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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余污在線閱讀 - 第107節(jié)

第107節(jié)

    按照君上的要求, 今日他已該在前往北境的路上了,但是他并沒有走。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手掌呈現(xiàn)出半透明的色澤——其實不僅僅是他的手掌,這個世界一草一木的顏色都在這幾日里開始慢慢消退。

    這是時空鏡的力量正在削弱的征兆。

    慕容楚衣他們所在的現(xiàn)實世界, 時間的流速很快, 可能外面只是慕容楚衣或者江夜雪在施個法吟個解咒,不但鏡子內(nèi)卻已過了幾天。

    按這個情況下去, 墨熄估計再過兩三日,自己和顧茫就會徹底離開這個世界,所以他并無所謂君上會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北上,他只想在這之前再多掌握一點秘密而已。

    又一滴水落了下來。

    水滴漏的刻度已離午時越來越近。墨熄起身走到銅鏡前, 抬手給自己施了一個簡單的易容之術(shù),而后推門走了出去。

    “走啦走啦,快去東市看殺頭!”

    “陸副帥要被砍腦袋了, 真是沒想到啊,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唉……”

    “他因為一時沖動害死了那么多人,我看他是死有余辜!”

    一路上行人熙熙攘攘, 都在往東菜市口的方向涌。那些臉上或是期待、或是快意、或是唏噓, 還有的則是惶恐。但不管揣著何種心情,東市就像熱乎出籠的人血饅頭, 在誘惑著一只只禿鷹抻長了脖子往斬首臺擠。

    墨熄一言不發(fā)地跟著人流往前走著。

    很快地,他來到了東菜市口。那里已經(jīng)聚滿了負責行刑的人,還有一群看客。他們像是透韌的餃子皮,將臺子重重團圍。

    陸展星一身潔白囚服,赤著腳,盤坐在斷頭臺上。他的神情很寧靜,絲毫沒有將死之人的慌張,行刑官給他端來了酒和rou,他咧嘴哈哈笑著謝過了,從盤子里扯過一根雞腿露出犬齒大口地撕咬吞咽起來。

    三下五除二把rou都吃完了,又開始喝酒,一盞送行之釀喝得氣吞山河。

    末了用袖子一擦嘴:“官爺,你這小酒壺也太別致了,娘們唧唧的,能不能干脆給我來一壇???”

    行刑官怪異地看著他:“死到臨頭了還吃得這么開心?”

    “可不是嘛?!标懻剐驱b牙咧嘴地笑得像一只得道成精的狼狗,“人生最后一頓,難道還要我哭著吃完不成?”

    行刑官瞪著他,似乎在想人要有多厚顏無恥才能在捅出了那么大簍子之后還能這樣嘻嘻哈哈。

    “沒有一壇酒給你?!弊詈笮行坦偕驳溃皵囝^飯,就這一套。吃完不續(xù)?!?/br>
    陸展星嘆道:“那真是好遺憾。本來可以醉著上路的?!?/br>
    行刑官冷笑道:“原來你不是灑脫,是想酒壯慫人膽,砍頭的時候不怕痛?!?/br>
    “那倒不是?!标懻剐菗嵴菩Φ溃翱愁^不過碗大的疤,軍爺我想醉著上黃泉,借著酒勁看看那忘川兩岸的美景,沒準還能寫一兩首名動地府的詩來?!?/br>
    “……”行刑官被他噎得簡直無語,正當這時,忽聽得喧嚷的臺下傳來一個清冽的嗓音。

    “你又要寫什么詩?是兩只黃鸝鳴翠柳,一只更比一只丑,還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笙歌夜夜不是夢?”

    一眾人轉(zhuǎn)過頭去,顧茫出現(xiàn)在人群之外。他穿著一身筆挺的重華軍禮服,摘了軍銜流蘇,但依舊襯得他腿長腰細,容姿端肅。他兩根修長長指勾著根麻草繩,繩子勒一壇沾著封泥的酒壇,迎著正午烈陽,自遠處向斷頭臺行來。

    “哎呀,是顧帥……”

    “呸呸呸,說錯了,不是顧帥,是顧茫,顧茫?!?/br>
    觀刑之眾慢慢分出了條道,一雙雙眼睛都好奇地盯著他們二人。

    誰都知道陸展星和顧茫過命的交情,誰也都知道因為陸展星之失,顧茫從萬人之上跌至谷底,成了一個終日泡在青樓里廝混的廢物。

    他們此刻終于見了面,對待彼此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

    陸展星會不會對顧茫面露羞愧?

    顧茫會不會一怒之下唾罵昔日摯友?

    沒什么比吃醋爭風(fēng)闊商休妻兄弟反目更有意思的戲碼了,前兩者雖然看不到,但兄弟反目卻大可以指望,于是方才還喧喧嚷嚷的斷頭臺逐漸沉寂下來。

    周圍太安靜了,隱匿在人群中的墨熄甚至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他目光追著顧茫的身影,那個挺拔俊秀的、穿著重華舊服的身影。

    今天的顧茫并不頹喪,他看起來像清風(fēng)里的雋秀青竹,好像這半年以來的靡爛日子并沒有銷蝕去他的絲毫風(fēng)骨。

    顧茫在這片寂靜之中,孑然走上了刑臺。

    他本來都是一呼百應(yīng)前簇后擁的,但如今十萬袍澤只剩下了他一個,其他是犧牲的犧牲,羈留的羈留。他沒有辦法帶更多的人來,只有一個人,一壇酒,一件卸去了軍銜的軍服——他們昔日的輝煌像一場黃粱夢,如今就只剩下了那么一點點可憐的殘余。

    陸展星仰著脖頸,抬頭看著他,過了片刻,齜牙笑了。

    “茫兒,你還記得我寫的那些詩???”

    顧茫垂下睫毛,濃密的睫羽在他眼瞼處投下暈影。他抱著酒壇子坐下來,說道:“你狗尾續(xù)貂寫的太差,我想忘也忘不了。”

    陸展星就嘿嘿地笑了,一邊笑一邊摳腳,然后說:“我就知道你今日還會來送送我?!?/br>
    顧茫哼了一聲,將酒壇的封泥拍開,自己喝了一口,然后推給了陸展星:“喝吧。”

    “喲,鴻鵠館的十五年陳梨花白?!?/br>
    “識貨?!?/br>
    見這兩人并沒有期待中的大打出手,也沒有互相盤毆,別說臺下的看客了,就連行刑官在旁邊瞧得目瞪口呆。

    陸展星已是死囚了,但顧茫彼時尚未叛國,雖然沒了軍銜,但積威仍在,因此行刑官不愿、也不敢公然與顧茫為難。

    他猶豫道:“顧……咳,您看這斷頭飯的制式規(guī)矩……”

    “好歹兄弟一場,我來給他送個行?!鳖櫭Lь^,“煩勞官爺你請行個方便?!?/br>
    再怎么說,顧茫也是重華的神壇猛獸,常勝戰(zhàn)神。再怎么說顧茫在風(fēng)光時也沒有做過任何盛氣凌人的錯事,未有私仇。

    傳令官在他黑玉般的眼眸中,逐漸地敗下陣來。最后嘆了口氣,退到了一邊。

    日晷隨著太陽越深越高,濃縮出比墨汁更濃的黑夜倒影。

    陸展星喝著酒,笑吟吟地與顧茫說著話。大約是人之將死,再言仇恨亦是無用,他們倆誰都沒提鳳鳴山戰(zhàn)敗一事。

    離行刑的時刻越來越近了,饒是驕陽白熾灼烈,空氣中也彌漫起了一種與死亡有關(guān)的味道。觀刑的人們望望日晷,喉頭吞咽,都有些緊張起來。而最不緊張的反倒成了將死的人和送行的友。

    酒終于告罄了。

    顧茫問:“你還有什么心愿嗎?”

    陸展星笑著說:“太多了。”

    “哪一件我能幫到你?”

    陸展星道:“替我多嘗嘗梨花白?!?/br>
    “好。”

    “替我多看看美人美景?!?/br>
    “行?!?/br>
    陸展星想了想,最后抬手撫摸著顧茫的軍禮服:“……茫兒,這套衣服,以后別再穿了吧?!?/br>
    刑場火盆的木炭發(fā)出噼啪爆響,顧茫垂了眼睫,神情似有些黯淡,又似有些意味深長。他這個神情,在場幾乎所有人都無法明白是為什么。

    除了墨熄。

    墨熄清楚顧茫此刻已決心要叛,陸展星的這一句臨終發(fā)愿,原本是希望顧??梢跃痛私饧讱w田,不再卷入血雨腥風(fēng)中。

    可是陸展星卻不知道,顧茫確實是再也不會穿上重華的軍禮服了,但顧茫會換上燎國的玄色戰(zhàn)甲,而后走上一條鮮血淋漓的不歸路。

    顧茫沒有立刻吭聲,他低著頭,睫毛像是絮蕊輕動。

    最后他淡淡笑了一下,說道:“好。再也不穿了?!?/br>
    陸展星的眼睛亮了亮,隨即展顏而笑。

    “此話當真?”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陸展星哈哈笑了:“你從小就愛哄人,哄我哄到大了。”笑著笑著,眼尾春葉般舒展開來的笑痕又斂去些許。

    顧茫道:“還有事情想說嗎?”

    “……”陸展星眼底流照著些溫和,這是墨熄從來沒有在這張虎狼般桀驁的臉上瞧見過的和軟。

    陸展星說:“茫兒,早些成家吧?!?/br>
    顧茫:“……”

    “你平日里總是鬧鬧嚷嚷的,但咱們哥倆這么多年,我知道你一直就想有個真正屬于自己的歸處?!标懻剐且庥兴傅兀澳阋怖洗蟛恍±?,玩夠了的話,就早些收心……這樣我也……”

    話未說完,就被顧茫打斷了,顧茫道:“陸叔叔今年貴庚?”

    陸展星瞪大眼睛,撇撇嘴:“我這是關(guān)心你,你這人怎么不識好歹?!?/br>
    正欲說更多,忽聽得一聲尖銳嘯響,高臺角樓上的修士仰頭吹起了牦牛號角,其聲嗚嗚動天。唱令官吊著嗓門高喊道:

    “時辰將至!”

    時——辰——將——至——

    刺目的太陽已升穹廬中心,白生生的光芒灼照著茫惘眾生,照著將離開的與將分別的,照著烏泱泱的看客。

    這就是這一對總角兄弟的最后了。

    顧茫平靜地看著陸展星,平靜得就好像兩人只不過又因為戰(zhàn)略緣由,即將兵分兩路,但遲早還會再見面。

    “走了。”顧茫道。

    陸展星笑著:“你考慮考慮我的話?!?/br>
    顧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道:“……行啊,我會的?!?/br>
    他說罷,長袍曳地,自刑臺窄小的高階下去。

    行刑官上前一步,抬手執(zhí)起包著紅布的銅錐,于鳴鐘敲落,金屬碰撞發(fā)出清遠的響。行刑官提氣唱奏道:“時辰到——備!”

    沒有像話本傳說里那樣,有一騎禁軍舉著令箭高喊著:“刀下留人!”策馬奔來。也沒有出現(xiàn)陸展星暴起反抗,更沒有人劫囚。

    這世上沒有那么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事情,能得到天命眷顧的只有寥寥數(shù)人。

    陸展星與顧茫一個臺上,一個臺下,相望著,他們倆人都不由得想到了多年前,陸展星從戎時曾說的一句話:

    “我是一點兒也不想死的,我就想做個千年王八萬年龜,娶三倆婆娘,生一群孩子,那日子叫做一個逍遙快活。”

    顧茫倒是笑了:“你現(xiàn)在上了戰(zhàn)場啦,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你還有什么辦法去做你的千年王八萬年龜?”

    陸展星毫無忌諱。他摸著下巴,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說的也是,那我不如想想看怎么樣死才能死得其所吧?!?/br>
    “怎么算死得其所?”

    “最好的是我中個燎國幻術(shù),幻術(shù)里全是些絕世美女,追著我要和我嘿嘿嘿,我卻之不恭,最后死于精盡人亡?!标懻剐切Φ靡荒樷?,晃著腿道,“哎呀,好美妙的結(jié)局啊。”

    他們倒也真是無畏無信,死生之事在他二人嘴里就如玩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