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這骰子白底紅漆,花梨木斫刻而成,第六個點旁邊有一道非常不起眼的小蓮花紋飾。 它是…… 顧茫的木骰?! 是,顧茫以前在軍中喜玩葉子牌,也喜歡擲點子猜賭,他當時羨慕墨家岳家慕容家擁有屬于自己的圖騰,于是別出心裁地也給自己偷想了一個。 他給自己所設的圖騰紋章是一朵佛蓮,刻在其他地方太招搖,未免讓人看了笑話,于是刻也只刻在和兄弟們耍玩的骰子上。 陸展星那時候還笑過他,說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拿朵小紅蓮當印記是怎么回事。 顧茫就笑著解釋道,蓮開七日,時候雖不長,卻清香浸乾坤,有什么不好。 再后來,顧茫與墨熄私下定了血契,兩人脖頸處各有一道蓮紋,用的也是顧茫從前所設的圖騰。 意識到這件事后,陸展星的聲音就如同相隔著汪洋大海,墨熄再沒有注意力去諦聽他在講些什么,他的手指有些發(fā)抖,幾欲抬手去拿起桌上那木骰細看。 “羲和君。” “……” “你放過茫兒吧?!?/br> 陸展星道:“你要真的在乎他,把他當人看,就別吊著他讓他為你們賣命廝殺了。你放過他吧?!?/br> 墨熄喉頭攢動,最終還是生勒住了自己的這種沖動。幾許沉寂后,墨熄臉色微白地把目光從骰子上移開,他望著陸展星,低聲道:“……你這樣替他謀劃,就真的確定他會按照你為他鋪好的路走,從此閑云野鶴了殘生?” “那他還有什么路可去?” 墨熄黑褐的眼睛盯著陸展星的臉:“你有沒有想過,他或許會反?!?/br> 陸展星著實是愣了一下,隨后近乎是好笑的:“你在胡說些什么?茫兒會反?你難道不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 “那你難道不知道你在他心里,那十萬修士在他心里,有多重么?” “……”陸展星臉色發(fā)青,他沉默須臾,仍是一臉荒謬地抬頭冷道,“他絕不會?!?/br> 墨熄一點一寸地丈量著他眉目間的情緒。把陸展星此刻的種種反應都盡收眼底。 陸展星道:“我了解他。他走哪一步都絕不可能走這一步……他……他……” 墨熄道:“是嗎?難道你從未聽說過你入獄這半年來,他有什么反常?” 陸展星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隱約透著些奇怪的惶然。 果然…… 墨熄從這份惶然中看出了他似乎知道些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 陸展星一定隱瞞了某些秘密。 在這繃到極致的沉默中,墨熄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句:“陸展星,你入獄之后,是不是見過顧茫?!?/br> 陸展星猶如被一擊冷箭刺中,猛地抬頭! 隨即血色褪白,又立刻將臉轉(zhuǎn)開去。 半晌后,他道:“……羲和君這是在想什么?茫兒如今是戴罪之身,他怎么見我?我倒是渴望著和他再敘敘舊呢。不過……呵呵?!彼猿暗匦α诵?,“夢里吧,還是做個夢來得更真實點?!?/br> “……”墨熄沒再說話,只是陸展星在他那個問題之后的接連反應他都已經(jīng)看了個透徹,他眸底的顏色更深了。 他幾乎可以確認,這半年之內(nèi),顧茫一定是見過陸展星的。 可是這樣一來,這件事情就顯得愈發(fā)蹊蹺。試問顧茫作為一個被罷黜的權臣,日日夜夜都被君上的暗衛(wèi)盯梢,他怎么有機會突破這守備森森的天牢,前往陸展星的牢獄? “我再問你最后一遍?!蹦ǖ?,“陸展星,顧茫真的沒有來這里找過你?” “……沒有?!?/br> “你也真的沒有絲毫冤屈?” 陸展星道:“沒有?!?/br> 知道這就是不管怎么問,也再問不出什么像樣的回答了。兩人最終相談不歡,誰也沒能說服誰,誰也沒有向誰讓步。墨熄從陰冷的天牢囚室里走了出來。 身后是鐵鏈門鎖嘩啦的聲音,施過靈力的枷鎖鏈子重新將羈押陸展星的牢房重重上鎖。 墨熄離開前,側(cè)過臉最后又看了一眼陸展星。 陸展星坐在那一豆油燈的昏沉光暈中,低著頭,闔著目。 就在他徹底轉(zhuǎn)身的瞬間,陸展星忽然又抬起頭來: “等一下!” 墨熄抿了抿薄唇,側(cè)望著陸展星:“怎么?” 陸展星咬了咬牙,說道:“還有件事?!?/br> “……” “既然你來了,我也想問問你?!?/br> “你說。” 陸展星猶豫一會兒,這個問題已經(jīng)在他心里壓了許久,都快漚爛了,他也知道若是此刻不開口,以后就再無機會。所以他咬了下牙,終于說:“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知道。你……究竟和……” 見他神情,聽他言語,墨熄心中已有所猜,此刻立在原處,靜靜地等著他說下去。 “你對他……你對茫兒……你們究竟是不是……”想要表述的內(nèi)容太過難以啟齒,又是與自己的總角之伴有關,饒是陸展厚顏如此,也不禁有些磕巴了,“你們是不是……” 墨熄道:“是?!?/br> 陸展星像是被這句墨熄丟出的親口承認打了一拳,方才任何的言詞都沒有此刻墨熄的這一聲“是”來得更讓他頭腦發(fā)暈。 從戎那么多年,其實陸展星早就從一些細枝末節(jié)處看出了端倪。只是過去出于對顧茫的尊重,他并不好意思直接過問??墒撬粏?,不意味著他就是傻了瞎了。 他曾太多次注意到墨熄和顧茫對視時的眼神,一次兩次,他還覺得是自己想得太過荒唐,可是次數(shù)多了,他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自己他們倆之間沒什么。更別說他曾多少次見過墨熄等顧茫一起換崗巡查,而等兩人回來之后,顧茫的眼尾總是有點紅,嗓音也微微帶著沙啞。 有一回,他甚至借著篝火,看到顧茫脖頸上有一點嚙咬的紅痕。 可猜測是猜測,當墨熄真的站在他面前,親口承認這件事的時候,陸展星還是覺得有些呼吸不上來。他驀地往后退了數(shù)步,坐在石床上,幾乎是有些頹然地:“……茫兒他就是個瘋子……他好端端地一個人,為什么非要和你攪和在一起……” 陸展星躬下身子,把臉埋進掌心里用力揉搓著,啞聲道:“他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出身嗎……為什么……偏偏要去爭那最不可能的東西……瘋子……真是個瘋子……” 頓了頓,陸展星幾乎是疲憊至極地:“飛蛾撲火有意思嗎?他這一生所求的,怎么無論是事,還是人,都是這么地……這么地……” 喉結滾動,唇間落下兩個字來。 “荒唐?!?/br> 晃動的光影中,墨熄睨著他,過了一會兒,墨熄說:“你別怨他。我與他的事,不是他爭的我,是我飛蛾撲火,我糾纏的他?!?/br> 說罷,轉(zhuǎn)身,黑袍滾滾拂動青階,消失在了長長的甬道深處。 是夜,回到羲和府后,墨熄輾轉(zhuǎn)反側(cè)也無法入眠。最后他驀地從床上坐起,披衣推門,星空透水,碎鉆般鋪滿了整片深藍色的穹天。 他取了一件斗篷罩在外面,徑自又去了杏花樓。 雖然他為了查出更多掩埋在過去的真相,此時不便再出現(xiàn)于顧茫面前,但他仍是忍不住希望能多看八年前的顧茫幾眼。 第88章 秘之人 夜深了, 杏花樓燕語鶯聲絲竹彈撥不絕于耳。墨熄從偏徑往顧茫所在的樓臺走去,他并不擔心被人看見, 因為他身上披著的斗篷乃是岳辰晴的祖父用隱蹤鳥的羽毛所制,雖然隱蹤鳥的羽毛離體即失效,但是岳家先祖畢竟是煉器大宗師,成功保留了翎羽的特性, 所制的斗篷可有三次隱身之效。 墨熄掠下檐牙, 無聲地停在了繁花盛開的露臺外。 那扇八合的楠竹移門此時是敞開著的,顧茫并沒有把彈琵琶的飛天姑娘叫回來, 里屋只有他一個人。 顧茫以手支頤,闔著眼眸坐在桌前。 他看起來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又好像還很清醒,長睫毛隨著呼吸而微微拂顫著, 煙篆裊裊,自顧茫手邊的熏香爐里升起,將他的五官浸潤得很柔和……墨熄一寸一寸地凝視著他, 從他的眼角眉梢, 到他的嘴唇下頜,燭光流照,像是橙色的蝶,棲落在他的鼻尖。 墨熄披著隱身斗篷, 凝神屏息走近他身邊, 自上而下看著這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這個時候他忽然明白了慕容憐對浮生若夢的依賴究竟有多沉。 明知是淬著毒的,明知絕不該碰, 明知能銷人意志蝕人筋骨,卻還是宴安鴆毒—— 原來他對顧茫的癮,也早已入骨入髓。和煙麻一樣深。 “篤篤?!?/br> 忽然,掩合著的門被叩響。 墨熄和顧茫幾乎是同時從自己的渙散中回神,墨熄往后退了一步,而顧茫則起身去開門。 墨熄原以為叩門的又是什么飛天入地之類的小妖女,可當門打開,顧茫側(cè)過身子讓對方進來時,他看到來者并不是什么歌女,而是一個與自己一樣,披著玄色斗篷的人。 那人雖然并沒有用隱形披風,但他以一盞銀金色覆面結結實實地遮蓋了五官,唯能從他高大挺拔的身形上判斷出,此人應當是個男子。 他是誰? 思疑方生,這斗篷男子就開口了。他的聲音明顯用幻音術扭曲過,顯得十分沙啞古怪。 男子道:“今日可有什么異狀?” 顧茫沉默片刻,答道:“沒有?!?/br> “是么?”斗篷男若有所思地,“沒有人來尋過你么?” 顧茫仍答道:“沒有。” 男子見他堅持,也就不再繼續(xù)追問。他將手里的一個包袱擱在了桌上,說道:“給你帶來的,去換上吧?!?/br> 顧茫抬手掀開了包裹一角,但很快就又將包裹攏上了。 他問那個斗篷男子:“這什么意思?” “你要去那個地方,總該準備準備?!?/br> 顧茫的手指尖仍垂在包袱邊緣,聞言驀地一僵,指節(jié)不自覺地蜷緊,握住了包袱皮。他這個狀況讓墨熄愈發(fā)不解,要知道顧茫一貫是個非常鎮(zhèn)定的人,天掉下來他都能當被子蓋,可是這個斗篷男只消一句話,竟已讓顧茫變了顏色。 “那里的情況,只跟你說,怕你不信?!倍放衲凶拥溃敖褚箮阌H眼去看一看。眼見為實。” 饒是燭火如此溫暖,也焐不暖顧茫臉色的蒼白。顧茫似乎是在壓制著一種極為復雜的情緒,連嘴唇的血色都在逐漸褪去。他垂下眼簾,肩膀微發(fā)著抖,最后他捧起那一只布包,轉(zhuǎn)身去了屏風后面。 待顧茫再一次從屏風后面出來時,他竟已和那個黑衣斗篷男子換了一套一模一樣的裝束,繡融著淡金色云雷紋的披風將他的身軀從頭到腳遮得嚴實,顧茫道:“走吧。”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遺芳閣,墨熄也一直在他們身后跟著。這青樓瓦肆最是魚龍混雜的地方,鴇母也好,姑娘也罷,心里都銘記著三個“少”,即少看少問少聽。因此這二位打扮突兀的男子走過花樓的長廊,侍女們也沒有露出半點驚詫的神情,只管著自己低頭行禮,而后眼觀鼻鼻觀心,就讓他們這么去了。 顧茫和那黑衣人一路上無言,關系似乎也不是很親密。那黑衣人走在前面,顧茫始終沉默地跟在他后面…… 這個黑衣人看不出身法,身上的氣息也收斂得非常完美,墨熄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并不能探知到更多與他有關的靈流,只能一路跟著,看他們究竟要去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