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霍留行頷一頷首:“微臣謹(jǐn)遵圣命,三日后便啟程前往河西。” 趙羲點(diǎn)點(diǎn)頭,又似想起什么,回頭從幾案上翻找出一幅畫來:“朕承諾給你的位子,絕沒有忘記,只是這幾日時機(jī)不宜,尚未來得及下達(dá)賞賜與任命。不過朕昨夜得閑,已經(jīng)親筆擬畫好了大將軍一職的徽記,你瞧瞧,滿不滿意?” 到底是剛坐上皇位,還留有一身少年氣,趙羲此刻的樣子,倒有點(diǎn)像討賞的孩子。 霍留行笑著接過畫,剛要定睛細(xì)看,臉色卻霍然一變。 因畫的正中,正是他曾經(jīng)琢磨研究許久,尋遍大江南北也找不見的那只矯翼之虎,這圖案,與沈令蓁那位救命恩公的家族徽記,竟是一筆不差。 趙羲一愣:“霍將軍怎么了?” 霍留行如遭雷劈地望著他:“這是陛下親筆所畫?” “自然?!?/br> 他定了定心神,繼續(xù)問:“陛下為何會想到畫一只長了翅膀的老虎?” 這倒把趙羲問住了,他沉吟著說:“也沒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先畫了老虎,左看右看像缺了點(diǎn)什么,便又添了這對翅膀,覺得這樣才配得上我大齊的大將軍。” 霍留行不死心地繼續(xù)問:“那陛下打算把這徽記用在何處呢?” “朕只是初初一畫,具體的倒是沒想好?!壁w羲思索片刻,“總歸這是賞賜給霍將軍的,你便當(dāng)家族徽記去用。哦,朕覺著,這徽記雕刻在兜鍪上很是威風(fēng),你若是喜歡,朕便叫人為你量身定制一頂,不過這次出征恐怕趕不及了……” 趙羲接下來還說了什么,霍留行已經(jīng)沒有聽清,那些一度翻來覆去想不通的問題,到了此刻,有了一個叫人難以置信,卻不得不信的答案。 趙羲絕無可能提前見過那件披氅,并且看他這模樣,不論是徽記圖樣的設(shè)計,還是將其雕刻于兜鍪的想法,理應(yīng)都是現(xiàn)想,且是為他霍留行獨(dú)一份打造的。 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再無人有資格、有可能使用這個徽記。 霍留行想,如果這世間真有這樣荒唐的奇跡,沈令蓁的救命恩公也許不是別人,而正是他自己。 從皇宮到霍府一路,他把這件事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發(fā)現(xiàn)作出這個假設(shè)以后,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天衣無縫地扣在了一起。 筆跡、疤痕、佩劍、招式、徽記……包括那詞中的“玉塞陽關(guān)狼煙起,虜騎入河西”與“馬上將軍拍劍去,不破樓蘭不留行”。 救沈令蓁的人是他,只不過不是當(dāng)時的他,而是未來已經(jīng)成為大將軍的他。 馬車在霍府門前停穩(wěn),霍留行卻紋絲不動,久久沒有回過神來,直到聽見興高采烈的一聲:“郎君,陛下終于放你回家啦!” 沈令蓁與霍留行多日未見,聽說他人已到府門前,卻遲遲沒有從車中下來,便親自來迎他,踩著小杌子上了馬車,歡欣鼓舞地掀開了車簾。 卻看見霍留行的臉色從未有過的蒼白。 “不若長醉南柯里,猶將死別作生離,醒也殷殷,夢也殷殷……”霍留行怔怔地看著沈令蓁,自語般念出了這首詞。 沈令蓁一愣:“郎君出什么事了,怎么一看到我就吟詩呢?” 霍留行定定地看著她,忽然將她一把扯了過來,死死箍進(jìn)懷里,使勁到渾身發(fā)顫。 作者有話要說: 吟詩作對霍留行:沒想到未來的我這么有才華。 第68章 沈令蓁從沒見霍留行這樣失控過。他抱著她的手似乎不是因?yàn)橛脛旁陬澏?,而是害怕?/br> 那揉著她的手勢, 像拼命想要證明她是不是完好無損。 沈令蓁被他勒得透不過氣, 在夾縫里摸索著他的腰,推了推,艱難道:“郎君勒著我了……” 霍留行驀地松開手, 上上下下地仔細(xì)看她, 一雙手在她后背摩挲來去:“傷到你了嗎?” 是勒得有些疼, 但哪至于用到“傷”這個字?沈令蓁搖了搖頭, 可霍留行好像當(dāng)她是易碎的瓷器,還不肯放松警惕地檢查著。 “沒傷著我,郎君就放一百個心吧?!?/br> 霍留行停了手,又緊張兮兮地問:“這幾天我不在府上,身子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沈令蓁搖頭:“近來天氣不那么冷了,我夜里睡得都挺踏實(shí),不過沒有停藥,還好好用羅醫(yī)仙的方子調(diào)理著呢。前天羅醫(yī)仙剛來給我診了脈, 說我的寒癥有所減輕, 開春以后就不會再手寒腳冰的了?!?/br> “別的呢,磕磕碰碰有沒有?” 沈令蓁越發(fā)覺得他今日奇怪, 但還是耐心答:“沒有,郎君不在,我走動得少,一直待在自己院子里。再說了,我要是有個磕磕碰碰, 空青早就跟郎君回報啦?!?/br> 霍留行心不在焉地應(yīng)著,看神情依然沒有安下心來。 依照絹帕的提示,沈令蓁應(yīng)當(dāng)在他此行離京以后,寫了一首關(guān)于他為河西出征的詞,而后獨(dú)自一人在京出了什么事。 等他歸京,她已故去,所以看到那張絹帕的他,才會在背面跟著題了一首詞,說寧愿從此后醉生夢死地活著,渾噩地將這場“死別”當(dāng)作“生離”。 可眼下沈令蓁病情有所好轉(zhuǎn),也沒有意外受傷,一切都好端端的,他實(shí)在捉摸不透,造成這個結(jié)果的隱患在哪里。 若說是皇家會對沈令蓁下手,卻也沒有道理。 前朝一派在朝堂上經(jīng)營了整整二十九年,按如今政局看,形勢再怎么如何風(fēng)云變幻,也不可能脫離他的掌控到這個地步。他此去河西,必然著緊沈令蓁,不會落下汴京的消息,即便忽然生變,至少也有把握保護(hù)好她的性命才對。 “郎君到底有什么心事?”沈令蓁看他目光閃爍,終于忍不住再問了一次。 霍留行看著她,一時有些猶豫。 證明了救命恩公的身份,本是件好事,然而因?yàn)槟莾墒自~,他卻變得不敢、不忍、不知怎么開這個口。 霍留行搖著頭說沒事。 沈令蓁明知他在睜眼說瞎話,卻因多日不見,不愿與他鬧不愉快,撇了撇嘴不跟他計較,假裝沒看穿他。 下馬車后進(jìn)院的一段路,霍留行搖著輪椅,看沈令蓁走在右手邊,滿腦子依舊是詞里的那句“死別”,不知在地上瞧見什么,突然猛地一把將她往自己身側(cè)拉:“小心絆著?!?/br> 沈令蓁腳步一頓,愣愣地低著頭在地上找了半天,才終于發(fā)現(xiàn)讓他驚慌至此的罪魁禍?zhǔn)祝阂活w比她拇指指甲蓋還小的石子。 這還是十天前那個膽大包天到親手殺了當(dāng)朝皇帝與皇子的霍將軍嗎? 沈令蓁一頭霧水地繞開那顆石子,等入了院子,準(zhǔn)備上臺階,又聽見他一聲嚴(yán)肅的“等等”。 然后,她眼睜睜看著霍留行揮退了閑雜人,離開輪椅站起來,鄭重地一手?jǐn)埶?,一手扶她胳膊:“來,我扶你上去?!?/br> “……”她是身懷六甲了還怎么呢? 被小心翼翼地扶進(jìn)屋子,沈令蓁正打算給霍留行斟些熱茶驅(qū)驅(qū)寒,又被他一手?jǐn)r住:“你不要過度cao勞,我來?!闭f著親自斟了盞茶遞給她,遞到一半又頓住,拿回來看了看這茶的成色,嗅了嗅味道,最后嘗了一口,“我先試試,沒事你再喝?!?/br> “……”倒個茶就過度cao勞了嗎?還有,這府里有人要暗害她嗎? 沈令蓁被他這一出攪和得心底發(fā)慌:“郎君,是不是陛下與你說了不好的事,我們該不會要家道中落了吧?” 霍留行搖頭:“我正要加官進(jìn)爵,怎么會?” 沈令蓁愁眉苦臉地再猜:“那郎君突然對我這么殷切,難道是近來做了對不起我的事?郎君這幾天夜不歸府,莫非不是奉圣命留宿宮中,而是去了花樓?” 霍留行一噎:“又是國喪,又是戰(zhàn)時,花樓都閉門了,我自然是宿在宮中?!?/br> “那……”她更慌張了,看他這把她含嘴里,怕她化,把她捧手里,又怕她摔的樣子,猜測道,“那你這小心仔細(xì)的樣子,難道是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癥嗎?” 霍留行一聲低叱:“瞎說什么呢?” “那郎君到底是怎么了嘛!”沈令蓁一臉惆悵地坐下來,“郎君若是有事不愿讓我曉得,好歹演得若無其事一些,這樣既讓我發(fā)現(xiàn)端倪,又不道明真相,是想急死我呀!” “口無遮攔的!不準(zhǔn)說‘死’字?!被袅粜絮局加?xùn)斥她。 沈令蓁被他接連兩句教訓(xùn)得又氣又委屈,垂下眼去,低聲道:“郎君早先答應(yīng)了我,有事絕不欺瞞我的,如今不信守承諾就算了,還兇巴巴地吼我……這么多天沒見了,我還想著要與郎君好好說會兒話……” 霍留行聽她越說越憋屈,聲音里隱隱染上了哭腔,自覺從完全不知情的角度看,他的所作所為確實(shí)不太妥當(dāng),便在她身邊坐下來,拍了拍她的背:“是我不好,關(guān)心則亂了,我不兇你?!?/br> 她拿眼角覷他一眼:“那你還是沒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br> 霍留行嘆了口氣:“殷殷,我三天后要出征了?!?/br> 沈令蓁一愣,收斂了淚意,吸吸鼻子:“原來是這樣,郎君早說不就好了?!?/br> 霍留行一刻不錯眼地看著她:“我去了河西,你怎么辦?” “我當(dāng)然是在汴京等郎君凱旋呀?!彼幻魉缘卣f。 霍留行皺了皺眉。 只剩三天了,他恐怕已經(jīng)沒有時間把這件事調(diào)查清楚,再不忍心,也必須開誠布公地與沈令蓁說明,這樣,等他走后,她至少還能有個防備。 “不止是這件事?!被袅粜姓f,“殷殷,我找到你的救命恩公了?!?/br> 沈令蓁一驚:“在哪里?” “就在你面前?!?/br> “啊?” 霍留行花了半個時辰,將此事和盤托出。 “你還記得我們在寺里求來的那句簽嗎?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我想這遠(yuǎn),說的便是將來,近,說的便是我。” 沈令蓁呆滯地看著他,雖然這事聽來匪夷所思,但這么一想,好像還真全都對上了。 “可是……”她隱隱又覺得不對勁,“可是我當(dāng)時看見救命恩公腰腹上的傷口是新鮮的,假如那人真是將來的郎君,那么郎君理應(yīng)在當(dāng)上大將軍以后,才與野利沖產(chǎn)生沖突,為何現(xiàn)在,沖突卻提早了呢?” “道理很簡單,若是沒有救命恩公這樁事,你當(dāng)初便不會與我那樣示好,我也不會因此珍視你,所以我未必會為了解開我們兩家人之間的心結(jié),早早地冒進(jìn)追擊野利沖。正是因?yàn)閷淼奈一氐搅诉^去,在桃花谷救了你,才改變了這件事,讓它提早發(fā)生了?!?/br> 沈令蓁明白過來,怔怔念叨著:“真是奇了……難怪我看郎君鎖骨下的那塊陳年傷疤,雖然位置、模樣都能對上,但新舊程度卻與救命恩公不一致?!?/br> 霍留行忽然想到什么,將衣襟扯開:“你再看看,現(xiàn)在新舊程度一致了嗎?” 沈令蓁瞧了瞧,搖搖頭:“還是不太一樣。” 那就說明,現(xiàn)在的他,還沒到那個年紀(jì)。 可傷疤色澤的變化不是一朝一夕能夠促成,若是rou眼能夠分辨出不一致,起碼也得過個五年,甚至更久。 沈令蓁顯然也想到了這點(diǎn)疑惑:“難道說,郎君連當(dāng)上大將軍也比原本提前了許多年?” 按傷疤判斷,的確是這樣,但問題是,霍留行并不覺得他和沈令蓁關(guān)系的變化,對政局方面有那么大的影響。 仔細(xì)回憶過去兩年,他在政務(wù)上,并沒有因?yàn)樯蛄钶瓒卟煌穆贰?/br> 這個問題暫且想不明白。沈令蓁轉(zhuǎn)而聯(lián)想到霍留行方才古怪的行為,終于理解了他的膽戰(zhàn)心驚從何而來:“原來郎君是在擔(dān)心那首詞應(yīng)驗(yàn)?” 霍留行點(diǎn)點(diǎn)頭。 “但郎君也說,有事情被改變了。樂觀地想,也許郎君回到桃花谷救了我,免我受了那場傷,我就不會早早……早早離開郎君了呢?” 見霍留行沉默不語,沈令蓁反倒笑盈盈地安慰他,拍著他的手背說:“我這不是好好的嘛!郎君既然這么相信那兩首詞,那你再仔細(xì)回想回想,我是不是在詞里寫了一句‘何日曉,吾心殷殷’?” “這說明,依照原來的軌跡,郎君在出征之時,根本不曉得我傾心于你。但現(xiàn)在卻不一樣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與郎君表明心跡,我喜歡郎君?!?/br> 霍留行盯著她,目光微微一動。 “既然這句詞對應(yīng)不上了,后面的詞怎么還會作數(shù)呢?”沈令蓁肯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