方犁和賀言春兩人得了閑，又窩在房里，一個歪在榻邊，吃點心翻閑書；一個端坐席上，推沙盤勤練不掇。屋里點著炭火，暖融融靜悄悄。賀言春偶一抬頭，便見他家三郎全不顧形象，扯了凈襪，一手拿書，一手摳腳。胡亂伸著的那只腳丫子嫩生生的，白得幾乎反光。

    賀言春便瞧瞧自己腳上，心中納罕，想，一樣是出門行商，怎么三郎腳上竟沒長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