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想的東西被全盤打亂，李時和微微一怔，沒接上話。

    沈辭柔沒注意到，自顧自說下去，面上顯出點苦惱的神色：“我覺得是可以，我還沒去過翠微宮呢，而且好像就在長安，也不遠(yuǎn)。但霍太妃住在那兒，我這么貿(mào)然地過去，不太好吧？”

    她越想越愁，忍不住扯了扯垂落的發(fā)梢：“而且你剛剛說霍太妃溫婉，那肯定有禮有節(jié)，我這人……唔，是有點沒規(guī)矩，她不喜歡我怎么辦？”

    一連串問題拋過來，李時和沒法接話，他發(fā)現(xiàn)沈辭柔是真的在愁這個，和他先前的忐忑完全不在一條道上，一時都不知該是什么心境。他想了想：“沒人會不喜歡你。不過車馬勞頓，不必跟著我跑一趟，且霍太妃避居，或許不會見你。”

    “那你以前在翠微宮住過嗎？”

    李時和一愣，搖搖頭：“并未?！?/br>
    “那就算啦，我不去打擾霍太妃，驚著她就不好了。我在這兒等你回來?！鄙蜣o柔看了李時和一會兒，試圖得寸進(jìn)尺，暗搓搓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那你有以前住過的行宮嗎？我想去看看你小時候住哪兒?！?/br>
    “……我少時在太極宮住的時間最長。后來輾轉(zhuǎn)去洛陽，幾個行宮都住過，最后是在上陽宮?！崩顣r和說，“等我回來，去太極宮看看也無妨。至于洛陽行宮，今年怕是來不及。”

    “好啊，那我們?nèi)ヌ珮O宮，反正就在大明宮邊上。洛陽行宮不急，總共也就那么幾個吧。我知道去行宮得準(zhǔn)備很多東西，有點兒麻煩，所以有空的時候帶我去就好啦?！鄙蜣o柔就喜歡出去玩，何況約定的地方是李時和少時的居所，她更開心，忍不住撲過去，直接坐他懷里，湊到肩頸處使勁兒蹭了蹭，“我們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以慢慢來，我不著急?！?/br>
    懷里的女孩既天真又澄澈，或許她只是隨口一說，不知道說了多了不得的話，聽在李時和耳朵里卻足夠讓他心頭震顫，心里霎時百轉(zhuǎn)千回，神思都攏不住。

    等他回過神，沈辭柔已經(jīng)一通亂蹭，發(fā)上的簪子被蹭得搖搖欲墜，盤好的頭發(fā)也掉了幾縷下來。他沒法，只能替她撩起那些頭發(fā)。

    但他沒接觸過女孩的東西，弄了半天也不得要領(lǐng)，還是沈辭柔自己把頭發(fā)攏回去，扶著簪子：“你也有不會的東西啊?！?/br>
    “我不會的東西很多，但可以學(xué)?！崩顣r和想起先前她說的話，定定地重復(fù)，“我們有很多很多的時間?！?/br>
    “對啊。”沈辭柔含笑點頭，“不過算啦，你那么忙，學(xué)這個干什么。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會，我只會最簡單的，而且還是沒出閣的娘子才用的發(fā)式?！?/br>
    她有點不好意思，輕輕咳了一聲，從李時和膝上跳下來：“那就這么說定了，反正中秋節(jié)年年都有，明年再說吧。今年的月餅我自己吃。”

    李時和笑笑：“不給我留一些嗎？”

    “月餅不是現(xiàn)做的不好吃啊。反正今年你肯定吃不到我做的月餅了，明年再說。”沈辭柔轉(zhuǎn)回去，俯身扶住李時和的臉，“對了，還有件事?！?/br>
    “嗯？”

    “去翠微宮是一回事，但你在那里過中秋，也要想著我?！鄙蜣o柔找了找感覺，努力做出橫眉豎目的表情，“春朝日，秋夕月，就算你祭月時真引來了月宮仙子，也不許怎么樣，否則……”

    本就是沒可能的事，李時和配合著：“你想如何？”

    “……不如何啊，難不成我還能和月宮仙子比？”沈辭柔笑瞇瞇的，“那我也只能和人說，不怪我啊，實在是月宮仙子美麗非凡，皇帝陛下被拐走啦?！?/br>
    “不會，我不愛賞月。”李時和輕輕地說，“我喜歡貓，只可惜常要擔(dān)心她會跑了?！?/br>
    這話沒頭沒腦，沈辭柔還沒領(lǐng)會，嘴唇上忽然覆上來同樣柔軟的東西，比她的略涼些，極盡溫柔地廝磨，卻不肯再深入一點。

    她就不想先前的事了，耐心地等了等，在李時和退開前忽然張口，牙尖在他唇上劃了一下：“留個印子，讓月宮仙子知道你許了人家了?！?/br>
    ……怎么還想著這個！

    李時和哭笑不得，舔了舔唇上不痛不癢的牙痕：“好，我知道了?！?/br>
    “不過，若真有月宮仙子，你得替我問問。”沈辭柔奇思妙想，“怎么只見你，不見我？”

    李時和服了，閉了閉眼：“這我也記住了?！?/br>
    “那我沒有要說的了，就等著你回來?！鄙蜣o柔直起腰，舒展一下身體，“先前阿棠來，她懷著孕呢，不方便，我就一直坐著和她說話。這會兒覺得有點氣悶，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嗎？”

    李時和當(dāng)然不會拒絕，也站起來：“好?！?/br>
    沈辭柔朝他笑笑，也不刻意等，自顧自往外走。這時間沒關(guān)門，垂的是竹簾，簾子被風(fēng)吹起，外邊的光透進(jìn)來，落在她身上，熨出女孩的曲線，優(yōu)美如同新開的花。

    李時和耐心地跟在她身后，忽然笑了笑。

    他想，這樣也好，或許沈辭柔此生都不會懂他在擔(dān)憂什么，但她永恒明朗澄澈，是他初見時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阿柔真的是一根筋傻白甜自救法，出宮問答里她稍微再機靈一點，就進(jìn)阿晉不允許的be結(jié)局了（。）

    順便上章的你們怎么肥四，什么popo，我這樣的淳樸少女（？）不可能去的，別想了

    第88章 翠微

    自從霍太妃移居，翠微宮里長年寂靜，各殿的裝飾卸下來不少，剩下的也往往半舊。從來都是行宮候著貴人，太成皇帝時翠微宮里人來人往，輪到如今，黃昏時前朝留下來的宮人走過宮道，還能唏噓幾聲。

    今日皇帝親臨，也沒給翠微宮帶來幾分活氣。引路的內(nèi)侍長長地唱了聲通報，云霞殿前伺候的宮人們退成兩排，齊齊屈膝，問安時一應(yīng)的低聲，整齊得不像活人。

    宮里只住著一位太妃，用不著避嫌的屏風(fēng)，分隔內(nèi)外的簾幔束住，內(nèi)殿一覽無余。一榻一桌，梳妝臺上只一把梳子，邊上壓了幾本佛經(jīng)，不像皇家行宮，倒像是個佛寺。

    有個宮人抬頭時不慎朝內(nèi)看了一眼，只看見年輕的皇帝緩步走進(jìn)內(nèi)殿，隔著榻前垂落的簾幔端正地跪坐，腰背挺得筆直。風(fēng)透進(jìn)內(nèi)殿，簾幔在風(fēng)里拂動，榻上的人坐起來，投下個輪廓秀美而削瘦的影子。

    李時和垂著眼簾，溫聲問：“太妃近來可安好？”

    霍太妃克制地咳了幾聲，嗓音干澀：“尚好，勞陛下掛念了。陛下呢，還好嗎？”

    “一切都好，太妃無需記掛?！?/br>
    “好，那我也放心了?！被籼c點頭，“我少時不愛讀佛經(jīng)，近來無事，倒也能看看。偶爾抄寫幾卷，也算是給自己找了件事做?！?/br>
    “聽聞抄佛經(jīng)多用珊瑚粉，今年新貢的紅珊瑚，太妃或能看看成色如何?！?/br>
    “不必了，多謝陛下。我不過隨便抄抄，哪兒用得著珊瑚呢？”霍太妃又咳了幾聲，“說起佛……我記得阿姐不信這個，想來陛下也不信吧?！?/br>
    “如今儒釋道并行，長安城內(nèi)亦有異域奇教?！崩顣r和還是清清淡淡的，“朕當(dāng)內(nèi)省，妄托神佛便顯得荒謬了?！?/br>
    霍太妃在簾后笑笑：“年初陛下大婚，我這副身子起不來，托人送去的禮收到了嗎？”

    “太妃勞心。”

    “不勞心，我還有什么可做的，也就一手刺繡……”霍太妃覺得有些氣悶，緩緩靠在軟枕上，“皇后沒來吧?！?/br>
    李時和搖搖頭：“恐?jǐn)_了太妃清靜?！?/br>
    “你喜歡她嗎？”

    李時和沒想到霍太妃會突然來這么一句，頓了頓才答，語調(diào)溫和，依舊聽不出什么：“夫妻一體，朕自當(dāng)愛她敬她?！?/br>
    說到這里還是套話，霍太妃隔著簾幔去看后邊跪坐著的人。她眼睛不太好，刺了那幅充作賀禮的山水后更是如此，這會兒正值午后，外邊的光透進(jìn)來，她也只能看見個模糊的影子，隱約看得出青年挺拔的身形。

    她看了一會兒，忽然說：“你小時候不像現(xiàn)在這樣。不，也有點兒像，話少……但不是這樣?！?/br>
    李時和向來不追憶往事，沒說話，只笑了笑。

    等了一會兒，簾幔背后的人還是沒說話，霍太妃心里一沉，知道年輕的皇帝不可能對著她敞開心扉了。她想，或許她這輩子只見過她的外甥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會兒孝謙皇帝已經(jīng)去了，天后弄權(quán)，她沒法，只能借故回霍府小住幾天，算是暫時避避風(fēng)頭。最后一天早起回宮，開門時看見院外邊站了個小小的男孩。

    那孩子身量才到她腰腹處，長了張漂亮的臉，眉眼間隱約看得出母親的影子，抬頭看她時安靜平和，眼瞳里倒映出略顯憔悴的女人。

    霍太妃好奇，問他怎么了，他回答，咬字非常清晰：“失禮。我院里的侍女放風(fēng)箏，不慎落到太妃院子里了，我冒昧來問一問，太妃能不能放我們進(jìn)去？”

    如今男孩長成了姿容端麗的男人，說話比幼時更婉轉(zhuǎn)，和她也隔得更遠(yuǎn)，霍太妃一面覺得欣慰，一面又有些說不出的心酸。她嘆了口氣：“我偶爾聽外邊的人說，說你柔慈寬仁，有些像孝謙皇帝?！?/br>
    “我就說他們胡說，你哪里像呢？分明一點都不像?！被籼粗缴系膸ぷ?，“他是既多情又薄情的人啊。我記得頭一次見他，那會兒我才十五歲，在宮里怕得要命，他就耐心地哄我，叫我不要怕?！?/br>
    “再后來我莫名其妙地成了修容，他帶著我游太液池、玩皮影，還替我排舞編曲，找些我沒見過的東西給我看。我還記得有波斯來的寶石，亮閃閃的，做成瓔珞都顯太大，捧盒子的內(nèi)侍說，在波斯，這么大的寶石做成鐲子或者指環(huán)?！被籼貞浿?dāng)時的場景，學(xué)著對方的口吻，“孝謙皇帝就問我，‘嫻兒，給你照著波斯人的樣子做一套好不好？’，我連連搖頭。這寶石那么大，不是要壓斷人手嗎！”

    “波斯異域，與長安人喜好不同?！崩顣r和說，“昔年見波斯人入朝，身上的裝飾總是大些。”

    “……后來姑母去了，來了新的人，他的心思就不在我身上了。他給我的東西都放在我宮里，卻再沒來看過我?！被籼糁熱?，注視著年輕的皇帝，“只是孝謙皇帝尚且會這般寵愛一個人，就算只是一時興起。陛下，你還會如此嗎？”

    李時和還是沒直接回答：“不敢與祖父相比?！?/br>
    霍太妃一陣失望，轉(zhuǎn)念又覺得是該如此，她把頭偏向榻內(nèi)側(cè)：“我累了。小病而已，陛下其實不用來看。”

    “太妃無需憂心，安心養(yǎng)病?！崩顣r和起身時相當(dāng)流暢優(yōu)美，“今日叨擾了?！?/br>
    他剛轉(zhuǎn)身，背后忽然傳來霍太妃的聲音：“……陛下！宮里的花……”

    “……宮里的日子不是那么好過的，人也是，花也是?！彼挠牡卣f，“我以前只看見花開，不知道是要悉心栽培的，沒人看顧，移進(jìn)宮里的花只會漸漸枯死……”

    李時和腳步一頓，說了聲“有勞太妃掛念”，旋即繼續(xù)往外走。

    霍太妃靠著軟枕，聽見外邊宮人齊聲道的“恭送陛下”，緩緩閉上眼睛。睫毛交疊的瞬間，眼淚倏忽落下，淌過她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老態(tài)的面容。

    **

    既然說好了趕不上，沈辭柔向來心大，也就不苦等著了。中秋當(dāng)天她難得起了個大早，和怡晴一起在小廚房里試著做月餅，從晨起折騰到中午，各種式樣的月餅都試了一輪，邊做邊吃，連午膳都省了。

    吃飽了格外容易犯困，沈辭柔強撐著在清寧宮外邊走了幾圈消食，還是熬不住，回寢殿倒頭就睡。

    或許是吃了月餅的緣故，她愛吃甜口，這一覺也格外甜，醒時還有點舍不得。沈辭柔躺在榻上緩了緩才睜開眼睛，迷迷蒙蒙地看見榻邊坐了個人，嚇得她差點竄起來：“你……”

    李時和知道是嚇著她了，一時手足無措，愣了片刻才說：“阿柔，是我?！?/br>
    榻邊的郎君姿容端麗，確然是日思夜想的好容貌，沈辭柔眨眨眼睛，抬手捏了自己的臉一下：“……我是做夢？”

    “不是?！崩顣r和覺得好笑，又不能真笑出來，“翠微宮不遠(yuǎn)，特地趕在中秋這天回來?！?/br>
    剛睡醒就是迷糊，臉上被捏的地方略有些疼，沈辭柔確定不是做夢，盯著李時和看了一會兒，忽然坐起來，伸手去捏他的臉：“那我摸摸你是不是真的?！?/br>
    李時和不知道這又是哪兒的說法，乖乖坐著，任由沈辭柔的手捏到臉上，輕輕攏住她的手背：“怎么？”

    “傳奇里說有些妖怪躲在人的家里，候著主人家出去，然后變作主人的樣子去騙人。”沈辭柔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掌心在李時和臉頰上蹭了蹭，“我前些日子在花圃邊上看見條黑蛇，可大了，萬一是它成精了呢？”

    這就是胡說了，李時和閉了閉眼，耐心地說：“聽說蛇身上是冷的，我又不冷?！?/br>
    沈辭柔只笑笑，收回手：“你怎么這時候就回來了？我還托聞笛替我看著，到現(xiàn)在都沒通報?！?/br>
    “若是慢慢來，是該拖到明早，但馬快些，就能趕回來?！崩顣r和說，“通報得花一番時間，底下人準(zhǔn)備也不容易，不想麻煩。”

    沈辭柔點點頭：“這倒是。對了，太妃還好嗎？”

    “尚好。”李時和想了想，“太妃是喘癥，年年春秋都犯，我瞧著她自己怕是不怎么想治，病總也不見好?！?/br>
    沈辭柔想想霍太妃如今的處境，覺得這個“不想治”也情有可原：“雖然我這么說不好，不過我總覺得，太妃也是可憐人。”

    “的確是可憐人。”自古帝王多薄幸，李時和也不想多做評價，起身下榻，“我?guī)Я饲賮?。有支曲子是賀先生作的，叫做《江樓月》，我在路上時稍作了些改動，想奏給你聽?！?/br>
    沈辭柔當(dāng)然不拒絕，又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我不太通音律，大概說不出具體如何。”

    “無妨。”李時和只是想彈琴給沈辭柔聽，又不是要修琴譜，自然不在意。

    他一轉(zhuǎn)身去取琴，沈辭柔忽然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衣裳和平常的常服不太一樣，忍不住出聲：“無憂？”

    李時和一怔：“怎么？”

    “沒什么，不是要緊事。”沈辭柔屈膝，撈了個軟枕放在膝上，下頜卡著枕頭，笑吟吟地說，“你先彈琴?！?/br>
    作者有話要說：寫的時候感覺到了，無憂真的，非常自閉（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