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玄終于看著面前這低著頭的小孩，“你……”

    他只說了一個字，卻忽然又沒有了聲音。這窗外的風(fēng)雪似乎猛地大了許多，風(fēng)卷著寒意一陣陣從半開的窗戶上吹進來，案上的書被翻得嘩啦作響，終于啪一聲摔到了地上。

    孟長青已經(jīng)克制住了情緒，那書落到地上的聲音讓他回過神來，他對著李道玄道：“真人，我去將窗戶關(guān)上?！?/br>
    李道玄盯著他許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上不自覺地用力，他一點點地用力抓緊了這孩子，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一直到這孩子抬頭看他，他才終于緩緩松開了手。

    孟長青回身朝窗戶走去，伸出手將那扇窗戶關(guān)上了，風(fēng)一下子全被關(guān)在了窗外，屋子里只聽見幾道風(fēng)沖撞著窗欞的聲音。

    李道玄看著關(guān)著窗戶那小孩，臉上仍是平靜的，袖中的手卻是攥緊了，那片青葉一點點碎開了。

    第96章

    孟長青關(guān)好了窗，他現(xiàn)在心中全是洶涌起伏的情緒, 怕李道玄看出什么異樣, 他一直低著頭。這附魂術(shù)法最多只能維持十二個時辰, 留給他的時間并不多。

    不知為何李道玄一直沒有再說話，屋子里靜得聽不見一點聲響，燭光輕輕搖晃著，柔和極了。

    孟長青只是站在這里，就覺得這一年來的壓抑、怨恨、憤怒、憎惡、不甘、痛苦全都過去了。他不得不承認，他一直都在想念著玄武山上的人，尤其是李道玄, 可真的見到了, 卻又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了。李道玄說話的那一瞬間,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原本克制住的情緒全都忍不住了, 感覺到自己的異樣，怕待久了會出事，終于，他緊了下袖中的手。

    “真人，弟子先退下了。夜深露重，您多保重身體?！?/br>
    七八歲小孩的嗓音還帶著些軟糯，似乎還夾雜著極難察覺的輕顫。

    穿著純白道袍的小道童說完低下身對著李道玄磕頭行禮, 兩只手疊的整整齊齊放在額前，本來應(yīng)該起身了，他卻遲遲沒有站起來, 聲音愈發(fā)低了下去，“真人不高興，應(yīng)該是為了孟師兄的事情，真人不必因為一個邪修而煩憂，弟子聽聞這玄武山上每一個弟子都很出眾，真人新年可另收弟子，若是能夠得到真人指點，他們一定會不辱師門?！?/br>
    小孩說完了，再次低下頭去。

    李道玄看著他，燭光閃爍，他的神情有幾分辨不清，終于，在小孩起身的時候，他低聲道：“孟長青！”那聲音聽不出情緒。

    腦海中刷的一下空白，孟長青還尚未起身，整個人就直接僵在了那里。

    屋子里什么聲響都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久，孟長青才終于慢慢地、僵硬著抬頭看去，他對上了李道玄的視線。

    下一刻，驚恐的孟長青直接將魂魄抽離了出來，小道童昏迷了過去，身體一歪倒在了地上。李道玄望向屋子的一個角落，水霧狀的魂魄漂浮在空中，孟長青渾身都在控制不住地輕輕抖著，沒能說出一句話，忽然他好像意識到什么，猛地推開了自己剛剛關(guān)上的窗戶，原是想要走，卻在看見窗外的景象時立刻頓住了。

    放鹿天外落滿了厚厚的霜雪。

    從穹頂望下去，磅礴洶涌的金仙靈力從地下漫上來，像是海潮，又像是云霧，這一方山海全牢牢地籠罩在了其中。

    孟長青撐著窗看著那震撼至極的一幕，心中戰(zhàn)栗。自從修煉了邪術(shù)以后，他的觀念變了不少，少時總聽人說邪術(shù)害人不淺，后來自己學(xué)了邪術(shù)才知道為什么明知邪術(shù)害人不淺還有許多人趨之若鶩為之瘋狂，因為邪術(shù)很強，遠勝道術(shù)。他自此一度覺得邪術(shù)天生是比道術(shù)要強大的，直到他此時此刻親眼看到眼前這一幕。磅礴洶涌，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道門金仙。

    道門修為，竟然可以到這地步。

    李道玄看著明顯被震住了的孟長青，道：“既然回來了，那就將事情說清楚，正好我也有話要問你?！?/br>
    孟長青一聽這話，直接甩手兩枚金色魂符沖開了窗戶外的禁制。他翻出去了，然后他站在窗外看著周圍鋪天蓋地的金仙靈力，臉上的表情有些空白。手腕控制不住地顫抖著，兩指間還捏著張尚未燃燒干凈的金色魂符。他瞳孔微縮著，想要極力控制住，手卻顫抖得更厲害了。

    李道玄望著那扇大開的窗戶，有風(fēng)雪卷進來，他坐了一會兒，然后他起身往外走去。

    孟長青站在銀杏林中，周身燃燒著十幾張魂符，他為了不讓人察覺到他身上的煞氣，用了雙魂術(shù)，如今他是魂魄狀態(tài)，修為本就不如平時，想離開此地卻怎么都無法脫身，情急之下煞氣已經(jīng)全出來了。金仙靈力在山林中游動，身后腳步聲響起來的時候，他一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地上全是雪，雪下面埋著枯枝，踩上去有細碎的聲響。

    孟長青不敢回頭啊，他真的……完全不敢回頭啊，指間的魂符熊熊地燃燒著，這一方天地因為靈力與魂符被照的亮如白晝，他周身的煞氣因為驚懼而劇烈地翻滾，他卻怎么都不敢回過頭去，耳邊所有的聲音好像都消失了。

    李道玄道：“孟長青，你可知罪？”

    孟長青眼中的猩紅霧氣劇烈地抖了下，終于，他開口道：“師父，弟子無能，待弟子做完這最后一件事，弟子一定回玄武向您告罪，屆時一切但憑玄武處置?！彼厣頃r忽然抬手放出了一個陣法。

    李道玄看著那迎面而來的陣法，也沒有去擋，在觸及他的那一瞬間，那陣法湮滅開了。孟長青消失在了原地。

    李道玄看這空無一人的銀杏林，他能看出來孟長青很驚恐，越是驚慌煞氣越重，煞氣越重越是驚慌，甚至連氣息都藏不住。銀杏林中似乎有一團團霧氣似的的東西冒出來，什么都看不清，終于，李道玄抬手想要解開面前這簡單的障眼術(shù)法。

    下一刻，一個人從身后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一點點地抱緊了。

    李道玄忽然就停住了，任由身后的人抱了上來，似乎有些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師父。”

    李道玄聽見那道極低的、帶著點哀求意味的兩個字在耳邊輕輕響起來，他好像失去了反應(yīng)，身后的人沒有聽見他的回應(yīng)，慢慢地將他抱得更緊了些。那一瞬間，所有的雪全都卷著落了下來，幾乎將視野都淹沒了。

    過了一會兒，似乎遲遲得不到回應(yīng)，身后的人緩緩地松開了手。迷霧層層地混在金仙靈力中，李道玄站在那里，身后的人慢慢地走到了身前，在看清孟長青的臉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神終于動了下，“你……”

    兩人靠的有些近，孟長青低聲說了一句什么，他忽然抬頭吻了上去，抓緊了李道玄的手。

    被吻住的那一瞬間，李道玄是真的僵在了原地，他清晰地聽見了孟長青剛剛說的那句話。

    “師父，我喜歡你。”

    李道玄任由他吻著，也沒有推開他，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抬起一只手，似乎是想要抱住孟長青，卻又停在了空中，好像不知道該怎么做。

    有濕漉的霧氣卷了上來，李道玄意識到了什么，掌中金仙靈力放出來的瞬間，幻術(shù)直接消散。

    眼前所有的景象消失不見。

    是個幻術(shù)。

    有雪落在空蕩無人的銀杏林中，風(fēng)猛地吹起道袍袖子，李道玄終于緩緩地、用力地攥緊了袖中的手，似乎是在極力克制著什么，“孟長青你敢……”他說了幾個字，好像又突然間意識到剛剛發(fā)生了什么，沒了聲音。

    紫陽劍氣卷地而起，擺在殿宇深處的白露劍一聲清嘯，東臨海水中無數(shù)的夢境迅速卷著潮水往下沉，似乎要一直沉到最深的海底去，一點光都看不見了。無數(shù)的風(fēng)雪驟然咆哮著刮過玄武山脈，劍閣中的劍齊聲轟鳴，震耳欲聾。

    玄武山腳下，魂魄已經(jīng)歸位的孟長青迅速往外走，他一刻都沒敢停留，手還是抖著的。他剛剛情急之下對李道玄丟了個幻術(shù)出去，相由心生，每一個人在幻術(shù)所見的東西都不一樣，他也不知道李道玄看見了什么，趁著李道玄失神的那一個間隙，他抓準(zhǔn)那個時機立刻離開了放鹿天，再一轉(zhuǎn)瞬就已經(jīng)出了玄武。

    當(dāng)離開玄武山脈很遠之后，孟長青才終于鎮(zhèn)定下來些，緊接著他有種難以相信的感覺，他剛剛丟出去的那個幻術(shù)，竟是能困住李道玄。他當(dāng)時是真的慌了，丟出去的幻術(shù)也極為粗糙，回想起來，他自己都止不住地心驚。幻術(shù)這種東西，被道門眾人列為術(shù)法末流上千年，一直為人所瞧不起，可世上最難參破的東西其實是人心，幻術(shù)就是人心。

    玄武山下的東臨古鎮(zhèn)，孟長青正迅速地在黑暗的巷子里穿梭，忽然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他一下子回頭看去，眼中的猩紅還未冒出來，又在見著來人的瞬間消失。

    “是你？”

    白瞎子披著件灰色袍子，兜帽幾乎遮住了他大半張臉，他低聲道：“是我，我過來找你。”他說著話輕輕地拍了下孟長青的肩，示意孟長青快跟他走。

    這里是東臨，玄武的地界，雖然玄武中人幾乎全都避世不出，但這里到底是道宗腳下，大街上隨處可見道行高深的修士。孟長青看了他一眼，兩人同時往一個方向走去，拐進了一條沒什么人的巷子。

    白瞎子剛剛一按著孟長青的肩就發(fā)現(xiàn)了，孟長青渾身都在抖，他低聲問道：“玄武發(fā)現(xiàn)你了？”

    孟長青靠著墻，似乎冷靜些了，沉默了一會兒，他點了下頭。

    “你沒受傷吧？”

    “沒有?！?/br>
    “沒有就好?！卑紫棺拥溃骸澳悻F(xiàn)在煞氣反噬得厲害，對上玄武修士沒勝算，此地不宜久留，隨我離開吧。”

    孟長青似乎仍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站在原地沒動，他竟是覺得有些腿軟，白瞎子跟著孟長青這么久了，說實話他還是第一次見孟長青有種反應(yīng)，催促道：“快走吧，萬一玄武的修士追上來就麻煩了?！?/br>
    孟長青終于道：“走吧?！?/br>
    白瞎子聽著孟長青離開的腳步聲，一顆心逐漸放了下來。他顯然是有私心的。他雖說追隨孟長青，但他心里更向著鬼城，他當(dāng)初帶著孟長青的尸體去鬼城求救，并不完全是為了要報復(fù)吳聆，他其實是有自己的盤算的。這些年道門對鬼魂和妖邪的追殺令他們?nèi)伎嗖豢把?，一日是邪魔外道，終生是邪魔外道，他們只能躲躲藏藏任人宰殺，如今好不容易才稍微好了一些，孟長青是他們?nèi)缃衲軤幦〉降奈ㄒ灰粯訓(xùn)|西，孟長青的修為、宿命、還有他的性格都注定了他是最合適不過的人。他要借助這一契機改變這一切。

    他自然是打從心底里希望孟長青從此和道門再無半分瓜葛，發(fā)現(xiàn)孟長青到了玄武，他也立刻跟了過來。本就是要走上這條路的人，宿命如此，就不要多做無謂的糾纏與掙扎。

    孟長青今日的神色真的不對勁，白瞎子忍不住問道：“你見到什么了嚇成這樣？”

    孟長青有一陣子沒說話，冷汗從下巴順著喉骨往下，然后才低聲道：“沒什么?！?/br>
    白瞎子見他如此也沒多問，道：“沒事就好，玄武的修士如今都要取你的性命，我們得知你來了玄武都怕你出什么事。對了，紅衣鬼托我告訴你，她知道錯了，讓你可別再生她的氣了?！?/br>
    孟長青沒有說話，雪落在巷子里無聲無息的。一直到白瞎子走過去了，他才終于緩緩地抬起一只手撐在了墻上。他似乎是在極力平復(fù)著什么，但手仍是克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第97章

    “人生從何來，死往何去？人世間的怨恨要如何才能化解？”

    很多年前, 一個年輕的劍修登上孤星臺, 對著紫微大帝像問了這么兩句話。

    很多年后, 另一個年輕的劍修開始思索這個問題，他們兩人終其一生只見過一面，卻擁有幾乎完全相同的宿命。

    要建立一座真正意義上的鬼境，首先要找到阻止魂魄變成惡煞的辦法，孟長青一直沒有成功，與此同時，是他體內(nèi)反噬日漸嚴重的煞氣, 在回到太白城的兩個月后, 孟長青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上出現(xiàn)了尸斑。顯然, 這具身體已經(jīng)無法承受煞氣如此之重的魂魄了。

    眾鬼不想孟長青這么快就死了，紅衣小女鬼想讓孟長青吞食新鮮魂魄來緩解煞氣, 人都抓了，抹干凈了脖子打算殺，孟長青剛好趕到，她氣沖沖地把人又給放了，臨出門前對著孟長青冷冷地撂下一句話，“奉勸你一句，既然做了邪修, 就別擺什么道門修士的譜，在道門眼中，你永遠就是個邪修！”

    孟長青看著她跑開的身影, 從那一天起，他再也沒見過那紅衣小女鬼。

    不久，白瞎子告訴他，呂仙朝醒了。

    孟長青來到鬼樓，呂仙朝正坐在床上，雙眼直勾勾地看著窗外。孟長青看了一會兒，問道：“他沒有恢復(fù)神志嗎？”

    白瞎子道：“他能夠活下來，我都覺得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孟長青沒有再說話了。北地冬天冷得出奇，鬼魂們感覺不到溫度，白瞎子又是蛇妖，他們只給呂仙朝穿了件單薄的短衫，孟長青將自己身上的外衫解下來披在了呂仙朝的身上，呂仙朝抬頭看他，孟長青對著他笑了下。

    夜晚的太白城里到處都是螢火，散著幽幽的光，雪飄落在大街小巷中，聽不見一點聲音。

    離開鬼樓后，孟長青與白瞎子走在大街上，兩人一直到了金碑林處，然后停下了腳步。

    白瞎子問道：“真的不行嗎？”

    孟長青伸出手去，覆上那金碑，這太白城中的幻境雖然各自有陣法和根基，但因為是他所化，會隨著他的心境而發(fā)生各種變化。孟長青閉上眼慢慢地催動手中的靈力，城中的漂浮的螢火忽然流動起來，好像是無數(shù)條星河在城中穿梭，過了會兒，孟長青睜開眼，收回了手。顯然又失敗了。

    孟長青看向白瞎子，道：“按道理說是可以的，按照《符契》所記載的，這種術(shù)法名叫海市蜃樓，幻境控制心境，魂術(shù)控制煞氣，可以形成化外鬼境，然而我試的時候，總是哪里差了些。我手上的半部《符契》記載的多是幻術(shù)，那下半部中記載的應(yīng)該是魂術(shù)。”

    白瞎子道：“實在不行的話，只能夠再回大雪坪找了?！?/br>
    話雖如此說，然而兩人心中都明白找到的可能性多微渺，大雪坪不是個小地方，《符契》下部早已失佚數(shù)千年，絕非一時半會能找到，當(dāng)初玄武的祖師為了搜集一部《天衡》花費了玄武數(shù)十代人的心力，最終也只是得了半個殘本，更何況是《符契》這種尋常人聽都沒聽過的上古邪典。這也是當(dāng)初兩人選擇先行離開大雪坪的原因，實在耗不起。

    孟長青低聲道：“我再想想?！?/br>
    白瞎子注意到孟長青左手上的尸斑已經(jīng)擴散成了一大片，他心中有些著急，卻也不能說什么。就在這時，身后有腳步聲響了起來。白瞎子與孟長青同時聽見了，孟長青回頭看去。

    呂仙朝不知是何時走到大街上來的，身影隱在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臉。

    白瞎子皺眉道：“他怎么出來的？”說著他就想走過去，卻忽然被孟長青攔下了，“等等?！?/br>
    白瞎子不明所以，“怎么了？”

    太白城中大街小巷的螢火忽然再次慢慢流動起來，竟是朝著呂仙朝而去，孟長青眼中浮現(xiàn)出一些詫異，他試著伸出手去放出靈力控制那些幻境，下一刻他就發(fā)現(xiàn)了，有另一股混亂的力量也在控制著這太白城中的幻境，并且那股力量與他的靈力同根同源。孟長青猛地抬頭看向呂仙朝，神志不清的少年像個幽魂一樣飄在黑暗中，螢火從他腳下緩緩淌過。

    孟長青驚住了，呂仙朝怎么會這種幻術(shù)？

    一剎那間，他腦子里閃過了許多的畫面。西洲城那一戰(zhàn)中，詭異而強大的邪術(shù)、不受控制的煞氣、猩紅的眼睛以及……夜雨中熊熊燃燒的魂魄。

    “只是邪術(shù)而已，問這么多做什么？你也想學(xué)？”

    “噓！”

    “他身上必然有著不為人知的境遇?！?/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