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走了約摸一炷香的功夫,方向漸趨明朗,但墨熄心中的疑竇卻越來越深—— 這是……戰(zhàn)魂山的方向? 果不其然,他們最后就停在了戰(zhàn)魂山山腳下。 八年前的戰(zhàn)魂山門口,還沒有設(shè)立鎮(zhèn)守的侍衛(wèi)。不過因為戰(zhàn)魂山的山巔有重華歷朝歷代的英烈碑冢,為表恭敬肅穆,山門前還是有一道無形的結(jié)界,那個結(jié)界可以洗去幾乎所有的易容與隱身術(shù)法,這也就意味著墨熄的跟蹤只能在這里終止。 顧茫將斗篷的帽兜落下來,仰頭看著那蜿蜒曲折的石徑,兩邊松竹搖曳,明月透過葉梢灑在古舊的青石路面。 黑衣人道:“怎么了?” 顧茫道:“想到很快我就要離開這里,手上將沾上重華軍士的血,我……” 他沒有再說下去,而墨熄則是心中驟緊。 之前他們倆見面的時候,顧茫果然是騙他的。顧茫是真的在這個時候就已決定了要叛國而去。顧茫真的已經(jīng)在此刻料定了以后手上會沾染昔日同袍的血。 顧?!?/br> 顧茫…… 你究竟是為了什么?而這個陪在你身邊的神秘黑衣人又究竟是誰???! 墨熄竭力遏制住自己想要上去揭開那個黑衣人面罩的欲望,盡管這欲望已經(jīng)將他的眼眸都燒紅燒燙。 他有一種預知,只要摘下此人的面罩,很多問題便能迎刃而解,很多謎團都能就此釋開。但是線索也將斷在這里,他將無法知道更多的東西,而這無疑是得不償失的。 墨熄喉頭滾動,他平復著自己內(nèi)心的涌躁。然后他聽到黑衣人說: “重華如今的局勢也就是這樣。鳳鳴山敗北后你也親眼見到了,你與你的軍隊落魄,只有落井下石的,沒有雪中送炭的。”黑衣人似乎看出了顧茫想要辯駁,于是抬了抬手,“你不必跟我說如果羲和君在,他會向著你。他向著你也沒有用,你是個聰明人,你應當已經(jīng)很清楚,重華一直是顯貴當?shù)?,以你一己之力,并不能扭轉(zhuǎn)什么?!?/br> 墨熄顱內(nèi)嗡嗡亂做一團,這個人昭彰是在策反顧茫,與顧茫說重華局勢如此,與顧茫說除了羲和沒有人向著你…… 燎國人? 不。不可能。 哪個燎國人可以在重華這般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 哪個燎國人又能這樣坦蕩蕩地站在顧茫面前,而不激起顧茫的強烈反感與之反目? 除非…… 除非比起重華,顧茫本身更信得過眼前這個黑衣人。可這樣的信任又豈會是十天半載三言兩語便能建立的?難道顧茫從更早之前就與某個燎國探子有所往來?這怎么可能?! 黑衣人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叛國這一棋,你已是落子無悔。” 墨熄喉嚨里簡直都有森森然的血意了。 不過是短短一日,八年前,顧茫叛變前夕的短短一日。竟就有這么多的事情被歲月的風沙所掩埋——君上的冷酷無情、陸展星的一意孤行,顧茫的心事重重,還有這個……不加掩飾將顧茫推上地獄之路的黑衣男子。 顧茫將黑衣人的話一字一句都聽在耳中,卻沒有任何的回應。 夜風更急了,寬大的袍袖衣擺像是零落的殘花將被卷拂而去。在這寒夜當中,顧茫似乎被冷著了,手指微蜷,想要掩入袖中。而黑衣人卻在此時從黑袍袖擺下探出幾根纖長的手指,他握住了顧茫的手。 被這個動作刺激到的不僅是墨熄,顧茫也驀地回頭,黑褐色的眼睛近乎錯愕地看著他,想要掙脫,但最后又沒有。 黑衣人沉聲道:“顧帥,要拓出一條路來,沒有雙手不沾血的?!彼f著,垂了睫毛,細細打量著顧茫的指掌。 “重華權(quán)貴之勢,你也都清楚了。你是個聰明人,別的不再多說,你上山去那里看看吧?!焙谝氯祟D了頓,說,“望你看了之后,會明白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什么值得,什么又不值得。” 顧茫驀地闔了眼睛,夜風呼呼吹拂著他的斗篷袍擺。 在這寂夜中,墨熄是那么希望顧茫能夠矢口否認,能夠推開這個黑衣男人,能夠說一句我不想叛——哪怕說一句“容我再想一想”也好。 可是顧茫沒有說。 墨熄的心,也就在這摧心折骨的沉默中,一寸寸地變涼。 顧茫道:“我知道了,走吧?!?/br> 他丟下這句話,徑自穿過戰(zhàn)魂山的山門結(jié)界,滾滾黑袍如黑云翻墨,頭也不回地上了山去。 墨熄并不知道他們在戰(zhàn)魂山待了多久,他周身麻木得厲害。時光鏡中一日,仿佛堆積了八年的秘密開了匣,雪崩般向他覆壓而下,這個一貫肩背挺拔仿佛什么都能抵扛住的男人不得不背靠著石壁才能勉強站立。 可是就算這樣站著,血仍是供不上,眼前一陣陣地發(fā)黑。一件件往事將他的骨骼碾碎,筋骨挑斷,他最終還是慢慢地滑坐下來,躬身坐在山道的青石邊,抬起顫抖的手,覆住了眉目。 要捋的脈絡(luò)實在太多了,反而將他繞作一團亂麻。更何況他這是要怎樣的事不關(guān)己冷血無情,才能在這樣的刺激中再保有一顆冷靜的心? 晨旭微透時,顧茫才與那個黑衣人從戰(zhàn)魂山下來,仍是黑衣人走在前,顧茫在后面。 墨熄疲憊地抬起眸,眼底有蛛網(wǎng)般的血絲。他迎著模糊的天光,看著越走越近的兩人,而后他們穿出了結(jié)界。 這時候墨熄的頭腦根本就是混亂至極的,整個人也被摧折得厲害,他這樣一個天之驕子,此刻讓他說一段他幼時就能倒背如流的《伏晝天劫志》,他或許也說不出來。 但就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在這樣朦朧的晨霧云嵐中,他還是于瞧見顧茫的第一眼就意識到—— 顧??捱^。 顧茫是個很堅強的男子漢,但堅強的靈魂未必就只能由堅強的體魄來裝載。顧茫的身體是溫軟的,那雙眼睛像黑夜中的曇花般和柔,容易因為悲傷和刺激而流淚,而墨熄曾像探索自己的內(nèi)心一樣探索過顧茫的身體,他已將顧茫在任何情緒下的狀態(tài)都深刻銘記。 他看到顧茫纖長眼眸微微的紅,就知道顧茫一定哭過。 他為什么哭?為了誰而哭?是為了無力回寰的過去,還是為了孤注一擲的將來? 兩人在山腳站定,黑衣人抬頭看了看天色,說道:“時候不早,若再不離開,就該被人發(fā)現(xiàn)了。” “是?!鳖櫭Iひ魸駶櫸?,向黑衣人行了一個端端正正的禮,“該看的,我都看到了。多謝今夜相陪,就此別過?!?/br> “不必。你自己也……多多保重?!?/br> 只是一個瞬影,黑衣人輕功掠起,速度快得令人無法看清,便消失在薄暮晨光中不見了。顧?;仡^最后望了一眼云煙繚繞的戰(zhàn)魂山,緊了緊肩上披著的黑色斗篷,好像斗篷下面遮掩著某個無法告知于人的秘密,他低下頭,也跟著大步離去。 顧茫走后,墨熄再不用掩飾,他洗去法術(shù),獨上了戰(zhàn)魂山,他在山上尋找蛛絲馬跡,最后去了戰(zhàn)魂禁地。 之前顧茫對他說過,覺得戰(zhàn)魂山的禁地“似曾相識”,所以墨熄覺得他們方才去的應當就是這個地方。雖說此禁地是王室所建,但這時候它還尚只是個簡陋雛形,想突破結(jié)界并非那么困難。 墨熄站在荒山禁地外,手指覆上流淌著的結(jié)界光陣。 他能感知到這只是一層普通的高階阻隔陣,不似八年后那般無堅不摧,然而他如今身在鏡中,又是個不速之客,靈力法術(shù)都被削弱地厲害,所以饒是這法陣并不完美,他也無法穿破…… 戰(zhàn)魂山禁地結(jié)界的光芒在不斷涌動著,仿佛在譏嘲著這個來自八年后的游魂。 —— “重華如今的局勢也就是這樣,你一人之力改變不了什么?!?/br> “顧帥,要拓出一條路來,沒有雙手不沾血的?!?/br> “重華權(quán)貴之勢,你也都清楚了?!?/br> “叛國這一棋,你已是落子無悔……” 黑衣人到底是誰? 此人言語之間的意思,旨在讓顧??辞逯厝A這種以血統(tǒng)為上的局勢,重擇其主,言辭像極了燎國策反的軍士。 可顧茫真的就那么早與燎國之人相勾結(jié)了嗎? 而除此猜測外,由于戰(zhàn)魂山禁地授王室之意所建,或許是有立場相悖的貴族看到了里面的某樣東西,知道了君上所謀,心生反叛之意,所以帶顧茫來親眼見證,好讓顧茫感到傷心,感到死心,徹底與重華王族們一刀兩斷,另拓新路。 但這條也有說不通的地方——雖說重華王室之間暗流涌動,可又有哪個貴族會真的希望血統(tǒng)為尊的朝局被顛覆呢…… 一個個問題仿佛都在擂著心腔,墨熄仿佛身置迷霧中央,他在霧中摸索,卻無法捕捉到事情的真相。 這一界之隔的秘密,他終是不得而知了。他唯獨可以確信的是,顧茫當年之叛,果非那么簡單。 直到回到羲和府,墨熄也沒有全然緩過神來。 霜秋端著點心托盤小心翼翼地走近:“主上?” “……” “主上,您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墨熄沒吭聲,他想也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狀況有多難看又有多可笑。 古書言時光鏡中九死一生,他曾經(jīng)覺得荒謬,此刻卻覺得所言非虛。且不說顧茫這種已經(jīng)完全被催眠的人,就是他作為一個跟著被卷入過去的陪同者,也一樣逃不掉被鏡子折磨的命運。 一個人這一生之中,總有或多或少的遺憾,一次生命的輪轉(zhuǎn)里,也總會隱瞞著各種各樣的秘密。 面對這些遺憾,回到過去的人會不想著彌補嗎? 面對那些秘密,自未來而至的人又怎會不覺得震撼…… 人回到鏡中歲月了,就會發(fā)現(xiàn)或許只是一言之失,一念之差,滄海便就換作桑田。 又或許和他一樣,發(fā)現(xiàn)許多自以為然的“事實”,只是一個再拙劣不過的濃妝,竟騙了他整整八年,而真相如何,他卻也無從探知。 墨熄頭疼欲裂,幾乎要被這種痛苦逼瘋。 霜秋道:“主上,您……” 墨熄捏著茶盞的手失了力道,驀地一合,竟將瓷盞生生捏作碎片,霜秋尖叫一聲,眼見著血水順著被割破的指腹流淌,蜿蜒過蒼白的手背手面,慌忙道:“主、主上,我這就替您——” “出去?!?/br> “主上?” 墨熄黑沉沉的眼睛由于血絲太甚,似彌著一層紅云,他盯著自己淌血不止的手,沙啞道:“滾?!?/br> 霜秋不敢再多言,忙收拾著盤盞慌慌忙忙地走了。墨熄沒有擦拭自己手上的血跡,他甚至希望這種些微的痛楚能夠喚回他更多的清醒。 他亟欲擁有的清醒。 離陸展星斬首之日還有兩天,他覺得自己還能支撐,不因為一時沖動而攪亂時光鏡里的過去。 他也希望慕容楚衣他們不要那么快地擊敗山膏將他們從鏡子中救出來。 現(xiàn)實已經(jīng)將這一段過往蓋棺埋葬,他想在八年前多留一會兒—— 顧茫曾說,哪怕火焰會將四肢百骸都燒為灰燼,也想要燃出光芒。 而他呢,他不似顧茫這般揣著一個英雄夢。 但是,哪怕痛苦會讓他的肌骨血rou都碎為齏粉,他也想要掘得真相。 第89章 斬 轉(zhuǎn)眼, 鏡中歲月已晃過三日。 墨熄坐在城郊一家小客棧的廂房里,沉默地看著窗邊的水滴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