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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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茫的無助就像是他的無助。 他這時候才親眼看到了,失去陸展星之后,顧茫是那么疼。 疼得好像一顆心都要瀝干了血。 他看著顧茫的眼神,顧茫的神智一定是有些混亂了,像是能看到鬼,又像是渴望看到鬼,顧茫在滿屋子里都絕望地找尋著。 ——他想有人陪著,索命也好慳責(zé)也罷,他想有沒有誰來陪著他。 墨熄的心有如刀絞。 從前顧茫金殿鳴冤時,他不在顧茫身邊。 后來顧茫痛楚猶深時,他亦不在顧茫身邊。 如今…… 明知道鏡中過去無可更迭,明知道魯莽行事或有危險。 但和顧茫一樣,一直以來,墨熄也忍得太痛苦了。 在顧茫沒有叛國前,都是他欠顧茫的啊……都是他沒有好好陪著顧茫,沒有及時看出顧茫的心結(jié),都是他把顧茫當(dāng)作堅不可摧的神祇,卻忘了戰(zhàn)鎧裹束之下的,其實只是一具凡人血rou之軀。 一具傷痕累累的,卻仍在掙扎的…… 血rou凡軀。 人的心,終非是頑石冷鐵,這八年來的隱忍終潰于蟻xue,墨熄再也忍受不住,他解去了斗篷的隱身之咒,他劍眉低蹙,在縮成一團的顧茫身邊半跪下,他沙啞道:“顧茫,你看看我,我還在?!?/br> 我還在…… 可是顧茫不知是因為太傷心了,還是神智繃到極致,已經(jīng)崩潰了,他竟對墨熄的聲音和墨熄的忽然出現(xiàn)毫無反應(yīng)。 墨熄疼得說不出話來,他的手也在顫抖,他抬起來,想要將這個一身軍服卻再無萬丈榮光的愛人攏到自己懷里。 就這一刻,他不想再考慮后果了。 他真的…… 真的已經(jīng)在八年的痛楚與思念里,在時光鏡的溯回里,被逼瘋了。 “顧茫……顧?!蹦ㄝp聲地,喑啞不成調(diào),“沒事了,我陪著你……我陪著你……” 他自他身后抱住他,將他圈入懷。 可是就在肩背將要觸到的一瞬間,微光閃動,墨熄竟發(fā)覺自己透過顧茫的身體穿了過去—— 他怔忡地看著自己的手,臉色一點點地蒼白下去,目光一寸寸地慌亂下去。 沒時間了。 慕容楚衣和江夜雪破鏡之咒,已吟到最后一段。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于這個鏡中世界停留多久,但至少從這一刻起,他已成虛無。 再也不能與這個世界有任何呼應(yīng)了。 他再也無法現(xiàn)身,給不了顧茫寬慰,也挽不了顧茫回頭。 …… 這一天,顧茫瑟縮地坐在滿地的碎瓷堆里,抱著膝蓋,就這樣從天亮捱到天黑。 夜色沉了,他靠在冰冷的墻邊,像一只離群的獸,蜷縮著睡著,他的眼梢是紅的,鼻尖是紅的,就連瑟縮在墨發(fā)間的耳緣也泛著可憐的薄紅。 墨熄陪在他旁邊坐了一整夜,夢里的顧茫也在無意識地抽泣,墨熄抬手,卻拭不去八年前的這一滴淚。 時光如斯,什么也改變不了。 哪怕只是一場鏡花水月,他們也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第91章 后一個委任 接下來, 便是陸展星被三日曝尸。 這三日間,鏡子里的一切事物都在繼續(xù)變淡, 人們說話的聲音也模糊得猶如隔著一片汪洋海。墨熄不需要隱形斗篷也可以自由往來于任何地方,但時間已經(jīng)趨告罄,他再也不能與八年前的任何一個人對話,也不能以此引出更多的真相了。 他陷入了被動的等待。 而這三日間, 顧茫沒有去任何地方, 也沒有一個人前來探望他——也是,陸展星是顧茫昔日最親密的摯友, 也是王八軍的副帥。很多人曾以為陸展星最后并不會死,以為最后一刻他一定會得到君上的寬赦。 可君上并沒有顧及顧茫的感受與顏面,陸展星還是被斬了首。 于是,幾乎所有人都吸嗅到了這個訊息—— 顧茫是真的失勢了, 再也不可能東山再起。 顧家軍完了。 沒誰會陪一個江河日落的走狗,昔日將軍門前,如今鞍馬稀零。 只有來自八年后的墨熄陪著他, 可是顧??床灰?。他待在家里, 躺在床上發(fā)呆,能不吃就不吃,能不動就不動,歲月好像靜止了一樣。但墨熄知道時間還在無情地推移, 墨熄有時會望著自己的手, 十指伸出,俱已變得透明——看來離開鏡中世界, 也就在這幾個時辰了。 他甚至不知道撐不撐得到今晚。 “顧帥?!?/br>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有人在外面喊著。顧茫睜著雙目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踉蹌著起身,他因為餓了太久,躺了太久,頭腦有些發(fā)暈,下地之后差點栽倒。墨熄本能地就去扶他,可是攙扶不到——顧茫還是狼狽地摔在了地上,又迅速爬起來。門開了,站在外頭的是宮內(nèi)的一個傳令官。 “君上有旨,請您速往金鑾殿一趟?!?/br> 顧茫顯得很疲憊:“有什么事么?” “這……”傳令官道,“下官也不清楚,顧帥去就是了。” 墨熄明白,是君上要給顧茫下達那最后一個任務(wù)了。他忍不住祈求他還能在時光鏡中多停留一會兒,不要讓他在這個時候脫離。他是真的很想看到顧茫叛變前的最后委任是什么。 送走了官吏,顧茫來到昏黃的銅鏡前。他換了件干凈的粗布衣裳,掬水洗臉。水珠子順著他的臉頰淌落下來,洗去了滿臉的倦怠,卻洗不掉眼里的血絲。 為了讓自己顯得精神些,顧茫抬手束發(fā),給自己梳了個高高的馬尾,然后他習(xí)慣性地想要扣上代表著徽銜軍階的冠扣,手指卻在臺子上摸了個空。 他早已不是將帥了。 “…… 顧茫沉默一會兒,摸索著,摸出一根帛帶將發(fā)髻纏繞固定,帛帶是藕白色的,不知是在為誰大逆不道地偷偷戴著喪。 他進了宮里。 羽林見了他,兜鍪上的紅雉簌簌,想行禮,卻又很快反應(yīng)過來不該行此之舉,便又直起頭來。 ——深宮禁內(nèi),天威莊嚴(yán),禁軍們不能堂而皇之地對他進行打量,但他們的目光都偷偷地望著他自長廊的盡頭出現(xiàn),消失到王城的深處去。 這些年顧茫走過這條廊廡無數(shù)次,階銜越來越高,擁躉也越來越多。 而如今,他又成了一介布衣,青衫布鞋,孑然一人。他灑了半生的熱血,耗費了所有真心,到了最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起點,和當(dāng)初他以奴籍之身初入宮城時,竟也無太大區(qū)別。 步入殿內(nèi),高階之上王座威儀,由于并非朝會時辰,御座前落著三重緗色軟帳,將后面的一切都重重疊疊地遮住。 君王之容,不當(dāng)輕窺。 顧茫頓了頓,眼簾未抬,垂著睫毛,眼觀鼻,鼻觀心。他長跪叩首:“庶民顧茫。拜見君上?!?/br> 金鑾殿里空寂寂的,并沒有任何作答的聲音。 顧茫靜候一會兒,起身再叩:“庶民顧茫,拜見君上?!?/br> 這回終于有反應(yīng)了,然而反應(yīng)卻不是從金鑾殿的王座上傳來的,而是自顧茫身后,薄煙般輕飄飄地蕩入。 “姓顧的,你也知道自己如今是庶民之身,君上又怎會愿意見你?” 墨熄與顧茫一同回頭,但見慕容憐一臉憎惡,籠著寬袖站在門口。 八年前的慕容憐還未開始吸食浮生若夢,因此他的精神狀態(tài)看上去比后來好很多,人也沒有那么倦那么薄。他穿著一襲藍(lán)衣金邊的貴族衣袍,雖然神情姿容是紈绔了些,但肩背是挺拔的,一雙長腿也站得筆直,不似后來,走到哪里都一副要軟倒下來的懶樣子。 顧茫直起身子,問道:“怎么是你?” “我怎么了?”慕容憐冷笑道,“顧帥好大的忘性,你在我府上伺候了我那么多年,給我捏肩捶腿,百般奉承。怎么,做了幾年將軍,連你的本都忘光了?” “……” “再者說,如今你是庶民,我是王爺。由我來替君上給你遞話,已是你的殊榮。” 尖尖的下巴挑起,慕容憐白皙的臉上露出譏嘲。 “跪著接旨吧?” 顧茫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將眼簾垂落,他跪伏于地,淡青色的袍緣委頓一地。墨熄從前是看慣了鎧甲加身的顧帥,原來卸甲之后的他骨骼清瘦,寬大領(lǐng)口處露出來的一截脖頸,疲憊得像輕輕一捏就斷去。 慕容憐嘩地一展金邊燦爛的華貴袍袖,拿出君上諭令,慢條斯理地念道:“皇羲天鑒,重華君詔,鳳鳴一役,浮尸千里,溯本究源,皆因主帥顧茫識人不當(dāng),副將陸展星陣前失德,斬殺柔利特使,陷萬軍于鼎爐,惡重華之邦交。今罪臣陸展星已梟首示眾,責(zé)令故主帥顧茫,負(fù)其斷顱,親往柔利謝罪。欽此。” 這一卷詔書念完,莫說顧茫,便是墨熄都怔住了。 君上的意思,竟是要顧茫親自攜著陸展星的腦袋,前往柔利國,為陸展星曾經(jīng)斬殺該國使節(jié)的事情謝罪道歉! 時光鏡中的聲音本就越來越輕,這時候墨熄就更覺得耳中嗡鳴作響。 竟要顧茫親自向鄰邦,奉上陸展星的腦袋…… 君上根本無所謂顧茫的心情何如,無所謂顧茫會不會崩潰會不會叛變!——他確實在試顧茫的底線。 甚至不惜以逼走這個人為代價。 慕容憐瞇起三白桃花眼:“怎么?顧帥還不接旨嗎?” 墨熄搖了搖頭。 不。 你不要接……你不要…… 但是看顧茫的眼神,這個人好像早已將君上的惡心看透,在最初的怔忡過后,顧茫的神情變得冷漠,變得坦然,甚至變得有些不加掩飾的厭棄。 不要接…… “庶民顧茫?!蹦:穆曇魪念櫭4烬X間磕落,“……領(lǐng)旨。” 他抬起微微顫抖的手指,從慕容憐的手里接過詔書。 懸崖墜下,一切,終成定局。 于是,就在這年的深秋,許多人都有了新的命運——重華唯一的奴籍軍隊朝夕不保,陸展星東市問斬,頭顱懸于鬧市三日。為了羞辱曾經(jīng)當(dāng)庭頂撞自己的顧茫,三日后,君上竟命顧茫親自將陸展星的腦袋送往柔利國,以謝當(dāng)年斬殺來使之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