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初時分，日頭偏西，熱浪依舊，蟬鳴不止。

    堂屋中，李三娘同馬三寶及馮弇兄弟相談甚歡，憶昔思今，展望將來，由家事而國事，由沙場而庭院，歡笑中有感慨，贊嘆中有緬懷。

    見時日不早了，馬三寶抬起頭來，給馮弇遞了個眼色，馮弇心領(lǐng)神會，起身抱拳，說道“公主殿下，今日多有打擾，您的教誨，咱們兄弟銘記于心，他日重上戰(zhàn)場，必當(dāng)竭盡全力，肝腦涂地，報效您與霍公的知遇之恩！”

    馮端聽聞，也趕忙站起身來，躬身拱手。

    李三娘濃眉輕揚，嘴角微翹，呵呵笑道“竭盡全力是好的，但不必肝腦涂地，殺敵固然重要，但首先得保全自已，畢竟，延州城中的駱鶯兒和初生的孩子，都需要你早日凱旋而歸哩！”

    “殿下教訓(xùn)得是！”馮弇再次揖拜。

    幾人正在說話時，只見鳳鳶快步走了進來，躬身稟道“公主殿下，霍公回來了?！?/br>
    李三娘聽聞，站起身來，理了理烏發(fā)云髻，扯了扯花邊前襟，吩咐道“鳳鳶，去把霍公的白綢衫拿來，再端碗涼茶上來?！?/br>
    馬三寶等三人見狀，彎腰拱手，不約而同地說道“末將告退?！?/br>
    “既然來了，就不要忙著走嘛……”這時，門邊傳來了柴紹洪亮的聲音。

    三人循聲看去，只見柴紹一邊將猩紅戰(zhàn)袍遞給侍衛(wèi)官孟通，一邊跨過門檻，大步走進屋來，說道“我正好有事兒找你們幾個呢！”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軍帥有何指令，只呆呆地站在原處。

    柴紹朝妻子微微一笑，點點頭，然后大步來到主位邊，彎腰坐下，指著兩側(cè)的客位，說道“你們都坐下說話吧。”

    李三娘對丈夫回以一笑，見對方有軍務(wù)要談，說了聲“我去看看涼茶備好沒有”，便輕提曳地長裙，緩步離開了堂屋。

    “有勞夫人了……”柴紹看著妻子的背影出了楠木房門，這才扭過頭來，對馬三寶等人說道，“今日我巡查各營，將士們士氣高漲，紛紛請戰(zhàn)，我心甚慰吶！”

    馬三寶在座中挺直腰板，說道“霍公，我軍兵不血刃，將陽山城收入囊中，四方震動，西北似可傳檄而定！”

    “嗯，”柴紹摸著頜下短髭，并沒有回答馬三寶的話，而是盯著旁邊的馮端，問道“馮將軍，我軍探馬回報，自陽山城以北至黑沙河五十里內(nèi)，未見梁軍一兵一卒，偵訊如此，你如何看吶？”

    “霍公，”馮端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末將以為，出了陽山城往北，草場連綿，一馬平川，無險可守，梁王……哦，不，梁師都對此心知肚明，所以未敢扎

    營拒守?！?/br>
    馮弇也點點頭，接過話來說道“霍公，梁師都或許以為陽山城可堅守時日，不想我的兄弟棄暗投明，大唐王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北推進，此刻，梁師都也許已方寸大亂?。　?/br>
    柴紹笑道“北征以來，我與梁賊合戰(zhàn)數(shù)次，對方的虛實長短彼此有數(shù)，放棄黑沙河以南的五十里，未必不是故伎重演，誘我深入??！”

    馮弇皺皺眉頭，說道“霍公，據(jù)我所知，梁師都的騎兵在太和山一戰(zhàn)中喪失殆盡，黑沙河以南地勢平坦，利于騎兵沖擊而不利于步卒展開，即便梁師都想在此拒守，但沒有騎兵支援，他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夫善戰(zhàn)者，以己之長克敵之短，’所以，我已派樂紆率三千輕騎兵作先鋒，直奔黑沙河，不給梁軍臨河扎營，拒守我軍的機會，然后架設(shè)浮橋，等待大軍渡河，”柴紹胸有成竹地說道。

    馬三寶身體前傾，畢恭畢敬地接過話來“霍公，兵貴神速，形勢看好，入秋之前，我大唐王師便可直抵朔方城下了！”

    “霍公，自延州城至此，我尚未建立尺寸之功，身為騎將，真是汗顏吶，”馮弇在座中一拱手，說道，“懇求霍公派遣軍務(wù)，末將萬死不辭！”

    “呵呵，”柴紹摸著寬大的額頭，往帥椅中一靠，笑道，“馮將軍莫急，‘養(yǎng)兵千百，用兵一時’，此去朔方尚有二百余里，那梁賊手中也還有數(shù)萬人馬，這仗嘛，少不得你的！”

    “謹遵帥令！”馮弇再次拱手。

    看著斗志昂揚的堂兄，一旁的馮端鼻翼翕動，嘴唇囁嚅，欲言又止，只將眉頭稍稍一皺，把目光收了回來，看著面前的地磚，一動不動，若有所思。

    ……

    曠野落日，晚霞如火，千里邊塞，盡披絳色。

    申初時分，馮氏兄弟從帥府中出來，在城中同馬三寶分了手，執(zhí)韁緩行，引著隨從，朝著城外的騎兵大營走去。

    一路上，馮端少言寡語，低頭行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兒。

    堂兄馮弇見狀，側(cè)過頭來，打趣道“怎么了？咱們大唐王師勢如破竹，直搗朔方，你不樂意嗎？”

    “兄長說笑了，”馮端抬起頭來，在鞍上輕嘆一聲道，“唉，我馮端歸順大唐，是為將士計，也是為百姓計，無怨無悔啊！只是……”

    “只是出城北進，霍公未讓你作先鋒官，引導(dǎo)大軍前行？”馮弇笑道。

    “非也！”

    “那是為何？”

    馮端拉韁駐馬，看著堂兄，稍作遲疑，問道“兄長，你覺得三千騎兵直赴黑沙河，嗯……妥當(dāng)嗎？”

    “怎么不妥當(dāng)呢？”馮端眨眨

    雙眼，反問道，“那帶兵的軍將樂紆，雖然年經(jīng)，卻久經(jīng)沙場，從終南山開始便追隨公主殿下，一路走來，身歷大小百仗，我看，霍公讓他作先鋒，沒有什么不妥啊?！?/br>
    “我……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馮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馮弇看著堂弟，有些不解，但也覺得蹊蹺，便回頭吩咐幾名隨從原地待命，自己與堂弟一夾馬肚，靠前說話。

    雙馬并立，踟躕細喘。

    馮弇雙手倚鞍，把臉一沉，壓低聲調(diào)，問道“二蠻子，現(xiàn)在沒有外人，你給我說，你到底擔(dān)心什么？”

    馮端深吸一口，咂咂嘴，回答道“兄長，霍公令騎兵直抵黑沙河，架設(shè)浮橋以待大軍，然而，那黑沙河的水文狀況及周邊地形，我軍是否已作詳盡的勘驗了？”

    “嗯？”

    “哦，是這樣的，”馮端添添有些干裂的嘴唇，繼續(xù)說道，“我曾率軍數(shù)次渡過黑沙河，此河雖然不寬，三、四丈而已，但水深難涉，加之夏令時節(jié)，水勢旺盛，浮橋難以猝成，我擔(dān)心，騎兵雖至，但終不為用?。　?/br>
    “這個嘛……”

    “還有，”馮端打斷堂兄，接著說道，“黑沙河雖然穿行于廣袤草場之上，但并非一馬平川，此河西邊高，東邊低，十余平方里內(nèi)，便流經(jīng)數(shù)座小丘，頗有落差；我想，樂紆將軍必定選擇平坦之處架橋；但是，若有人在上游尋得小丘，塞河截水，再趁大軍過橋時突然決堤，繼之以奇兵突襲，則我軍危亦！”

    馮弇聽聞，睜大雙眼，翕動嘴唇，手抓韁繩，驚得半晌沒有回過神兒來，片刻之后，才急急問道“二蠻子，適才在帥府中，你咋不對霍公說呢？”

    “我……”馮端面露難色，猶猶豫豫地說道，“大軍開拔在即，士氣正旺，如果我說了這番話，豈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何況，我剛剛才歸降大唐，霍公也未必會相信我說的話呀，我……我又何必自討沒趣呢？”

    馮弇聽聞，倚鞍坐直，仰頭望天，陷入沉思。

    晚風(fēng)吹來，袍角拂動，不遠處的城墻上，數(shù)十面“唐”字旗幡嘩嘩直響，好像在催促著大軍北進。

    馮弇低下頭來，看著堂弟，一字一頓地說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可等閑視之，走，咱們到馬三寶將軍的營房去商議！”

    “可是，咱們剛剛才同馬將軍分手啊……”

    “樂紆將軍的人馬已出城一天，想必快到黑沙河了，事情緊急，咱們顧不得那許多了！”不由分說，馮弇調(diào)轉(zhuǎn)馬頭，“駕”地一聲，揚鞭策馬，朝著馬三寶的營房奔去。

    馮端見狀，也拉轉(zhuǎn)馬頭，帶著幾個隨從，追趕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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