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騎兵一路勢如破竹殺入皇宮。 趙珣逼不得已,拿劍架上皇帝的脖頸,與身邊最后幾百名兵卒一起,站在崇政殿內(nèi),與殿門前的趙眉蘭對峙。 皇帝衣冠狼狽,雙眼通紅,看著前來救駕的趙眉蘭,根本來不及思考她是從哪得來的兵卒,只像抓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喊著:“眉蘭,眉蘭……你殺了他,殺了朕這個逆子!” 趙眉蘭輕輕頷首:“臣妹謹遵圣命?!?/br> 話音落下,早已埋伏在高地的“弓箭手”以藐視壓倒的姿態(tài),快準狠地一箭射穿了趙珣的喉嚨。 皇帝得了救,饒是曾經(jīng)征戰(zhàn)沙場的人,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也淋淋漓漓下了一背的冷汗,踉蹌著扶住了殿柱。 趙珣身邊的兵卒見勢頭不妙,立刻逃竄。 趙眉蘭掉轉(zhuǎn)馬頭,率軍乘勝追擊。 偌大的崇政殿里,轉(zhuǎn)瞬間只剩了皇帝一人。 死里逃生的皇帝終于緩過神來,在這一刻察覺到了不對勁。趙眉蘭分明是來救駕的,為何眼下卻撤走了所有的人馬,留他獨自在這里? 他慢慢站直身板,望向血泊中的趙珣,脖子上那個一箭穿喉的傷口。 重箭,遠距離,這個準頭,絕不是一般的弓箭手能夠做到。 皇帝若有所覺,猛地回過頭去。那玄甲披身的男子手持弓箭長身玉立,在黎明第一縷晨曦中,一步步含笑朝他走來:“微臣救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br> 正是霍留行。 皇帝怒目直視著他這雙完好的腿:“你……你……” 霍留行腳步一頓,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哦,陛下久居深宮,許是消息滯后了,微臣的腿,早在九年前便已好了。”說著繼續(xù)朝他走來。 皇帝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霍留行,霍留行……你給朕站住!” 霍留行腳下步步緊逼,面上依舊笑得和煦:“不過陛下的消息,似乎不止滯后了這一件,陛下或許還不曉得,您的好皇孫此刻也與您的好兒子一樣,正倒在血泊里?!?/br> “你……你把羲兒……” “不是微臣做的?!被袅粜腥恿斯行o辜地攤攤手,“微臣人在這里,分|身乏術(shù),便將小殿下托付給了微臣的表弟,去非會好好送小殿下一程的,陛下還請放心?!?/br> 皇帝拿手指著他,渾身發(fā)顫。這世上最讓人絕望的不是面臨死境,而是死里逃生后,發(fā)現(xiàn)那所謂的“生門”不過是另一條更為黑暗的死路。 “今日過后,這王朝便又要改姓孟了。微臣送給陛下這出跌宕起伏的戲,不知陛下可還滿意?” 霍留行踱步到趙珣的尸體邊,拾起了他的佩劍,不等皇帝回答,便繼續(xù)笑著說:“陛下坐了二十九年的皇位,應(yīng)當也坐累了,便由微臣替四殿下盡這未盡之事,送陛下上路吧?!?/br> 手起劍落,血濺三尺。 至死一刻仍圓睜著眼不可瞑目的皇帝,此生聽見的最后一句話是:“四殿下怎對陛下下了這般狠手?微臣救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啊……” * 同一時刻,京郊營地的營帳內(nèi),京墨正站在孟去非面前,與他回報皇宮內(nèi)的情形。 孟去非聽罷,一臉挑剔地問:“戲演到位了?” 京墨頷首:“郎君的演技您大可放心,郎君一定會在最后一刻告訴陛下,這王朝明日便姓孟了。” 孟去非半是滿意,半是不甘心地“嘖”了一聲:“行吧,那這樣就當我復(fù)完國了?!?/br> 京墨用余光瞟了眼帳門外,趙羲的營帳所在的方向:“郎君之所以孤身進宮,讓小殿下留在您身邊,便是希望您最后慎重考慮一次——眼下是您動手最好且最后的時機了,一旦讓小殿下回到皇宮,再要反悔,到時復(fù)國的艱難與犧牲將會是現(xiàn)在的十倍甚至百倍?!?/br> 孟去非沉默下來,半晌后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京墨啊,你知道我和表哥,為何一個叫‘留行’,一個叫‘去非’嗎?” 京墨一愣之下?lián)u了搖頭。 留行是“使不離去”與“停止前進”之意,去非則取自“此去非長路”。他們的母親于同一夜在戰(zhàn)亂中生下他們,卻打從一開始就不曾在他們身上寄予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厚望。 孟去非說:“我想我的母親不會因為我今日的決定責怪我,而我的父親……”他笑了笑,“昨夜聽見河西告急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了,當初霍家軍為了抵御外敵撤離都城,放棄孟家皇室時,我的父親一定跟我一樣,雖然心有不甘,卻悄悄松了一口氣。” “西羌重施二十九年前的故伎,趁我朝內(nèi)亂進犯河西,倘使我在這個節(jié)骨眼與趙羲決一勝負,即便是贏了,也沒把握短時間內(nèi)穩(wěn)固國中上下,最后只會給外邦鉆了空子,讓河西的百姓再次淪為西羌的奴役?!泵先シ菗u了搖頭,“我不能成為這樣的千古罪人,讓孟家蒙羞。” 孟去非說著這些本不必要講給手下聽的解釋,看似是不嫌嘮叨,實則京墨卻知道,他是在用這樣的方式,說服自己堅定當下的選擇。 京墨頷了頷首:“既然您考慮好了,郎君必然會支持您的決定,只是其他朝臣那里該如何交代,您是否有所打算?” 他指的是含辛茹苦了那么多年,盼著孟家復(fù)國的前朝舊臣。 孟去非點點頭:“暫時拖延一陣子,就與他們說,我這里出了些紕漏,失去了最佳的下手機會,只好‘曲線救國’,以保衛(wèi)邊關(guān)為由與小殿下請戰(zhàn)前往河西,待時機成熟,我便從河西借霍家兵力重新殺回來。” “是。” 孟去非交代完畢,又沉默著坐了一會兒,然后一把撐膝起身,走向趙羲的營帳。 趙羲在營帳內(nèi)靜坐了一夜,不知何時從里頭走了出來,此刻負手在帳門前,好像就在等孟去非。 孟去非在路上隨手摘了根稻草,叼在嘴里,走到他面前說:“恭喜小殿下,霍將軍那里事成了,您可以啟程回宮了?!?/br> 趙羲靜靜地注視著他,好像從他這游手好閑的姿態(tài)里看出了許多藏在內(nèi)里的東西。 半晌后,他說:“那孟郎君呢,你去哪里?” 孟去非扭了扭脖子,活絡(luò)著筋骨:“我啊,我在汴京待了這么多年,實在有些膩煩了,想去河西幫小殿下打仗,不知道小殿下會不會同意。” 趙羲看他的眼色里多了幾分復(fù)雜的情感,默了默說:“孟郎君心系蒼生,我替河西的百姓謝謝你?!?/br> 孟去非撓撓頭道:“不客氣不客氣?!闭f著拱了拱手,“既然小殿下不反對,那事不宜遲,我這就出發(fā)了,一會兒會有霍將軍的人護送小殿下回宮,您多保重?!?/br> 他說罷便轉(zhuǎn)身離開,走出幾步,被一聲“孟郎君”叫住。 孟去非回過頭,看到趙羲站在晨曦里,稚嫩的臉上是不輸成年男子的堅毅之色:“我一定會努力做一個好皇帝的?!?/br> 孟去非笑了笑:“我相信小殿下?!闭f罷迎著朝陽朝他揮了揮手,再不留戀地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嗚嗚嗚小孟你好樣的!霍留行:同樣花一般的年紀,為什么他是小孟,我就是老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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