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蔽日，光影斑駁，偶有風(fēng)過，枝葉輕晃。

    近午時(shí)分，陽山城營房中，李三娘坐在圓桌旁，左手拿著竹篾花繃子，右手捏著細(xì)鼻兒繡花針，正專心致志地在一件素色紗裙上繡著青蓮花瓣兒。

    “殿下，”這時(shí)，門外傳來鳳鳶的聲音，“馬三寶將軍、馮弇將軍求見！”

    “噢，是他們二位來了，”李三娘收起針線，放到桌上的一只小竹箕里，說道，“快請你們堂屋就坐吧，我馬上過去。”

    “是，”鳳鳶一轉(zhuǎn)身，剛想邁步離開時(shí)，突然又扭過頭來，說道，“殿下，同他們二位一道來的，還有一位將軍，我看著面生，不認(rèn)識?！?/br>
    李三娘眨眨丹鳳眼，略一思索，笑道“嗯，我知道了，來的都是客，屋堂里看茶上座吧！”

    片刻，李三娘緩步走進(jìn)屋里，只見她云髻玉釵，緊袖小袍，一件束腰紫羅衫裙微微擺動，曳地而行。

    屋中來客正在談笑時(shí)，見主人進(jìn)屋，便“嘩”地一下全都站了起來，躬身抱拳，畢恭畢敬。

    “幾位將軍來了，不必見外，免禮吧，”李三娘笑容可掬地?cái)[擺手，一面說著，一面緩步向前，朝著主位走去。

    “嗯，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李三娘坐定，看著馮弇身邊的一位將軍，笑道，“這位，應(yīng)該是馮端將軍吧？”

    “降將馮端，拜見公主殿下！”馮端應(yīng)聲而起，彎腰拱手，再次揖拜。

    “呵呵，”李三娘微微一笑，酒窩淺淺，說道，“馮將軍已是我大唐王師的驃騎將軍了，噢，這一身明甲戰(zhàn)袍挺合身啊，英武有銳氣！”

    一句話，讓馬三寶和馮弇都樂了起來，兩人看著馮端直笑；馮端聽聞，一時(shí)間竟有些難為情，兩手摩挲著明甲的細(xì)鱗片，不知如何措放。

    “馮將軍，咱們既然已是一家人了，就不必拘束，”李三娘抬起手來，指了指馮端身后的椅子，笑道。

    馮端一拱手，彎腰入位，同馮弇并排就坐。

    “殿下，”馬三寶眨眨鼓突的雙眼，看了看對面的馮氏兄弟，說道，“今日晨cao之后，霍公到城外的大營巡查去了，借著這個間隙，馮家兄弟倆兒特來拜望您，想當(dāng)面表達(dá)謝意！”

    “是啊，是啊，”馮弇連忙接過話來，說道，“殿下，若非您同意，讓我潛出軍營，規(guī)勸堂弟棄暗投明，說不定啊，此時(shí)此刻我倆兒正搏殺城頭呢！”

    馮端抿抿嘴，不住地點(diǎn)頭。

    李三娘一挽發(fā)髻，嘆道“這是老天的眷顧??！你們兄弟倆兒失散多年，應(yīng)當(dāng)見面了，若見面之日轉(zhuǎn)眼即成永別之時(shí)，豈非人間慘??？隋末離亂，人生顛沛，生離死別之事我們已見得太多了，悲傷的眼淚早已流干，若盡些心意，付諸努力，能得到些團(tuán)聚的歡顏笑語，哪怕只有一家兩家，那也是功德無量之事??！”

    馮弇聽聞，咬咬嘴唇，沉沉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馬三寶則鼓著雙眼，盯視面前的地磚，似在回憶往事…

    “殿下，”只見馮端在座中一拱手，說道，“昔日，我在梁軍陣營時(shí)，只聽聞您擅長用兵，決勝沙場，巾幗不讓須眉；今日，聽到您的一番教誨，我才知道，您宅心仁厚，慈愛民眾，悲憐貧賤，我想，這才是大唐王師一往無前的緣由??！”

    “哎——”說著，馮端仰面朝天，喟然長嘆，說道，“天下變亂已久，民心渴望安定，非有德之主不能混一四海，之前，我馮端為虎作倀，算是瞎了眼了，今日洗心革面，歸入正途，唯霍公及殿下的馬首是瞻！”

    說罷，“嘩”地一聲，馮端豁然起身，雙膝下跪，伏地稽顙，長拜于李三娘面前。

    “馮將軍，快快請起，”李三娘站起身來，伸出右手，虛扶一把，笑道，“馮將軍能有如此領(lǐng)悟，實(shí)乃大唐之幸，黎民之幸！”

    ……

    你言我語，談笑風(fēng)生，啜茶絮聊，其樂融融。

    馬三寶眨眨鼓突的雙眼，看了看馮端，笑道“去冬，太和山大戰(zhàn)時(shí)，我們就懷疑你在對方營中，只是未得謀面，所以不敢輕下定論，你的堂兄也惶惑不安，就怕果真是如此，有朝一日兄弟倆兒對戰(zhàn)沙場，那情何以堪??？”

    “哎，誰知道，最擔(dān)心的事兒，偏偏還是發(fā)生了，”馮弇端起茶來，啜了一口，連連搖頭。

    李三娘聽聞，笑了笑，饒有興致地問道“哦，是吧？這個事兒，今日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哩——你倆兒在太和山時(shí)，怎么就懷疑馮端將軍在梁軍的營中呢？”

    馬三寶與馮弇對視一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頗顯尷尬，都等著對方先說話。

    一旁的馮端也有些疑惑，雙手按膝，皺了皺眉頭，等待下文。

    “嗨，我說你們兩個，”李三娘笑道，“在戰(zhàn)場上一個比一個勇猛，怎么說到這事兒，卻一個比一個猶豫呢？”

    馮弇看著馬三寶，一動不動，眼中滿是哀求的神色，馬三寶輕嘆一聲，想了想，似在斟酌詞句，片刻之后，才說道“提到這事兒啊，還真叫做‘不是冤家不碰頭’哩！”

    見大伙兒都盯著自己看，馬三寶咽了一口吐沫，緩緩說道“太和山大戰(zhàn)時(shí)，兩軍對峙，歷時(shí)數(shù)旬，梁軍遠(yuǎn)來，營中缺糧，于是奉梁師都之命，在作戰(zhàn)間隙，軍士屢屢進(jìn)山，抄掠百姓，家畜五谷，無所遺留…”

    說到這里，馬三寶抬眼看著馮端，問道“馮將軍，可有此事？”

    “有的，”馮端點(diǎn)點(diǎn)頭，面露愧色，說道，“我也曾帶兵進(jìn)山抄掠，哎，現(xiàn)在想來，真是作孽呀！”

    馬三寶看了看馮弇，只見他撅著嘴，眨眨眼，嘆息一聲，似有無盡的惆悵。

    再朝主位看去，只見李三娘神情凝重，笑顏已收，一雙黑瞳熠熠生輝，好似穿透深夜的燭火一般，照亮了周圍的一切——馬三寶隱約感到，李三娘已經(jīng)知道事情的原委了。

    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馬三寶接著說道“梁軍進(jìn)山后，連征帶搶，不由分說，稍不如意，輕則皮鞭抽打，重則揮刀揮殺…”

    馮端聽聞，把頭埋得低低的，看著自己的護(hù)心鏡，嘟噥道“如此惡行，我也曾做過…”

    這時(shí)，只見馮弇抬起手來，搭在堂弟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問道“兄弟，你還記得山中有戶人家嗎？草廬里住著一個老人和一雙兒女，女兒十七、八的模樣，兒子也就六、七歲，三人相依為命，艱難渡日？”

    “額…”馮端抬起頭來，看著屋梁，似在努力回憶。

    “那老人姓駱，早年曾當(dāng)過朔方城的主簿，”馬三寶在一旁提醒道。

    “噢，我想起來了，”馮端一拍腦門兒，恍然大悟道，“那個駱老

    者自稱是梁師都的舊部，不肯征繳不說，還指著鼻子數(shù)落了我一番，惱羞成怒，我一時(shí)氣憤，便拔刀朝他砍去…”

    馮弇點(diǎn)點(diǎn)頭，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看了看主位上的李三娘，又看了看對面的馬三寶，這才對堂弟說道“我出營偵伺，偶遇受傷逃命的老人及兒女，憐憫心起，我違制將他們一家三口接到營中療傷，此事觸怒了霍公，若非殿下出面，替我說情，我定難逃脫重罰…”

    “后來，”馬三寶接過話來，說道，“你堂兄與駱老主簿的女兒駱鶯兒相好，殿下為他倆兒牽線搭橋，兩人終在延州城中結(jié)成伉儷，現(xiàn)在，你的小侄兒都已滿月了！”

    馮端聽聞，目瞪口呆，盯著馬三寶一動不動，半張著嘴唇，一時(shí)說不出話來，震驚、詫異、后悔、羞愧…各樣情緒，翻涌心間。

    午時(shí)漸至，檐影短小，熱氣入屋，令人燥熱。

    此刻，馮端已是額頭冒汗，背心浸濕，在座中反復(fù)搓著兩手，局促不安。

    “馮將軍，”主位上傳來了李三娘的聲音，“過去的既已過去，誤會也罷，巧合也罷，今日，咱們面對的就是這么一個實(shí)情，常言道‘麻生蓬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我想，昔日兵荒馬亂之中，你有情非得已的一面，也有為人所持的無奈，但不管怎樣，過往之事就讓它隨風(fēng)而逝吧！”

    李三娘看著馮端，目光變得溫暖和煦，緩緩說道“如今，馮將軍已歸入正途，愿你為大唐建功立業(yè)，愿天下蒼生不再顛沛流離，馮將軍，可好！”

    馮端聽聞，豁然起身，抱拳拱手間，哽咽難語，眼中已是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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