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相見歡

    方犁了卻心中一樁大事，便和柱兒等人信步出來，在街市上閑逛了一回，見那各式店鋪里，吃的穿的玩的用的，無不精美，隨手買了幾樣，又打聽得本地絹花也極富盛名，商量著也買一車，帶去京中，這才回去客棧。

    不料第二天，那李老兒就騎著驢來了，身后還跟著兩個騎馬的，原來是本地絲綢行的吳老板和掌柜。方犁帶著三人驗(yàn)看了貨物，吳老板十分滿意，幾人進(jìn)屋坐下喝茶，彼此你來我往地開始談起了價錢。

    那吳老板見方犁年紀(jì)不大，言談間對各色絲綢的做工價格卻都十分熟悉，便不敢小覷，拿出十二分精神來商談。況且絲綢絹紗這一行原本就十分復(fù)雜，品相不同，價格亦千差萬別，幾個人喝了半日茶，方才一樣樣地談妥，旁邊吳老板家的大掌柜便拿出一把算籌來，要算總價。

    方犁想了想，隨口報(bào)出一個數(shù)目來，道：“既是首次與貴店做生意，總要讓些利來，方顯誠意。吳老板只付整數(shù)，那一兩千錢的零頭便算了罷?！?/br>
    吳老板先還不肯信，等自家掌柜擺弄算籌算了半天，得出的數(shù)目竟與方犁所說分毫不差，幾個人都震住了。連旁邊的李老兒嘖嘖稱奇道：“方小郎，你只看了一眼就算出來了？真真咱們樊城最熟練算得最快的掌柜，也沒有你麻利！”

    柱兒聞言，在旁洋洋得意笑道：“阿翁，我家三郎五歲就有神算的名聲，再多些帳目，他也只看一眼便能算出來。”

    吳老板也深入納罕，因見方犁人聰明，又不是那等錙銖必較的人，也起了結(jié)交之意，幾人定了翌日交貨，錢貨兩訖，方犁又留他們吃酒，伍全胡安等人陪著。飯后等吳老板和掌柜走了，胡安又給李老兒包了個上等的賞封，那李老兒心滿意足，笑容滿面地騎驢走了。

    這邊絲綢有了著落，那頭刀劍和絹花等物便要抓緊置辦。一連幾日，方犁都和伍全出門，他有意抬舉幾個勤勉忠心的伙計(jì)，隨行都帶著墩兒、柱兒和賀言春等人。伍全品評刀劍鋼口好壞，他便挑款式，將那奢而不俗、外形雅致些的刀劍定了一批，付了定錢，著人送到客棧來。又打聽了兩家制絹坊，挑選了些時新絹花樣式，也滿滿裝了一車。

    足忙了幾天，方家商隊(duì)才重新上路。方犁私下算了筆賬，心里十分滿足，光絲綢一項(xiàng)進(jìn)賬便十分可觀，等這□□輛貨車到了京城，轉(zhuǎn)手便可又賺一筆?？v然京城物價昂貴，也足夠這些人暫時安身了。

    半月后方家車隊(duì)終于抵達(dá)長安。一行人在路上時，遠(yuǎn)遠(yuǎn)就見巍巍一座都城，城墻里榆柳森森，屋宇錯落，眾人眼見到了目的地，心情都十分激動，緊趕慢趕地終于在傍晚時分進(jìn)了城門。

    方犁騎在馬上，見那城門足有八車道寬，進(jìn)城出城的行人車馬左進(jìn)右出、各行其道，絡(luò)繹不絕。城墻上兵士衣甲鮮明，刀槍森嚴(yán)，看著格外整肅，城墻下是一帶護(hù)城河，兩旁垂柳依依。

    他長長舒了口氣，回頭朝胡安伍全道：“總算到長安了！”

    胡安伍全都張著嘴四處望著，道：“可不是么？到底是天子腳下，這莊嚴(yán)氣象，果然與別處不同！”

    伙計(jì)們驅(qū)車進(jìn)得城來，個個東張西望，頭晃得好似拔浪鼓，一看便是鄉(xiāng)老兒進(jìn)京。方犁也無人能指望，親去尋人問了東西市方位，又打聽附近有沒有條件好點(diǎn)的客棧。那人指了幾處，一行人便挑著個離西市近的，前去歇腳。

    那客棧名為福來客棧，規(guī)模不大，住店價錢卻不低。方犁包了個小小院落，好放置貨車。胡安打聽了房錢，十分rou疼，本想再去尋第二家，但時辰已晚，來不及了，只得草草收拾了住下。

    第二日清晨，胡安一早便伺候方犁吃早飯，道：“一會兒我出去一趟，朝牙婆打聽有無合適的房屋租賃。這客棧又窄又?jǐn)D，還這般貴，莫非是欺負(fù)我們鄉(xiāng)下來的？不如盡早租到房子搬出去?！?/br>
    方犁點(diǎn)頭答應(yīng)，兩人商量著要去哪里租房，都是一頭霧水，說不得，也只好慢慢尋摸。正說著，賀言春背著行李走進(jìn)來，卻是過來道別的。

    賀言春道：“這一路上，深謝三郎和老丈。如今已經(jīng)到了長安，我想去打聽打聽母親兄長的去處，尋著尋不著，都好再作打算。”

    他本是為尋親才來長安，既然到了，自然要離開商隊(duì)。方犁聽了，心中雖然十分不舍，也不便挽留，遂道：“胡伯，叫人把言春的工錢結(jié)了?！庇謱λ溃骸澳阒还苋フ夷隳赣H等人，若一時找不到，晚間再來客棧歇腳，我們要是走了，必會在客棧給你留個信，你在長安長久住著，慢慢尋找。只要他們?nèi)嗽陂L安，總會尋到的?！?/br>
    賀言春低頭應(yīng)了，胡安出去結(jié)算了他工錢，因喜歡他素日勤勉，又額外多給了幾十文賞錢，一并遞給他。賀言春辭了方犁出來，朝胡安深深一揖，接了錢，道：“不管尋不尋得著，我都回來的。胡爺爺辛苦兩日，幫我喂馬，等我回來了，給您老捶背?！?/br>
    胡安笑著答應(yīng)了，賀言春便背著小小一個包袱，一步一回頭地往外走。

    走出客棧，外頭就是街道。昨天進(jìn)城時天已晚了，商隊(duì)又趕著投宿，是以賀言春并沒仔細(xì)看周遭景致。這次細(xì)細(xì)打量，就見道路平整、四通八達(dá)，路上絡(luò)繹不絕的車馬行人，晃得人眼暈。路兩邊遍植高大的榆柳，濃蔭滿地，十分清涼。

    因客?？恐魇校m則西市店鋪日中才開始營業(yè)，路上卻已經(jīng)挨挨擠擠的，滿是牽著騾馬前往西市送貨的腳夫。賀言春覷著空兒，攔下一人，打聽公主府要如何走。那腳夫道：“長安城內(nèi)公主府少說也有二三十座，小郎你找的是哪位公主？”

    賀言春回想了半天，才道：“就是十幾年前尚了益壽侯的那位?！蹦侨吮銚u頭，道：“你說的這一位，我卻不大清楚。不過皇親貴戚都在西南幾坊，你去附近問問看?！?/br>
    賀言春又問去城南幾坊要如何走，那人給他指了路，便匆忙離開。賀言春四周望望，將那客棧招牌又看了一遍，他也不識字，生怕走丟了回不來，便把匾額上字牢牢記在腦中，才朝城南走去。

    長安城共一百零八坊，坊與坊之間以道路和圍墻相隔。除東西兩市各四坊外，其余一百坊，都是居民區(qū)。因皇宮在長安西南角，是以西南邊幾十坊是皇親貴戚、王侯公卿的聚居地，與西市這種商貿(mào)區(qū)隔著老遠(yuǎn)。賀言春一邊走一邊記路，等遠(yuǎn)遠(yuǎn)看著四周坊內(nèi)飛閣流朱、層巒聳翠，已經(jīng)過了日中。此處景致，與西市附近大為不同，坊墻內(nèi)房屋高大軒敞不說，門戶也十分森嚴(yán)。路上行人不多，不時有馬車駛過，那馬車鞍飾分明，趕車奴仆趾高氣昂，一望而知是貴人出行。

    賀言春在路旁站了許久，才攔著個人問了，那人聽說他要找益壽侯夫人，想了半天，才道：“必是安平公主，她府上在承安坊，你去那里尋去?！?/br>
    賀言春又一路問著，行到承安坊，問了安平公主府的位置，尋尋覓覓，看見金碧輝煌一座大門，門旁守著幾位大爺，個個腆著肚子坐在條凳上聊天，估摸著上去打聽也不會理他，便在旁邊等著。等了半天，看到有兩個女人從旁邊角門出來，忙湊上去道：“阿嬤，我朝您二位打聽一個人，公主府里可有位白氏？四五十歲年紀(jì)……”

    兩個女人看了賀言春半天，其中一人忽然遲疑道：“你……你莫非是春寶兒？”

    賀言春卻不記得對方。那女人兀自叫道：“天么天么！一晃春寶兒便成這么大個兒郎了！你娘想起你便要哭一場。你從哪里來？怎尋到這里來的？”

    一壁問，一壁又從里頭叫出個小丫頭來，說：“帶這位小郎去白姥姥家。我還有事，就不送你過去了?！?/br>
    賀言春忙道了謝，那兩人自去了。小丫頭子帶著賀言春，繞過兩條巷道，來到公主府后門，只見一帶都是房屋，卻比前頭低矮些，門前幾個小子正在玩耍，見來了生人，都圍過來看。那小丫頭子便朝里頭一個孩子道：“石頭兒，這是你家親戚，快帶回家去！”

    那叫石頭兒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個頭挺拔，比周圍孩子高出半個頭來。聽見小丫頭的話，上下打量賀言春。賀言春也怔怔把他看著，顫聲道：“你……你爹是鄭孟卿么？你怎么……阿兄的孩子都長這么大了么？”

    那叫石頭的孩子也不言語，看他一地跑了。老遠(yuǎn)便聽他邊跑邊喊：“大母大母，有客人來啦，要找鄭孟卿?！?/br>
    大母是大夏孩子對祖母的稱呼，賀言春一聽，便知道母親還健在，眼圈兒立時便紅了，一顆心怦怦亂跳，腿腳使不出力，一步步行到石頭進(jìn)的那幢房前，就見屋里走出來一位老婦人，頭發(fā)花白，臉上皺紋深重，雖然老了許多，但依稀便是睡夢里阿娘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