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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其他小說 - 寄印傳奇(我和我的母親)在線閱讀 - 【寄印傳奇】19-23

【寄印傳奇】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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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不可思議,火箭竟然贏了。我大叫一聲好,引得眾人側目紛紛。此刻我坐在

    二號食堂的二樓大廳里,對面是我的女朋友。而她身后,懸在半空搖搖欲墜的,

    是一臺2寸長虹彩電。周遭人聲鼎沸、空氣油膩,麻子似的雪花點不時攀上莫

    布里的臉龐,但他一個后仰跳投,還是一舉命中。6比3,火箭險勝掘

    金。女主播的嘴無聲地蠕動著,卻也不能阻止字幕的滾出。真是沒有辦法。我猛

    咬一口饅頭,朝陳瑤攤了攤手。

    母親走后就起了風。平陽多風。一年的大部分時節(jié)里,你總能看到五顏六色

    的塑料袋糾纏一起,氫氣球般漫天飛舞。我緊攥網(wǎng)兜,快步走過光溜溜的柏油路。

    我只想知道比賽結果。然而宿舍門庭緊閉。不光我們宿舍,一溜兒——整個法學

    院二年級的傻逼們像是同時人間蒸發(fā)。老實說,這陣勢近兩年來都難得一見。我

    不由有些興奮,簡直想就地尿一泡以示慶祝。

    轉身拐過樓梯口,我就碰到了楊剛。他唾液四射:「你個逼,可把我們害苦

    了!」說著他來拽我的網(wǎng)兜。我一閃就躲了過去。他jian笑道:「3號樓2,

    師太等著你呢?!刮覇柣鸺A了沒,他說:「媽個屄,剛給師太放出來,老子還

    沒吃飯呢!」接下來,在芳香撲鼻、令人作嘔的櫻花小路上,我陸續(xù)碰到了

    同學。他們說:「打你電話也不接,這下有的爽了!」他們說:「悠著點,別給

    師太一屁股坐死了!」他們說:「靠,柚子都帶來了,要耍啥新花樣嗎?」遺憾

    的是,對比賽結果大家都一無所知。

    我趕到時兩點出頭,偌大的階梯教室空空蕩蕩,三三兩兩的人猶如棒子上殘

    留的玉米粒兒。當然,最大那粒就是賀芳。是的,大而拘謹,像塊老母豬rou,任

    誰誰也不愿夾上哪怕一筷子。啊,這樣說也不太對,至少有點過時。因為新學期

    一來,整個法學院都流傳著一個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老賀和小李搞上了。老賀

    就是師太,也就是賀芳——不要跟賀衛(wèi)方混為一談,雖然據(jù)我所知兩者都畢業(yè)于

    西政。她老人家乃我們院民商學術帶頭人之一,是為老牛;小李呢,新來的研究

    生助教——太年輕,連名字都可以忽略不計——是為嫩草。兩位師長正大光明,

    驚天動地!不少人聲稱他們曾親眼目睹兩人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什么

    老賀關愛小李,小李把老賀捧在掌心,顛來倒去的意象無非是枯木逢春——在李

    老師挑逗下,賀老師那張四四方方的臉上泛起了一朵嬌羞的花。

    簡直豈有此理!雖然老賀已離異數(shù)年,小李也尚未婚配,雖然戀愛和婚姻自

    由受我國法律保護,但還是有人不樂意了。首先,院里邊就不太看好這樁自由戀

    愛,總覺得從影響上講有點驚世駭俗。自然這只是傳說,我又不是院領導。其次,

    李闕如也不太看好這對老少配,他是這么說的:老子姓李,他也姓李,所以老子

    就得叫他爸爸?這當然也是傳說,不過相對來講要靠譜點,畢竟楊剛和李闕如都

    是24班的。

    對于李闕如我所知甚少,總結起來大概有以下幾點:,他的名字來自于

    臺灣民法典,也經(jīng)常見諸于王澤鑒的民法理論中;第二,他頂著頭五顏六色的雞

    巴毛,走路一蹦一跳,說話像放屁:第三,他曾經(jīng)留學加拿大,結果一年不到就

    變成了家里蹲,后來給塞到我們院來——好嘛,法學院就是垃圾回收站。第四,

    他老不是屬雞就是屬狗,甚至屬羊、猴,有點垂垂老矣的意思。

    當然,再老也老不過他媽啊。又老又賊。我剛打后門進去,坐在講臺上的老

    賀就抬起了頭——只那么一瞟,又垂了下去。我順著臺階狂奔而下,一路「噔噔

    噔」都沒能讓她再次抬起頭來。我氣喘吁吁:「賀老師?!官R老師翹著二郎腿,

    埋頭翻著手里的幾張紙,大概沒聽見。于是我又重復了一遍。賀老師還是沒聽見,

    她穿了雙紅底高跟短靴,晃動間竟有幾分俏皮。我只好走上講臺,放大音量說:

    「賀老師,我來了!」這下賀老師總算抬起了頭。她戳我一眼,注意力就又回到

    了講義上。我真想一網(wǎng)兜掄死她。

    好在這時老賀開口了:「你來了?」

    「來了?!?/br>
    「你來干啥?」

    我沒話說了。我真想說「還不是你讓我來的」。一片靜默中,自習愛好者們

    饒有興趣地把目光投了過來。

    「懶得跟你廢話,民法還想不想過?」好半晌老賀冷笑一聲,拍了拍講桌。

    一時粉塵撲鼻,連始作俑者都向后傾了傾身子。

    我當然想過,于是我說:「想過?!?/br>
    「想?那你為啥逃課?」老賀仰起臉,壓低聲音,「死點半等你等到兩點半,

    屎個小死!」

    賀芳短發(fā)齊耳,rou鼻豐唇,一笑倆酒窩,真不能算難看。加之膚色白皙,以

    及無框眼鏡后那雙狹長而知性的鳳眼,好好拾掇拾掇倒也有幾分韻味。只是在這

    空曠教室里,配上四十不分的沈陽普通話,陡然讓人覺得滑稽。臺下已有人竊笑

    起來。

    「?。克膫€小死!」老賀不甘心地補充道。陽光掃在她的眼鏡上,白茫茫一

    片。

    我再也憋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頓時教室里哄笑一片。

    老賀二話沒說,收拾好東西,起身就走。擦身而過時,我輕揪住她的衣袖,

    小聲叫道:「賀老師。」

    「滾!」老賀嘴唇都在發(fā)抖。

    愣了片刻,我擦擦冷汗,趕忙追了出去。

    老賀一米六出頭,大概疏于運動,有點豐滿過度。她腳步飛快,鞋跟踹在地

    上,振聾發(fā)聵。叫了幾聲「賀老師」,她愣是不理,我也只能在后面跟著。賀芳

    平時脾氣就臭,不解風情,江湖人稱牛皮糖師太。無奈我們的民商兩大件都由她

    帶。學術水平嘛,我還沒有評價的資格。倒是聽說老賀以前兼過律師,離婚后就

    一頭扎進祖國的法學教育事業(yè)之中了。研究生、本科生,X大和省師大,她都有

    課。老賀前夫也曾是院里的老師,后來進了政法系統(tǒng),聽說現(xiàn)在是省高院執(zhí)行局

    局長。從這個角度看,李闕如這種廢物的出現(xiàn)多半無法避免。

    進了院辦大樓,迎面一個老師打招呼:「賀老師這么急啊?!估腺R點著頭就

    躥進了電梯里。我三步并作兩步,趕忙擠了進去。

    「賀老師,我錯了。」我眼淚都差點擠出來。

    「錯了?!」出乎意料,老賀竟然掃了我一眼,「你哪兒錯了?!」

    我發(fā)覺柚子真他媽沉,勒得手疼。

    「你牛,全年級二百號人,就你脾氣大!???逃課還要耍大牌?。 估腺R聲

    音本就低沉,激動起來簡直像黃鼠狼?!噶瞬坏冒。顾偷刈鹞业木W(wǎng)兜,又

    用力甩開,「你牛?!?/br>
    到了老賀辦公室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一屁股坐下,就讓我給輔導員

    打電話。輔導員更是個二逼。于是我搖了搖頭。我說:「賀老師,我真的錯了。」

    老賀打開電腦,不再理我。她翹起二郎腿時,一腳踢在桌楞上,咚的一聲響。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裹了條rou色絲襪。繼而我注意到她穿著件毛呢包臀裙。這兩年剛流

    行,中年婦女我真沒見幾個人穿過,何況是一向老土的賀芳。啊,愛情的魔力!

    如果不是身陷囹圄,我真想即興賦詩一首。

    「活該!」陳瑤埋頭喝了口沒有羊rou的羊rou湯,眼神亮晶晶的,「那你咋出

    來的?」

    咋出來的?這就要感謝李闕如了。老賀沏上一壺茶,就玩起了紙牌。刷刷的

    發(fā)牌聲撓得人渾身癢癢。我呆立一旁,也不知杵了多久。不時有人經(jīng)過,跟老賀

    打招呼。我毫不懷疑他們驚訝的眼神——高等教育哪還有訓斥學生這一套。然而

    毫無辦法。我只能盯著老賀的腳,后來是粗腿,再后來是藏在休閑襯衣里的大胸。

    終于,老賀不滿地砸砸嘴,抬起了頭:「我勸你老老實實把輔導員叫來?!菇璐?/br>
    機會,我雙手捧起網(wǎng)兜,請求敬愛的賀老師允許我把它放到桌子上。老賀哼了聲

    就又垂下了頭:「輔導員不來,你就等著掛科吧。」我只好把柚子抱到懷里,欣

    賞起老賀和電腦的紙牌大戰(zhàn)??傮w來說老賀略勝一籌,但不少牌她打得太臭,我

    簡直想越俎代庖,痛殺一局。這又引起了老賀的不滿,她說:「就沒見過你這么

    皮的學生!」

    這當口李闕如沖了進來。他一頭鮮艷的jiba毛在跳動中四下飛舞?!赴 !?/br>
    看見我時他這么說。老賀說:「你咋來了?」李闕如搭上我的肩膀:「W

    ‘I?」老賀端起茶杯,不再說話。李闕如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扯著

    嗓子哦了下,也閉上了嘴。房間里靜得有點夸張,我只好咳嗽了一聲。老賀放下

    茶杯:「說吧,你逃課干啥去了?」

    我實話實說。

    「我都不敢逃課,你膽子倒不小。」李闕如不知從哪兒拎出來一臺筆記本,

    也沒開機,十指在鍵盤上嗒嗒作響。

    「你消停會兒,」老賀扭扭臉,「電腦別到處亂扔,丟了我可買不起。」

    「又沒讓你買?!估铌I如開了機。

    「說吧,咋辦吧?」老賀沖我仰起臉。

    這下我真的無言以對。

    「還能咋辦?請你撮一頓咯。」李闕如躺到沙發(fā)上,「我媽可到現(xiàn)在都沒吃

    飯,我也沒敢給她帶。」

    「閉嘴行不行!」老賀騰地站起來,掀起一股猛烈的風。我頓時有點羞愧難

    當。李闕如也沒了音。好半晌她才又坐了下去,長吁口氣,聲音都有些低緩:

    「不叫輔導員也可以,你看這樣行不行?」

    「這不便宜你啦!」陳瑤在桌下踢我一腳,又cao起一個糖油煎餅,「最后一

    個,不敢再吃了?!?/br>
    這可真是便宜我了。老賀提出一個解決方案,然后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見。

    遺憾的是我只能點頭如搗蒜。她的方案是這樣的:,寫一份保證書,其中載

    明「如再曠課,不計學分」;第二——「第二,」老賀抿了一口茶,「這節(jié)課講

    啥,知道嗎?」略一猶豫,我還是搖了搖頭。她倒挺淡定:「你就粗淺地論證下

    物權行為的無因性,一萬字上下,不求多深奧,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乖诶铌I如的蠢笑中我捏了捏網(wǎng)兜里的柚子。臨走,老賀又

    提醒我一個月內(nèi)交上來。我如臨大赦般感恩戴德。

    「天大的好事兒啊,你就專心寫論文吧,省得來煩我?!龟惉帩M嘴油膩。她

    奔放的吃相讓人不忍直視。此君酷愛糖油煎餅,以及一切陜西美食。關于前者,

    她說她爺爺就是賣煎餅的,那可是平海一絕。但我從未聽過他老人家的大名。關

    于后者,她說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陜西人,熱愛家鄉(xiāng)小吃天經(jīng)地義。她倒真能講

    幾句陜西話。

    她說的太對了。為表贊同,我一口氣悶光了小米粥。

    「令堂走了?」

    「走了。」

    「幸虧沒跟我說。」

    「咋?」

    「真說了我也不會去。」

    「有志氣?!?/br>
    「那當然,」陳瑤滿意地擦擦嘴,「走吧?」她終于吃飽了。毫無疑問,我

    的遭遇令她胃口大開。

    「不來點柚子?」

    「切,出去也能吃嘛?!刮遗笥阉α怂︸R尾,露出狡黠而無恥的笑。在她

    頭頂,李連杰宣布:每個男人都應該有一件柒牌中華立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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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食堂出來,夕陽西下。晚風吹得每個人的臉都紅彤彤的。陳瑤就偎了過來,

    她說:「讓你暖和暖和?!褂谑俏抑缓冒阉龘У镁o緊的。

    「去哪兒?」

    「我哪知道?」

    「琴房?」

    「走唄?!?/br>
    作為一名信管專業(yè)的學生,陳瑤的手風琴搞得不錯。據(jù)她說,自小學三年級

    起她就「背上了這個包袱」??梢韵胂?,我女朋友正是那種在歷次文藝匯演中總

    會風光亮相以展現(xiàn)我國素質(zhì)教育豐碩成果的校園小明星。紅綢布打土黃色的墻上

    耷拉下來,像老天爺垂下的一根陰毛。沉甸甸的風從cao場上掬起一把把黃土,把

    沉浸在歡樂海洋中的諸位揚得灰頭土臉。當然,它也會伺機撫過小明星的衣領,

    撩起她輕盈的劉海。之后在掌聲雷動中,她會鞠躬說:「表演結束,謝謝大家。」

    真是令人絕望。

    督促陳瑤練琴的是她溫和的父親。初二那年父親被判刑后,她便暫時得以解

    脫。高中三年,父親的角色轉移到了母親身上。這位前國家公務人員以一種咄咄

    逼人的姿態(tài)表達了虧欠已久的母愛。直至陳瑤宣稱,她死也不考藝術生。就是這

    樣,一個夭折的藝術家的故事,稀松平常。

    關于父母,陳瑤不愿多談,我也無意多問。只知道她父親還沒出來,而她母

    親在平陽做生意。此外毫無疑問的一點是,九八年父親的鋃鐺入獄在我搞定陳瑤

    這件事上發(fā)揮了一定作用。某種程度上講,我們是有過共同經(jīng)歷的人。

    然而琴房黑燈瞎火。它位于一處民房的頂樓,冬冷夏熱,十分符合自然規(guī)律。

    每當狂風暴雨時,四周便騰起蒙蒙白霧,讓人恍若置身于孤島之中。這樣好不好,

    我也說不準。不過有一點,不少女青年會慕名而來倒是真的。

    猶豫了下,我們還是拾級而上。剛走出樓梯口,一陣猛烈的搖床聲便涌動而

    來。我朝陳瑤攤攤手,她便掐了我一把。天邊懸著一輪下玄月,朦朧中宛若一只

    貓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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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日上午自然是在床上度過。孕婦們逼逼叨叨地欣賞了一場垃圾放水賽。火

    箭客場69比2不敵爵士。大家一致感慨:第七名就是霸氣。不過姚明表現(xiàn)不

    錯,強打奧斯特塔格別有一番氣勢。另一場騎士對熱火異?;鸨?,可惜只有文字

    直播。

    中午和陳瑤一塊吃飯時,收到了一個老鄉(xiāng)會通知。對方cao著平海普通話說下

    周六晚上大家聚聚,「難改是鄉(xiāng)音,難忘是鄉(xiāng)情」,「頂天立地的平海人」云云。

    我剛要掛斷電話,他換成了方言:「愛來不來,別忘了你們交的會費,都買成瓜

    子了!」

    周一下午沒課。在陳瑤百般催促下,我們到市區(qū)晃了一圈。真像是老農(nóng)進城。

    趕這趟兒,我也得以給紅棉換了兩根弦。接著在華聯(lián)五樓吃了點東西,又瞎逛了

    好一陣。正準備回去,陳瑤嚷著要上廁所。沒有辦法,我像所有正常男人那樣等

    起了我的女朋友。

    天空很藍,太陽很黃,我不由背靠窗臺瞇起了眼。后來有人喊我名字,我就

    又睜開了眼。一片絢爛的光暈中,一對男女從身前迅速閃過。大步流星!一眨眼

    功夫兩人就擠進了電梯。男的挺年輕,身高和我相當。女的有些年紀,皮膚白皙,

    豐乳肥臀——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我?guī)缀跄芑叵肫饻\黃色短裙下蕩起的每一

    絲波瀾。男人的手始終放在女人腰間,進電梯時它甚至在屁股上輕拍了兩下。仿

    佛有風灌了進去,我心里突突地跳了起來。

    陳瑤走來時,我問她有沒喊我名字。她撇撇嘴,搖了搖頭。我掃了眼電梯,

    把頭伸向了窗外。沒一會兒,淺黃色的墨鏡女人便又出現(xiàn)在視野中。然而只一剎

    那,她就俯身鉆進了一輛黑色轎車——應該是七代雅閣。拐彎的瞬間,我才勉強

    瞅見車牌號末尾是975。華聯(lián)在市區(qū)繁華地段,平常車流量可想而知。今天也

    是邪了門,雅閣迅速竄上機動車道,一溜煙就沒了影。它像是逃跑一般,空留我

    徒勞地揮了揮手?!赴l(fā)啥愣,走吧!」陳瑤給了我一膝蓋。

    回去的路上,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憋著一膀胱尿。公交車每咯噔一下,尿就咯噔一

    下。我真怕自己下一秒就會爆掉,只好攥緊了陳瑤的手。車一靠站,把紅棉扔給

    陳瑤,我便朝零號樓狂奔而去。這泡尿無比漫長,長到我懷疑自己前世是不是一

    袋漏眼兒的生啤。

    尿畢,猶豫半晌,我還是掏出了諾基亞66。這是零二年上大學時母親

    力排眾議給買的。在令人憂傷的尿素氣息中,我給她打了個電話。好一陣母親才

    接。我說喂。她說喂。我說媽。她說林林。我說在哪兒呢?她說平河大堤上。我

    說哪兒?她說師大啊,平河大堤上。我說哦,我說干嘛呢,我說咋還沒回去?她

    說吹吹風。我吸吸鼻子說咋了?一陣呼呼風聲后,她說沒事兒。又過了一會兒,

    她說:「對了,上次都忘問了,你錢還夠不夠?」母親的聲音干澀而緊繃,像此

    刻窗外搖曳于湛藍天際的風箏。

    二十

    眼下這條路我也記不清走過了多少次。蜿蜒曲折,松軟宜人。地上的陳年車

    轍宛若史前動物遺留的巨大足跡。兩道的參天白楊于黃昏的呼吸間把夕陽揉得粉

    碎。于是陽光就灑到了我的臉上。簡直像被人潑了杯紅酒,我只好揚了揚臉。不

    遠處,養(yǎng)豬場棲息在果林間,墳墓般安詳。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前面有個身著淺黃色短

    裙的女人,離我也就幾米遠,款步姍姍,搖曳生姿。不知是不是錯覺,閃亮的黑

    絲大腿在擺動間扇出一縷清風,竟送來高跟鞋清脆響亮的叩擊聲。鄉(xiāng)間小道上怎

    么會出現(xiàn)這種聲音呢?我不由有些急躁,就加快了腳步。女人仿佛覺察到了什么,

    隨著肥臀的劇烈抖動,叩擊聲越發(fā)輕快。

    理所當然地,我們上演了一場俗套的追蹤戲碼。我快她快,我慢她慢。直到

    晚霞染紅半邊天,距離都絲毫不見縮短。不過裙子卻愈來愈短,我揉揉眼,兩個

    大屁股蛋就跳了出來。于是我沖她招招手,說喂。女人沒有任何反應。毫無辦法,

    我只能停了下來。我總得喘口氣吧。不想她也停了下來。夕陽下,那細腰豐臀被

    拉得老長,掃過筆直的樹干,斜戳在渠邊藏青色的石頭上。略一猶豫,我擦了把

    汗,慢慢朝她走去。女人紋絲不動。她脖子很白,頭發(fā)很黑,腦勺右側盤著個發(fā)

    髻,像別了幾根麻花。還有那個肥碩的白屁股,隱隱透著絲rou光,讓人心里發(fā)麻。

    越來越近,我?guī)缀跄軓镍B叫蟲鳴中分辨出她的呼吸。她圍著個類似披肩的玩意,

    大概也是淺黃色,邊角的短穗在晚風中輕輕發(fā)抖。終于,我拍了拍女人的肩膀。

    她緩緩轉過身來,撩了撩金色長發(fā),說:「Hereshees,youbetterwatch

    yourstep?!挂膊皇钦f,是唱,低沉而冰冷。我大吃一驚,險些坐到地上。與此

    同時天光漸亮,白楊也搖曳起來,空中響徹著一種單調(diào)而古怪的樂器聲。

    睜開眼時,多媒體熒幕上立著根碩大的黃香蕉。盡管大腿酥麻,我還是差點

    蹦起來。教室里更是充盈著熟悉的旋律,地下絲絨的無疑。

    次聽這首歌是在2年——記得是悉尼奧運會前后,父親偷偷給我買了

    個walkman。當時拆遷款還沒下來,養(yǎng)豬場的伙計們又尸骨未寒,母親眉頭緊鎖

    地告訴我:「D機的事兒就先放放?!鼓莻€夏天我瘋狂地長個,肆意地蓋帽,

    心里憋著股怒氣,看誰都不順眼。有天晚上快睡著時,父親擰開我的房門——他

    老人家從來不會敲門——酒氣沖天地丟給我一臺索尼D-E666??上攵?,我

    幾乎要飄到天上去。他坐在床頭,大著舌頭說:「別聽你媽的,我還就不信了?!?/br>
    一支煙后,他又拍拍我:「別讓你媽知道,?。俊刮耶斎稽c頭如搗蒜。待他離去,

    我就翻出了那張的附贈D。它來自于999年冬天,廣州,未

    署名。多半是王偉超寄來的,聽說這逼在工業(yè)中專上了兩天就拍屁股去了南方。

    拜他所賜,在那臺丑陋而又結實的機器里,我聽到的個音符就來自地下絲絨。

    然而在大學課堂上陡然聽到他們的音樂,我還真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唉喲,不好意思,驚擾了有些同學的美夢?!挂磺芸旖Y束,講臺上傳來

    醇厚的女聲,威嚴中透著股說不出的俏皮。七零八落的腦袋齊刷刷地把目光掃了

    過來,我不由鬧了個大紅臉。哄笑中我抬頭瞥了一眼——這大概是有生以來我第

    一次正眼瞧選修課老師??上r機不大對頭,除了熒幕,講臺上漆黑一片?!高@

    就是波普大師安迪沃霍爾包裝的一支樂隊,」好一會兒她才暴露在投影儀的光線

    中,「在專輯封面,我們能看到他的簽名。這個黃香蕉就是一個著名的波普主義

    作品?!顾┝思咨哳I毛衣,一頭大波浪卷,卻在腦后束了個馬尾——此刻

    被光線投在幕布上,像什么鳥在頭頂搭了個巢。

    「剛才那首歌怎么樣?」白毛衣突然揚臉笑了笑,「這張?zhí)幣畬]媯涫芾渎洌?/br>
    卻成為后來很多樂隊的啟蒙之作。TheVelvetUnderground——嗯,我本人呢,

    很喜歡他們?!顾皇謸卧谥v桌上,挺了挺上身,于是胸前就奇跡般地襲過了一

    道陰影?;蛟S是光線的緣故,她皮膚細膩得有點夸張,讓人一時難以猜出年齡。

    「也不光我啊,前幾年在英國,不少老外同事也對他們青睞有加。地下絲絨可以

    說是,嗯,極簡主義從學院步入通俗的祖師爺吧?!?/br>
    「一點題外話啊,回歸主題,接下來才是安迪沃霍爾的代表作,。

    嗯——」這位藝術賞析課老師埋頭看了看手表,「時間差不多了,要不先休息一

    下?」她杏眼櫻唇,一張瓜子臉甚至滯留著幾縷少女的氣息。即便隔得老遠,我

    也能感受到那細膩的五官在舉手投足間衍射出的動人力量。然而搜腸刮肚一番,

    我也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見過這個人,雖然這學期將近過半。我是多么不可救藥啊。

    今年是X大選修課電子信息化的年。就這點狗屁事也在省內(nèi)報刊上猛炒過一

    通。實際情況呢,網(wǎng)絡壓力過大,選課就像打仗。我們集團作案,奮戰(zhàn)一個通宵,

    也才略有收成。至于裝到袋子里的是蘿卜白菜還是瑪瑙翡翠,沒人在意,混的無

    非是幾個學分而已。老實說,我倒情愿多來幾節(jié)體育課。所以,如你所見,這是

    我的第二節(jié)藝術賞析課。而我之所以愿意屈尊坐到這里,完全是老賀后遺癥作祟。

    事實證明我是明智的。白毛衣打廁所回來就拿起了花名冊。剛才從后門出去

    時,她竟對我笑了笑。也不光對我,其實她拾級而上,對沿途的每個同學都笑了

    笑。不過那溫馨甜蜜的清香還真是讓人如沐春風。此人大概四十出頭,身材中等,

    卻無比勻稱。所謂無比勻稱,前突后翹是也。比如她沿著臺階朝我一步步走來,

    傲人的胸脯會起落不止。比如她不緊不慢地拾階而下,牛仔褲包裹著的飽滿圓臀

    會在扭動中不經(jīng)意地撅起。這多多少少把我從濕淋淋的夢中打撈了起來。發(fā)愣間

    似乎有人喊我名字,我下意識地嗯了一聲。

    「嚴林!」聲音更加響亮,白毛衣的目光略一遲疑,便直刺而來。

    「到!」我頓覺有些尷尬,乃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

    「喲,咋沒見過你,是不是次來?」白毛衣皺了皺眉。

    沒記錯的話應該是第二次。我真想這么回答她。教室里竊笑聲又如約而至。

    毫無辦法,似乎唯有逗樂才能讓大伙那顆年輕而沮喪的心稍稍平衡一點。窗外陽

    光明媚,一切正好,我們卻只能坐在陰暗的角落里磨屁股。

    「開玩笑,」白毛衣擺擺手,臉上綻開一朵花,「你們這么多人,我哪知道

    哪個是哪個?」她垂下頭,又很快抬起來:「真是個瓜娃子,點名不用起立,曉

    得不?又不是大一新生啦?!估硭斎?,在這串四川話的幫助下,大家的笑聲又

    延續(xù)了好一會兒。

    「算了算了,不點了,繼續(xù)上課吧。你們呀,就是收不住心,藝術——多有

    意思啊?!拱酌滦ζ饋愍q如春光中的一片花海。她示意關燈時揮了揮手,又是

    一陣波濤洶涌。

    ********************

    世紀初的大學生離開父母抵達某個城鄉(xiāng)結合部后,便宣稱自己擁抱了自由。

    所謂自由,就是上網(wǎng)嘛。網(wǎng)上沖浪。大家擠扁腦袋沖往各式網(wǎng)吧、閱覽室、電腦

    房,在炙熱的橡膠腐臭中,徜徉于那些個在頭腦中被壓抑已久的夢鄉(xiāng)。這些夢五

    花八門,但十之七八是一種想聊QQ的沖動。我自然也不能免俗,甚至更進一步

    ——大一時還搞過網(wǎng)戀。對方長我兩歲,行走在中國博客的最前沿。我毫不懷疑

    她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涂抹那些憂傷的文字,好讓自己散發(fā)出一股性冷淡的氣息。

    零二年圣誕節(jié)時,她給我寄來一只耳釘。禮尚往來,我不得不通過中國郵政給她

    搞過去了一頂帽子。后來——就沒有后來了,兩對便宜貨大概剛抵上郵費。不過

    吃虧的自然是我,那什么耳釘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戴啊。母親要是知道,一

    準把某只僭越的耳朵給扯下來。

    出于節(jié)儉的美德,在閑置半年后,我鄭重地把那枚碩大的寶石藍耳釘轉贈給

    了陳瑤。于是后者的耳朵如期發(fā)炎。她惱火地詢問原因,我當然如實相告。理所

    當然,我獲贈了一個大耳刮子,新女朋友也消失了一個月。但耳洞著實留了下來。

    每次看到它,我心里都奇癢無比。有次我試著詢問耳釘?shù)南聢觯惉幜ⅠR繃緊了

    小臉。她一拳夯在我胸口,甚至掐住我的脖子:「扔了扔了扔了,再提我就殺了

    你!」如你所見,這就是我的女朋友,兇悍得令人蛋疼菊緊。但她老也并非一無

    是處。比如這個yin雨霏霏的周六下午,在局促的琴房搞起手風琴時,陳瑤就有種

    說不出的美。我虛偽地夸贊了兩句。她紅紅臉,翻了個白眼,抬起的右腳終究沒

    有踹下來。

    像是為了證明空暇時間多得難以打發(fā),我們總要隔三岔五地搞點排練。多是

    翻唱,就那些流行民謠和土搖——許巍達達黑豹beyond,那些歐美金曲——紅

    辣椒老鷹皇后REM,偶爾也翻些涅磐和小妖精。并不能說純屬蛋疼——場子要

    是找對了,多少還能拿點演出費。當然,原創(chuàng)也有,但曲風不一、良莠不齊,還

    談不上風格,說到底也沒多大意思。各高校的所有玩票樂隊大都這個德行。每年

    4月日的柯本紀念演出就是一場文藝土鱉大閱兵。各路貨色混雜其間,首當其

    沖的目的自然是找個心儀的果子搞兩炮。沒有辦法,庸俗的年代,誰都不該免俗。

    我們也憋得太久了。

    晚飯在驢rou館解決。喝了點小酒,主唱大波又開始吹牛逼。他甩了甩長毛后

    宣稱:「同志們,不能這樣下去了,高端的咱玩不來,好歹向音速青年靠攏吧?!?/br>
    大伙悶頭吃菜,連連稱是。大波又說:「你聽聽李劍鴻,聽聽竇唯,聽聽美好藥

    店、木推瓜,人家多多少少已經(jīng)玩出花樣了。咱們,咱們落后了!」大伙紛紛伸

    出大拇指,說有道理。大波繼續(xù):「整天搞那些朋克有jiba用,朋得起來嘛你,

    瞅瞅盤古,啊,這會兒不上不下的,能不能回國都難說。」這點他說的倒不假,

    盤古至今滯留泰國?!妇姲。緜?!」大波擠出兩滴熱淚后,撇頭問陳瑤吃

    得好不好。后者笑了笑。于是我就沖老板娘喊:「五大碗熗鍋面!」大波的臉一

    下就綠了。直到面上來,他才兇狠地叫囂道:「隨便點隨便點,老子怕你們點?!

    聽我句,兄弟們,技術噪音才是王道!」

    打驢rou館出來,天灰蒙蒙的,雨也不見停。大波拍拍我,又拍拍陳瑤,說:

    「好好玩!」雨落在他頭上,像是打濕了狗毛。搞不懂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這

    位師兄是藝術系的高材生。于是我說:「哎,對了,藝術學院有個老師挺喜歡地

    下絲絨的?!勾蟛ㄕf:「扯淡,怎么可能?」我說:「就選修課啊,那個藝術賞

    析課的老娘們,叫啥給忘了?!勾蟛ㄣ读算叮X袋像飛碟般旋轉一圈后,還是左

    右搖了搖。「走了!」沖陳瑤猥瑣一笑,他甩甩頭發(fā)便沖入了雨中??樟粑覀兊?/br>
    鼓手和貝斯大喊:「傘傘傘!」

    我和陳瑤嘛,當然又回到了琴房。雖然空間狹窄,但好歹容得下一張床。陳

    瑤老嫌這里臟,但總去賓館也不大好意思。所以迄今為止,同我們時代絕大多數(shù)

    青少年一樣,哪怕有了女朋友,我還是缺乏穩(wěn)定的性生活。有時候我甚至懷疑,

    正是這種干癟和苦逼才導致我精力過剩,有事沒事胡思亂想。等我脫光衣服,坐

    到床上時,陳瑤還在打掃房間。我擼了擼老二,說:「看!」她扭頭瞥了一眼,

    罵:「滾,要不要臉!」要什么臉呢,我沖過去,便將她一把抱住。陳瑤大叫:

    「關門關門!」門外霧蒙蒙一片,碩大的雨滴在鉛灰色的空中無限鋪延。一陣風

    涌來,我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

    而陳瑤無比溫暖。我伏在她身上輕輕抽插時,便有股香甜的氣息氤氳而來。

    于是我就吻她的脖子,親她的臉蛋,仿佛真能吸出來什么似的。陳瑤就開始吃吃

    地笑——一貫如此,像貓抓癢,又似E弦的彈撥。我只好把她抱緊,猛頂了兩下。

    陳瑤哼一聲:「你輕點?!刮艺f:「讓你笑。」她就又笑,我就又頂。這個無休

    止對抗的結果就是每過一次性生活我就像拔了回火罐。這樣好不好我也說不準,

    但起碼目前為止還沒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的壞處。

    我女朋友一切都剛剛好,白皙滑嫩,盈盈一握,挺翹緊致,一手掌握。她總

    讓我想起澳大利亞大草原上的美利奴羊。當然,起風時她就變成了一朵白云,綿

    軟卻又癲狂。如果真要找什么缺點,那就是不會叫床。無論我怎么努力,她都會

    想方設法隱去自己的呻吟。為此她不惜去咬一切可以下口的東西,比如我的肩膀。

    這種事有點不大對頭,為什么受傷的總是我呢?于是我說:「你倒是叫啊。」她

    說:「不叫。」我說:「叫不叫!」她說:「就是不叫!」如你所見,我完全拿

    她沒有辦法。

    但陳瑤也并非毫無責任心。作為一名性伴侶,她會允許我完事后在她身上趴

    個兩分鐘。就兩分鐘,不能。這期間她會毫不間斷地揪我的耳朵,往我臉上

    吹氣。今天也一樣。她鼓足腮幫子猛吹一陣后,突然說:「你媽啥時候再來?」

    「咋?」

    「告兒我一聲?!?/br>
    「咋?」

    「不咋。」

    「哦。」我翻下身,拉過那條油膩的被子。

    「哦個屁?!龟惉庂肆诉^來。

    于是我就握住了她的一只rufang。窗外老天爺像只漏尿的膀胱,淅淅瀝瀝個沒

    完?;秀遍g似乎響起了春雷,宛若千萬噸巨石從云層滾落。

    ********************

    有時候我會情不自禁地想,那些標志性事件才是構成我們記憶的基本要素。

    比如22年韓日世界杯,2年悉尼奧運會,99年法國世界杯。

    再比如9,薩達姆被俘。唯有借助它們,我們才能游刃有余地展開關于歲月

    的珍藏。那么將來有一天,我會想起這無聊的一周嗎?王治郅美國產(chǎn)子。勒布朗

    詹姆斯斬獲最佳新人獎。火箭五年來首次打入季后賽,然后被湖人干了個2比。

    一切都好像和我無關。

    午飯時母親來電話,問我五一回去不。猶豫了下,我說回去。她說:「回來

    就好,你姥爺過七十大壽,還算你有良心?!褂谑俏揖图t了臉。我之所以回去,

    無非是因為迷笛推遲到了十月份。我問要帶禮物不。母親說:「真的假的?熱烈

    歡迎啊?!钩粤艘簧钻惉帍娙M來的炒米,我問評劇學校的事咋樣了?!高€行吧,

    挺順利的?!鼓赣H笑了笑,半晌又補充道,「喲,知道替你媽cao心了呀?!?/br>
    上周六老鄉(xiāng)會因雨推遲,負責人還專門打來了電話。我問為啥,他說:「咱

    們這可是露天聚會,能看星星呢?!雇砩虾完惉幰坏肋^去,果然是露天聚會,可

    惜星星有點寒磣。會場布置在東湖邊,迎頭掛著個大紅綢布,上書「平海老鄉(xiāng)會」

    ,連周遭的洋槐都扯上了彩燈。平常也觀摩過一些老鄉(xiāng)會,多是些外省人,氣氛

    那是異常熱鬧。平海嘛,離平陽也就倆小時車程,真要說老鄉(xiāng),那大家都是老鄉(xiāng)。

    據(jù)說我們的老鄉(xiāng)會曾經(jīng)也搞得風生水起,聚會時就像村委會換屆。然而步入二十

    一世紀后,一切都完蛋了——如同老頭老太太那稀稀拉拉的牙齒,早晚得掉光光。

    今天卻有點回光返照。人還真不少,三五扎堆,語笑喧呼,逼rou逼rou的。剛

    跟幾個熟人打完招呼,我就被陳瑤一把拽走。接著,在眾目睽睽下,她往我的衛(wèi)

    衣兜里掬了兩大捧瓜子。這著實令人尷尬。于是我說:「你手太小?!顾f:

    「手大有屁用,沒了?!刮也幌嘈诺卦趦蓚€桌斗里都摸了摸,果然沒剩幾顆。真

    是感人肺腑啊,我的豺狼老鄉(xiāng)們。事實證明負責人還是很有一套的。他人模狗樣

    地講完話,才又變戲法似地拎出來兩個包裝袋。目測有一袋是水果。「也別吃太

    多,這玩意兒上火啊?!顾闷胶T捳f。

    就這當口,打東cao場方向過來幾個人,就站在甬道上,也沒走近。但負責人

    立馬迎了上去。一番拉扯后,來人才暴露在慘白的路燈下。三男兩女,其中竟有

    李闕如。一如既往,他那頭鮮艷的jiba毛迎風飛舞,甚是扎眼。這貨眼倒挺尖,

    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并腦癱似地揮揮手,說:「靠?!构荒X癱,打死我也不信他

    是平海人。另外倆男的叫不出名,就那矮個有點印象,貌似還是高中同學。至少

    在一中老校區(qū)時,他總在cao場上踢球,和一幫三線廠子弟玩得挺好。能記得此人

    倒不是他球技多高超,而是他那佝背大喉結——戴上眼鏡時還真有點像馮小剛。

    再者,據(jù)說他爹在平海市公安局,不是正手就是副手。沒有辦法,一中有太多的

    官宦子弟。不可避免地,他們都會成為我的同學。不過馮小剛人還不錯,偶爾在

    在校園里相遇,他也會微笑著打個招呼。正如此刻,他沖我點了點頭。而我的平

    海老鄉(xiāng)們已有人上前和他套起了近乎。

    沒有辦法,三男兩女給我們的老鄉(xiāng)會平添了幾分招聘會的氣息。這鼓舞人心

    的場面連我都禁不住要摩拳擦掌。然而,等看到馮小剛身旁的女人時,某種難以

    名狀的氣流便從我體內(nèi)迅速升起。一時間,連湖面的漣漣水光都有些刺目。直到

    陳瑤一肘子過來,我才如夢方醒?!笍堥_張開?!顾趿怂奈鍌€橘子就往我兜里

    塞。我一面撐開衣袋,一面又抬頭瞥了過去。女人高挑豐滿,大概三四十歲,一

    身灰白色的西裝套裙恰如其分地裹出圓潤的曲線。齊肩卷發(fā)下的那張臉有種說不

    出的熟悉感,白皙豐腴,泛著絲艷麗的光澤。有點像張也。她提著手袋,四下張

    望一通后,忽然對上了我的目光。說不好為什么,我立馬垂下了眼。「走啦走啦?!龟惉幫焐衔腋觳玻诌f過來一個橘子。我倆在會場瞎晃一通,挨個道別后,就

    上了湖心小橋。走了幾步,神使鬼差地,我又扭頭掃了一眼。站在洋槐彩燈下的

    張也也正好望過來。片刻后,在豐唇舒展開的同時,她向我招了招手。

    張也的鞋跟有點高,噔噔噔的。她站到橋上時,我真擔心木質(zhì)橋面會被戳個

    窟窿?!改闶橇至职桑俊顾龜n了攏卷發(fā),甩出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我瞥了陳瑤一眼,胸中一陣麻癢。

    「嘖嘖,不認識啦?我是你老姨?。 惯@下變成了平海土話。

    仿佛一束天光直刺而來,我心里登時明鏡般锃亮。首先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是

    那個臉盆般碩大的屁股,其次就是某個曾經(jīng)教過我們地理的瘦猴——初三時有次

    教委來聽課,他就坐在我旁邊。雖然也沒多說啥,但我知道這個細聲細語的男人

    就是我若干表到三萬里外的老姨夫之一。當然,還有「文化局的秀琴老姨」——

    這幾年老聽奶奶嘮叨,母親跑劇團可全靠她了?!敢獩]這么個頂事的親戚」,營

    業(yè)許可證都辦不下來。但這個秀琴老姨變化實在太大,我簡直懷疑是自己的記憶

    出了岔子?!咐弦贪 !刮倚α诵?,卻只能吐出這三個字來。

    「女朋友嗎?真漂亮嘿,姑娘?!估弦倘ダ惉幍氖郑中蔽乙谎?,「眼光

    不錯嘛林林?!?/br>
    一向伶牙俐齒的陳瑤突然害羞起來,她向后縮著身子,死命瞟著我說:「老

    姨好?!?/br>
    「你好。嘖嘖,俊俏又乖巧,真行啊林林。」牛秀琴拍拍我的肩膀,扇來一

    股濃郁的香風,「還真是親戚,在這兒都能碰著。光聽說你在X大,心說來看看

    呢,這就碰著了。」

    晚風如約而起,湖面上蕩開夜的波紋。我反復捏著兜里的橘子,不時掃一眼

    灰蒙蒙的月亮。牛秀琴卻沒完沒了,說她到平陽來辦什么什么事,又問我功課忙

    不忙,手機號是啥。直到洋槐下有人喊了聲牛姨,她才又拉住陳瑤的手說:「一

    同事的小孩,還有點事兒,你們玩,老姨就先走了啊?!褂谑俏覀兙湍克托闱倮?/br>
    姨優(yōu)雅地穿過人群,回到了洋槐的彩燈下。她那個腰真是細了很多。我吸吸鼻子,

    掰開了一個橘子。

    很快,三男兩女步入夜色,消失不見。臨走李闕如還沖我揮了揮手。這伙人

    高低不一、參差不齊,中間的高個得有一米八多。理所當然,陳瑤一路笑到了湖

    對岸。我把她抱起,作勢往水里丟時,她才連連求饒。再次回到地面上,我女朋

    友滿臉通紅地拽拽衣裳,說:「你家親戚還真多。」

    二十一

    姥爺精神矍鑠,有點鶴發(fā)童顏的意思。他老人家以前就虛胖,全靠大骨架襯

    著,這幾年倒真瘦了下來。在這五月上午陽光明媚的農(nóng)家小院里,他聲似洪鐘、

    健步如飛,一度搞得我目瞪口呆。迫不及待地展示了他養(yǎng)的那些花花草草后,姥

    爺拽上我的手:「走,看看咱種的菜。」「行了行了,咋跟小孩似的。」母親皺

    皺眉,臉上浮起一抹牛奶般的亮色,「林林,給姥爺帶了啥禮物,快拿出來唄?!?/br>
    禮物嘛,是個清華紫光MP3,256M,三百多塊錢。這是我絞盡腦汁后,

    陳瑤靈機一動的結果。當時我倆跑遍了平陽市區(qū)大大小小的商場、超市、專賣店,

    一屁股坐到世紀廣場的臺階上,再也挪不動半步。ipod里左小祖咒跑出來,扯著

    嗓子唱那首。于是陳瑤就搗來一肘子,讓我切歌。她非常討厭NO,說左

    小唱歌像便秘。另外她覺得這個「整天穿棉襖戴帽子佯裝成少數(shù)民族」的蘇北男人

    特別華而不實,時常警告我「要引以為戒」。因為ipod是陳瑤的,所以我只好切

    歌。她卻歡呼一聲,望著廣場上熱情洋溢的勞動人民,說:「你姥爺不是唱戲的

    嗎?給他搞個MP3,再下點戲不就得了?」

    陳瑤真是聰明,于是挑好禮物后我請她吃了麻辣燙。興高采烈間,我問她要

    不要跟我回去。她頭搖得像撥浪鼓。我說:「咋,不看看你爺爺奶奶?」她埋頭

    掇著粉絲,沒吭聲。待我結賬回來,陳瑤還沒吃完。我就說:「快點唄,完了回

    平海,我也好見識見識你爺爺?shù)奶怯图屣??!顾琅f沒吭聲,好半晌才滿頭大汗

    地抬起頭來:「要你管。」興許辣椒擱的有點多,她兩眼都噙著淚。這讓我大吃

    一驚。陳瑤卻毫不體諒,一把拽過背包,奪門而出。她嘴都沒擦。之后就是國產(chǎn)

    電視劇里的庸俗戲碼,我也懶得嘮叨。唯一的例外是,在廣場的巨型充氣拱門下,

    陳瑤掉過頭來,把MP3丟給了我。我問:「你去哪兒?」她頭也不回:「回家?!?/br>
    雖然稀里糊涂,但陳瑤確實很生氣,后果也確實比較嚴重——我期待一周的

    性生活就此見了鬼。晚上在網(wǎng)吧耗了幾個鐘頭,跟她聊QQ也不理我。網(wǎng)上評劇資

    源不多,我只好濫竽充數(shù)地塞了些京劇、豫劇進去。新鳳霞的倒是經(jīng)

    典——老小我就在姥爺?shù)膭F里看過,但限于空間和媒介,也只能作罷。待我煙

    熏火燎地回到宿舍,剛好趕上一場煙熏火燎的牌局。這一鬧騰就是大半夜。滾到

    床上時隱隱聽到有人在唱國際歌,等我豎起耳朵,卻又沒了音。

    二號醒來已近晌午。趁懶逼們還賴在床上,我用那臺聯(lián)想老爺機上了會兒網(wǎng)。

    新聞里說弗朗西斯要被交易。同五年前一樣,火箭的季后賽被同一個對手以同樣

    的比分終結。雖給性侵案搞得焦頭爛額,科比依舊勇猛難擋。他老這也是破釜沉

    舟的架勢啊。宿舍里腳臭撲鼻,溫馨感人,頗有點迪拜海灘上泳裝美女的慵懶氣

    息,但楊剛沖進來打破了它。他大叫:「不好了!」在幾聲不滿的哼哼中,我問

    咋了。他興奮地說:「不好了!北京又發(fā)現(xiàn)了非典病例!咱們又得鬼門關走一遭

    了!」于是,剛剛還死豬一樣的眾逼立馬打床上蹦了起來。就這當口,我跑衛(wèi)生

    間給陳瑤打了個電話??蓱z我腸子都要拉出來,人家就是不接。

    到平海時將近四點。母親站在長途客運站外,遠遠就沖我招手。她上身穿了

    件對襟休閑襯衫,下身則是一條黑黃相間的碎花長裙,腳踝上的平底鞋扣在陽光

    下閃閃發(fā)光。而我一眼就發(fā)現(xiàn)她剪成了齊肩短發(fā),黑亮柔順如故,風撫過時卻像

    一只黑鴿子張開了翅膀。頭頂巨大的鋼化玻璃把飄忽忽的藍天白云納入腹中,又

    猝不及防地斜劈下一道黑影。說不好為什么,我眼皮突然就跳了跳。母親接過包,

    先問我餓不餓。我笑笑,略一遲疑說餓。她挽上我胳膊,白了一眼:「越長越傻,

    餓不餓還要想半天?!?/br>
    畢加索唯一的優(yōu)點大概就是寬敞。我把副駕駛座位往后調(diào)了又調(diào),母親說行

    了。我問我爸呢。她遞來一瓶水:「魚塘呢唄,這兩天人多,你小舅飯店都開了

    關關了開?!拐f著她莞爾一笑。母親依舊梳著偏分,柔絲劃過一抹圓弧,斜扣在

    肩頭。隨著她嘴角弧度的飛揚而起,整個車廂都隱隱蕩著絲說不出的嫵媚。我趕

    忙撇開臉,好半會兒才說:「那明天咋辦?」「明天歇唄,你姥爺?shù)氖聝憾济Σ?/br>
    過來呢。也沒請啥人,你小舅自告奮勇非要當大廚,你就看他能耐吧。」

    2年夏天村東頭那片地被征去建了新型工業(yè)園。在豬瘟和母親的雙向

    壓力下,父親一番搖擺后還是重cao老本行,把養(yǎng)豬場搞到了城東小禮莊。為此他

    時常念叨:當年要不是你媽攔著,真包了建筑隊,咱現(xiàn)在也發(fā)了。不過養(yǎng)豬也有

    養(yǎng)豬的好——何況是父親這樣的老手——只要沒攤上大病大災,除了換季,平常

    也悠閑。2年父親又承包了幾畝魚塘,算是和小舅合營。后者呢,在民房外擴

    建了兩間簡易房,再搭上二樓,開了個小飯店。我也光顧過幾次,生意還湊合,

    畢竟附近就有個長途客運點。何況魚塘的釣客們好歹也得吃碗飯。

    緊隨養(yǎng)豬場,2年冬天村子也要拆。起初說是劃撥為一個三本的新校

    區(qū),結果一荒就是兩年。直到去年那堵綿延而頹唐的圍墻才被推倒,長出來的是

    北方汽車城和若干名字都令人眼花繚亂的商業(yè)樓盤。全村十二個生產(chǎn)隊分三撥被

    安置到了平海的角角落落。出于鄉(xiāng)土觀念和某種可笑的尊嚴,村里組織人手到鄉(xiāng)

    鎮(zhèn)和區(qū)政府鬧過幾次,最后也不了了之。當然,村干部都發(fā)了一筆,一種靠以往

    賣樹賣地賣機器所不能企及的大發(fā)。年4月份我們就搬到了這個城東北的御

    家花園,有個二百來戶吧,大多是以前的鄉(xiāng)親。我家在五樓。母親習慣走樓梯,

    我也只能跟著?!赶氤渣c啥?」她那條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隨便?!?/br>
    「隨便隨便,隨便能吃嗎?」母親在拐角轉過身來,繃緊俏臉,卻馬上又笑

    了出來。斜陽黏糊糊地趴在天窗上,仿佛時光在恍惚間遺落的一條殘影。

    當然不能隨便,在母親提供的短得不能再短的菜單中,我選了雞蛋西紅柿撈

    面。母親很快忙活起來。我問奶奶呢。她頭也不抬:「聽說你要回來,高興得不

    得了,誰知這會兒又跑哪兒啦?」我倚著門框,哦了一聲。她麻利地拌著面粉,

    呲呲呲的,一頭青絲彈性驚人在肩頭顫抖不止。我不由想到一個特別流俗的詞—

    —蒼蠅拄拐棍也爬不上去?!高祝鼓赣H回頭瞥我一眼,又扭過臉去,半晌才說,

    「你也不累,歇會兒啊,監(jiān)工呢這是?嫌熱空調(diào)打開?!埂覆粺??!刮肄D身去開

    空調(diào)。不等拿住遙控器,廚房傳來母親的聲音:別開了,當心著涼。

    吃面時我狼吞虎咽。母親坐在一旁,說:「你不能慢點?」

    「好吃啊?!刮疑炝藗€大拇指。

    「德性?!鼓赣H笑笑,捋了捋頭發(fā)。

    「啥時候把頭發(fā)剪了?」我盯著面,含混不清。

    「還以為你眼不靈光呢?!挂巫优擦伺玻妇颓岸螘r間啊,短點也好打理?!?/br>
    我沒吭聲。因為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打記事起母親就是一頭長發(fā),偶爾也會

    稍加修理,但剪這么短還是次。

    「咋,可難看?」母親突然說。

    「哪兒呀,好看。」我抬頭笑了笑,又埋了下去,「就是習慣了長頭發(fā)?!?/br>
    母親沒說話。我攪攪碗里的面,剛想說點啥,奶奶回來了。一陣風似地,她

    老人家把我抱了個結實?!笇O子哎——」她唱道。

    晚飯就我們仨。父親來電話說太忙,回不來。我自然也不餓。母親就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