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jié)
顧茫背負著兄弟的頭顱上路了。 日暮黃昏本是最稠艷的色澤,但在墨熄眼里卻白得近乎透明。時光鏡的力量越來越薄弱,鏡中的世界開始和外面的世界相膠著,墨熄甚至偶爾可以聽到時光鏡外的吟唱。 是江夜雪的聲音,在念著解咒。 “渡厄苦海,昨日無追……” “黃粱為夢,君何不回……” 恍神間,江夜雪的嗓音消失了,又只剩下鏡內世界的種種聲響。 將遠行的顧茫緊了緊背著的布包,來到重華的東市牙子口,走到一家炊餅攤子前。 “老板娘,來五張炊餅。” 賣炊餅的是個俏麗婦人,以前顧茫來她攤上光顧的時候,她都是又嚷又笑,嗓門扯得邦邦響,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顧帥吃了她家烤的rou炊餅。可今日她從膛爐前帶著笑抬起頭來時,笑容卻僵住了。 顧茫以為自己沒說清楚,又道:“五張炊餅,還是老口味?!?/br> 女人一下子變得有些赧然。她一方面急著和這個失勢的男人撇清關系,哪怕是買賣關系也好像會難為死她似的,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實在有些不好意思,良心在為自己的勢利眼而感到惴惴。 就這樣天人交戰(zhàn)地僵了一會兒,她的丈夫湊了過來。 “不賣了不賣了,我們家打烊了!” 顧茫怔了一下,微微睜大眼睛:“可晚市才剛剛開始……” 男人蠻不講理道:“就不賣了!” 顧茫明白了。他看了婦人一眼,那女人臊得滿面通紅,她的良心好像是在這一刻徹底碎了,破碎后的血漿都涌到了臉上,將她的面龐染成酡紅。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她攤子前買餅的時候,她還沒有成家,嫰水青蔥似的一個姑娘。見他來光顧,激動地磕磕巴巴。 那時候她也是和現(xiàn)在一樣,頰飛霞光。 可惜時過境遷,姑娘成了婦人,而她臉紅的原由也與當年全然不同了。 顧茫嘆了口氣,說:“那算了。本來想買一些,帶在路上吃的。你家的炊餅和我在北境吃過的一家很像,都很好。謝謝你做了那么多年厚道生意?!?/br> 他說完轉身就走了,婦人羞愧欲死,忍不住瞅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顧帥——!” 她男人大驚失色,立刻捂住她的嘴:“你瞎嚷什么?不要命啦!” 婦人便哆嗦著,這一聲之后徹底失卻了正直的勇氣,她低下頭,不敢接著發(fā)聲。而顧茫在腳步微頓后,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待她重新含著淚抬頭時,便再也看不到了。 …… 墨熄陪在顧茫身邊,陪他一家家走著,看著。 顧茫好像原想著要帶一些故土的吃食上路的,甚至還在賣重華剪紙小繪的攤子前有些渴望地駐足了片刻,但是他太惹眼了,他在東市逗留得越久,盯著他瞧的人就越多。 攤主們原本都會熱烈地招攬客人,而獨獨當他走過的時候,他們都低眉臊眼地不吭氣,恨不能連人帶攤子消失在這塵世才好。 顧茫是識趣的人,他也不怨他們。 這些小生意人守著一方小本營生,誰要睬了他,以后的日子恐怕都不好過。他是在底層活過的人,知道被人輕賤、吃不飽飯的滋味有多痛苦,所以他看著這些對他避之不及的小販時,他眼睛里并沒有什么怨恨。 只是他不知道,原來臨了走了,要買一兩樣故國的風物,竟都成了這樣困難的事情。 顧茫最終還是兩手空空地離開熱鬧的東市,他一邊走,一邊嘆道:“展星,抱歉了,這一時半會兒地,也買不到你喜愛的梨花白。不能替你喝了?!?/br> 背囊里的頭顱自然是不會答話的。 顧茫又緊了緊背囊,繼續(xù)往前走著。 很快地,他過了戍衛(wèi),出了城門,他走在了白玉石斫鑿的古橋上,這座橋名叫重華橋,跨越寬闊的護城河,一頭是他來時的路,一頭則連著荒草萋萋長亭曲折的城郊驛道。 橋的盡頭,有一個年逾古稀的糟老頭歪著,他兩腿腐爛,遭蚊惹蠅。顧茫知道這個人,長年累月地歪倚在這里,問每日進城出城的人討飯。 老叫花子年紀大了,從不挪地方,守城人驅趕過他無數(shù)次,他都是翻著渾濁的老眼,用雙手撐著地,罵罵咧咧地爬走,可過了一兩天,又像是附骨之疽似的爬了回來,還是賴在這里乞討。 顧茫曾經(jīng)問過別人,為什么這老頭非要在城門口,要在重華橋邊癱著不走。 那時有上了年紀的修士告訴他——這個老頭曾經(jīng)上過戰(zhàn)場,后來全軍覆沒了,老頭兒貪生怕死,陣前逃了回來,保了一條命。老家伙良心過不去,過不了多久就受不住了,去向老君上坦白請罪。但彼時老君上施行德政,不愿殺人,只褫了他的軍銜,廢了他的靈核,流他做一個庶人。 他試過借酒消愁,試過信善遁空,但最后都解不去他的心結。 再后來,日子一天天消磨,心智一日日崩潰。 年輕修士成了老修士,老修士癡癡癲癲,每一天都能回想起自己丟下同袍臨陣脫逃的那一瞬間,他被徹底逼瘋了,他在癲狂中砍了自己的腿,他以為這樣就能改變過去,以為這樣當年的自己就不會轉身而逃。 可是沒有用。 老頭子瘋的越來越厲害。 快八十了,那么多年,他就沒日沒夜地守在重華橋邊。守在大軍歸師必經(jīng)的這一條路上,一雙渾濁的老眼,永遠張望著遠處的地平線。 沒人知道他在等什么。 直到那一天,顧茫第一次作為主帥得勝凱旋,鮮紅的披風裹著精光鎧甲,騎著金翅飄雪馬,縱著浩浩湯湯的軍隊踏著滾滾塵煙而來。 重華橋邊的那個骯臟腌臜的老頭,忽然比顧茫先前見過的任何一次都要精神。他拖著斷肢掙扎著直起來,努力朝他們揮著手,熱淚盈眶地喊著:“回來啦!你們可算是回來啦!” 隨行奇道:“這老頭在說誰?” 顧茫左看看,右看看,只看到自己,還有身后風塵仆仆的同袍手足們。 顧茫思忖未幾,忽然心中一動,驟然明白了老家伙一直在等的是什么—— 他是在等,等當年那些被他拋棄的兄弟們能夠踏過幾十年的時光,意氣風發(fā)鮮衣怒馬地回城。 老家伙一直在候著。 所以顧茫當時下了馬,走到他跟前,老頭兒仰頭望著他,陽光刺在老家伙昏花的眼睛里,老家伙嗚嗚地就哭了,一邊哭,一邊沖著顧茫磕頭,一邊又挪著想要過去抱住他。 陸展星那時候嘖了一下嘴,說:“茫兒,臟死了!” 顧茫道:“沒事?!?/br> 他抬起手,摸了摸那老家伙的頭。 人都有軟弱的時候,都會犯錯,逃兵為他的逃離煎熬了大半生,顧茫想,已經(jīng)夠了。 老家伙就豁著他那張漏風的嘴,哭得歇斯底里地,一會兒管顧茫叫“小趙”,一會兒又管顧茫叫“小陳”,“小冬瓜”。 顧茫一一都應了,打那天起,老家伙就安生了。 他還是有點瘋,但不再直勾勾地看著地平線,他開始像個正兒八經(jīng)的臭要飯,會對過往的人笑,顛著一只臟兮兮的破碗,唱著他的蓮花落。 “……”顧茫緊了緊裹著陸展星頭顱的布包,走到重華橋的盡頭。他知道,今天或許是他最后一次路過這個老叫花的身邊了。 “老伯?!?/br> 老叫花今日收獲頗豐,討飯的破碗里擱著一只大饅頭,懷里還揣著一張餅。他其實并不記得顧茫是誰了,雖然顧茫當年班師回朝時解開了他的心結,但他畢竟年紀大了,又被執(zhí)念折磨了那么久,他并不記得當年是哪一位將軍下了馬,愿意寬恕他這個罪人,愿意當他的小趙小陳小冬瓜。 因此他仰著頭,傻呵呵笑著,很閑適地看著顧茫。 “老爺,給點賞啊?!?/br> 顧茫也低頭看著這個臭要飯的,看了一會兒,他也笑了。 “如今愿意跟我說話的人,也就只有你了?!?/br> 說完把乾坤囊里的所有細軟貝幣,都遞給了老叫花子。 顧茫道:“走啦?!?/br> 他起身,起身的一刻卻被老頭忽地攥住了手腕。 “怎么了?” 老頭子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又好像并沒有意識到什么,最后哆哆嗦嗦地伸出那只雞爪子枯木頭般的手,從懷里摸出那張臟兮兮的餅子。 獻寶似的,滿臉褶子都溢著笑。 “給、給。” “給我的?” 老人像是因為接近天命,有著常人所無的知覺,不住地把餅子往顧茫手里塞:“帶著、和你兄弟、路上吃……路上吃……” 顧茫怔住了。 或許老人和孩子的眼睛是可以看到鬼與未來的。 他看著那張皺紋密布枯縮如核桃的老臉,半晌,慢慢地整頓出一個笑,從老叫花子手里,接過那張故國的炊餅。 “多謝。到底還是能帶走一樣故鄉(xiāng)的念想?!?/br> 老頭就朝他懵懵懂懂地點頭,嘴唇哆嗦著,不住說:“你們要回來,要回來……” 顧茫的笑容一頓,但也沒有墮下,他睫毛輕顫,起身道:“走了。” 他說完,背著布包,回頭望了一眼角牙崢嶸的城樓。 城樓上,“重華”兩個遒勁莊穆的篆體字被夕陽一照,流彩華光,耀眼奪目。 顧??戳撕靡粫?,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在與誰說話。 他又道:“走啦。” 走啦。 王八軍的殘部還被君上扣押于牢獄,陸展星的殘軀在顧茫的背囊里。誰也沒有前來為顧茫踐行。 他轉過身,孑然孤寂地走在重華橋上。橋底下河流滾滾,如昨日輝煌絕塵去。 而那個重華橋邊的老頭兒,忽在此時抻著嗓子吆了一聲——他的嗓門像一面破鑼鼓,老頭兒伸著脖子,看著顧茫的身影走向暮色西沉的地平線。他嗓音啞著,顫抖的手敲著討飯的碗,開了口,開始嘲哳嘔啞地唱了一段兒他記得最流利的蓮花落—— “人道光陰疾似梭,我說光陰兩樣過。昔日繁華人羨我,一年一度易蹉跎。可憐今日我無錢,一時一刻如長年。我也曾輕裘肥馬載高軒,指麾萬眾驅山前。一聲圍合魑魅驚,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黃金散盡誰復矜,朋友離群獵狗烹。晝無擅粥夜無眠,落得街頭唱哩蓮。一生兩截誰能堪,不怨爺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當日結妖魔。而今無計可耐何,殷勤勸人休似我!” 我也曾,輕裘肥馬載高軒,指麾萬眾驅山前。 我也曾,兜鍪玄甲擎玉腰,箭破驚羽動九天。 而如今…… 墨熄睜著眼睛,他看著顧茫的背影,一眨也不眨,多眨一眼,就少看一眼,他就這樣目送著顧茫遠去,眼淚終于順著臉龐淌下來——他從來都知道顧茫叛國是痛的,可是心中知曉與親眼所見,到底不是一般滋味。 錐心刺骨,攫魂斷魄。 為什么會走到這個地步…… 為什么要走到這個地步?????! 昔日鮮衣怒馬少年郎,像個失了魂的乞丐,一個渾渾噩噩的野鬼,自長亭古道,一路向遠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