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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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約好像很好奇地歪了歪腦袋:“那官家難道,就沒有當(dāng)真喜歡過哪個(gè)女人?” “喜歡是喜歡過的,死了?!笔掋屇霉P桿子點(diǎn)了點(diǎn)額頭,“當(dāng)年他在平昌國,喜歡過一個(gè)佃戶的女兒,為了娶她還鬧上了朝廷,把梁太后氣得……”他笑了笑,“那時(shí)候,母妃與梁太后也正斗得風(fēng)生水起,皇兄這么干,不是讓自家難堪么?” “啊,是小楊貴人的jiejie吧?!鼻丶s慢條斯理地道,“也不知是什么驚天的美人?!?/br> “好在她那時(shí)候便死啦?!笔掋尯舫鲆豢跉?,“不然的話,今日坐在那太極殿上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這話很僭越了,秦約的眉心跳了一跳,再看向蕭銓,后者卻一片坦蕩蕩似地,振了振長袖,一手持起佛經(jīng)的一端,口中念念有詞。 過了片刻,秦約輕輕地道:“不過眼看要元會了,皇帝總是要出來面見百官的。何況今年,北邊還打了個(gè)大勝仗——” “那個(gè)秦賜,”蕭銓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經(jīng)文,“是你們秦家的人吧?” 秦約淡淡一笑,“說什么秦家的人,他只是秦束的人而已?!?/br> “孤聽聞他在戰(zhàn)場上身先士卒,幾乎是拼了命不要地沖入敵陣,將那蘇熹徑自一刀斬了,自己也受了不輕的傷?!笔掋屜肓讼?,卻笑了,“確實(shí)是一員猛將,但到底嫩了些。” 秦約悠悠地道:“他是初出茅廬的小人物,自然要搏一搏。親自斬下叛賊的人頭,可是奪人眼目的大功?!?/br> “這么厲害,他當(dāng)真只是個(gè)黃沙獄的官奴?”蕭銓的目光越過卷軸,對著秦約意味深長地笑了,“你meimei可是好眼光?!?/br> 秦約那清麗的臉容上,一雙含煙帶雨的眼眸似有情似無情地睇來,“你這話什么意思?可不能隨便說。”語氣像是嗔怪,又并不重。 蕭銓將佛經(jīng)往案上一推,雙眼滲出微微的光,“太子殿下才六歲,秦司徒就想將你meimei嫁入東宮,難道他們沒想過這一層?畢竟是青春年少,誰愿意守那個(gè)活寡……” 秦約端詳片刻丈夫的表情,又仿若無意地移開目光,“她入宮的事情,也還不是十足十的。說到底,他們都沒有想過我的感受?!?/br> 蕭銓聽了,心頭微微一動,抬眼但見秦約螓首微垂,一綹發(fā)絲滑落在白皙的頸邊,貝齒輕輕地咬著唇,好像有些不甘的神色。他推開身邊侍女,傾身過去拉住了她的手腕,柔聲喚:“約兒。” 秦約的身子輕輕地顫了一顫,俄而被他伸手?jǐn)堊×思绨颉?/br> “孤知道你心中難受,”蕭銓放低了聲音哄她道,“但是有孤在呢,誰都欺侮不了你?!?/br> 秦約嚶嚀一聲,依入他的懷中。蕭銓輕輕拍了拍她那纖弱的肩,忽然想起:“今年元會,蕭霆是不是也要回來了?” 秦約一怔,“河間王蕭霆?” “嗯,他過去常在軍中,難得見上幾回面?!笔掋尩穆曇艉孟裼蛛x她很遙遠(yuǎn)了,“雖不受寵,但這次平叛他也立了功,說不定皇兄會大賞他的?!?/br> 秦約揣摩著他的語氣,“河間王……年紀(jì)也不小了,說不定……圣上會給他指婚?” 蕭銓笑了,低頭凝著她道:“你看我這個(gè)侄兒,若是配你的meimei,可不比那六歲娃娃要強(qiáng)上許多?” *** 秦賜回到洛陽時(shí),元會剛剛過去,官家特為他再開大宴,令全國上下,公卿百僚、計(jì)貢秀孝,皆在會上瞻其風(fēng)采。第一日上,官家難得地出了面,親授秦賜鎮(zhèn)北將軍,一時(shí)風(fēng)光無兩。但到第二、三日,官家病臥深宮,秦賜只得獨(dú)自與眾多朝臣官僚們周旋。 滿殿光輝,滿堂華彩,觥籌交錯(cuò),歌舞迷漫。秦賜終于撐持下來,待數(shù)日宴會結(jié)束,走出宮門之際,身邊猶是熙熙攘攘向他道賀致禮的人群。 不過是一年而已,他竟已從那黑暗的地底,驟然攀到了光亮的頂端。家家戶戶團(tuán)團(tuán)圓圓的正月的夜,城中處處積雪反射著幽麗的月光,待眾人全都散去之后,他抬起手擋在眼前望了望那月亮,剎那之間,竟不知自己該回何處去。 許是因?yàn)楹攘司?,腳下亦虛浮,像踩在云端,一無憑依。 “將軍可辛苦了吧?身上的傷還好嗎?”羅滿持趨步上前,小聲關(guān)切道。 秦賜蹙了蹙眉,“不礙事。” “您別太累著了?!绷_滿持嘆口氣,“好在官家準(zhǔn)了您十日的假,這一陣就好好休息吧?!?/br> “話是這么說,”李衡州從另一旁搓著手迎上前,他那圓圓的臉上紅撲撲的,顯然是喝多了酒,“將軍您也別忘記,明日還有秦府上的接風(fēng)宴呢。” 秦賜道:“我沒有忘記?!闭f著,他便一個(gè)縱身躍上了馬,姿勢利落漂亮。 那匹黑色瘦馬早已換了,現(xiàn)下的這一匹,是官家從御苑中特地為他挑出來的,通身黑亮,唯有四蹄如雪,比秦府馬廄中的馬還要好上數(shù)倍。 李衡州上前牽住馬轡頭,“明日秦家的親朋全都會來,比今日只會更累。不過好在,總算可以見到小娘子了不是?聽聞這回,還是小娘子自己cao持的筵席呢……” 羅滿持忽然想起什么,“啊,我們在并州皇甫刺史軍中曾見過的那位小王爺,明日也會去吧?” 李衡州瞥他一眼,“什么小王爺,那是堂堂河間王!他無依無靠,從小就被送到軍中歷練,這回立了大功,就一同回來了?!覀兦丶叶啻蟮拿孀友?,他當(dāng)然會去了!” 羅滿持撓了撓頭,“我記得,這河間王,比廣陵王要矮一輩兒吧?” “嗯哼。河間王的父親是先帝斛律夫人所生,有點(diǎn)胡人血統(tǒng),所以不受寵的,早早就遣就國了。他與廣陵王兩個(gè),年紀(jì)雖然差不多,但河間王還得叫廣陵王一聲叔。”一說起皇親國戚那些彎彎繞繞的復(fù)雜關(guān)系,李衡州就興奮得唾沫橫飛。 羅滿持皺著眉,“那你家小娘子,若是嫁給了太子,她該管廣陵王叫姐夫呢,還是叫叔?” 衡州驀地啞了。 這個(gè)問題好像困擾羅滿持很久了,一直忍得他很憋屈。他還想追問,衡州拼命給他使眼色,讓他去看馬背上的將軍。 羅滿持抬起頭,但見將軍的甲衣上已積了一層薄雪,卻只是安靜地聽著他們說話。夜色之下,那張冷郁的臉容上沒有什么表情,只透著淡淡的疲倦。 羅滿持不敢再說,乖乖地牽馬前行。馬蹄聲嘚嘚地響起,空闃的銅駝大街上,仿佛驚碎了溝渠里泥濘的雪水。 明日,就會見到小娘子了。 第17章 堂上置樽酒 司徒秦府?dāng)[流水宴,名義上說是為了給秦賜接風(fēng),實(shí)際上洛陽城中所有皇親國戚、公卿僚屬無不到賀,乃至那些從郡國各地赴洛上計(jì)的地方官員也趨之若鶩,宛然就是另一場元會。 往年都是由秦府主母梁氏cao持宴會里外事宜,今年似是有意,讓秦家小娘子秦束也出來了。一大清早,先是長女秦約帶著姑爺廣陵王回門,這便已然給足了秦家面子,直到晌午,登門的賓客猶自絡(luò)繹不絕。 偌大的西苑里擺開筵席,小池中的衰草經(jīng)了清理,水波如鏡,清寒刺骨,但在那池中的八角小亭上,也請了樂府的伶人來奏琴,合著琴聲,在池邊的假山前,有舞姬折腰款舞。山石之間架著文火,催融了淙淙雪水汩汩而下,蜿蜒自成一條溪流,又順流放置酒食,正應(yīng)了古人流觴曲水的雅意。 “這樣巧妙的心思,可真是年輕人才想得出?!背烽L公主蕭鑒袖中籠著小小的暖爐,站在游廊上望向西苑中熙熙攘攘,轉(zhuǎn)頭對梁氏柔柔笑道,“表妹有一個(gè)好女兒啊?!?/br> 這話隱隱然將秦約排除在外了。梁氏卻仿佛沒聽出來,只笑道:“但我家二郎不爭氣,以后可要阿玖多多擔(dān)待啦。” “尚衡……”長公主望向苑中,溫玖正一個(gè)人獨(dú)自吃著點(diǎn)心,然而片刻后,便有個(gè)男子朝她走去,正是秦羈。長公主不由得笑了,“尚衡哪里是不爭氣的人了?” *** 秦羈走到溫玖面前,大咧咧地?cái)埥笞?,又隨手從溪流上取下兩盞清酒,推給她一盞。 溫玖卻并不接,甚至還將目光移開了去。 “長公主在看著呢?!鼻亓b淡淡地道。 溫玖臉色白了一白,飛快地伸出手、幾乎是搶過了那酒盞,緊緊地攥在手心里。 一瞬之間,她觸碰到了秦羈的手指,guntang,像指尖上燒著火焰。溫玖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道:“你……你來之前,在服散?!” 秦羈卻好像沒聽見。他望了望周遭,便見到溫玖的哥哥溫玘正帶著新婚的妻子同人周旋。他不由得笑了,“那便是宣崇山的女兒?生得好一副道學(xué)樣。” “道學(xué)樣?”溫玖從沒聽過這樣的形容,下意識重復(fù),又立刻慌張地道,“那是我嫂嫂!你不可胡說?!?/br> “你兄長成了親,下一個(gè)就輪到你了。你做好準(zhǔn)備,興許就在這里……”秦羈的語氣仿佛在調(diào)侃,溫玖奇異地瞥他一眼:這人難道不曉得,自己也是這局中人嗎?竟然……竟然還能用這么輕浮的口吻來調(diào)侃自己? 但她卻只見秦羈的眼底一片漆黑,仿佛藏著一片幽冷的深淵。她還沒來得及質(zhì)問他,他已經(jīng)起身離去了。溫玖默默地坐著,心中一片茫茫然—— 難道自己要嫁的,就是這樣一個(gè)男子了嗎?輕佻,冷漠,說話難聽,因?yàn)殚L年服散而身材枯瘦,眼中卻射出沉定的冷光——難道這就是自己要共度一生的男子了嗎? 酒盞的棱角剎那刺痛了手心,她驀然舉杯一飲而盡,卻又立刻被嗆得咳嗽起來。 忽而,身邊遞來一張素色的絹帕,一個(gè)溫和的聲音仿佛擔(dān)憂地道:“溫小娘子?” 她滿臉通紅地接過絹帕,先捂著嘴靜了一會兒,才抬起眼來。原來是個(gè)陌生的男子,容色秀麗,狹長的雙眸里蕩漾著清淺的水波,正關(guān)切地凝注著她,見她無事,又放心地笑開:“小娘子何必勉強(qiáng)自己呢?” 他說的大約是喝酒的事。但不知為何,這句話卻恍惚觸到了溫玖心中最痛的地方,她咬緊了唇,低低地道:“帕子……我洗凈后還給你?!?/br> “不妨事。”男子擺擺手,笑道,“在下曲陽夏冰,能結(jié)識小娘子,是三生有幸?!?/br> 三生有幸。這個(gè)小小的園子里,似乎每一個(gè)人都在說著這樣的客套話,可是當(dāng)夏冰這樣說的時(shí)候,卻讓溫玖覺得好像是真心的。 “曲陽夏氏……”溫玖猶疑地停頓了一下,夏冰便即笑道:“在下寒素出身,沒有什么門品,小娘子可莫笑話我了?!?/br> 溫玖尷尬地紅了臉,細(xì)聲道:“對不住,我、我不知道……但觀公子吐屬,不似一般人物?!?/br> 夏冰含笑不答,正在此時(shí),斜刺里忽而響起一道不高不低的聲音—— “今日大家歡聚,我也有件好消息要宣布?!?/br> 溫玖認(rèn)得是表姨梁氏在說話,手中酒盞竟顫了一顫。 這聲音雖然溫和,但卻居高臨下,令那游廊附近的人都不自主地停了說話,張望過來。 梁氏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溫玖身邊來,牽起她的手,滿臉慈愛地笑道:“溫家的小娘子這就要嫁到我家來啦,三媒六聘都已備齊,我家君侯臉皮薄,我心中歡喜,忍不住先同眾位說了?!?/br> 梁氏這短短幾句話,看起來隨意,卻正免了明面上的官話,又不需秦司徒出場,便能將這消息傳遍了洛陽城。眾人聞言都驚愕了一瞬,有些反應(yīng)快的,立刻就堆起笑容去向秦羈道喜??蓱z秦羈還沒來得及離開人群,就又被人群圍了起來,都借著喜事灌他喝酒。女人這邊倒是溫吞得多,個(gè)個(gè)只是捧住溫玖的手念叨。 溫玖只覺無比尷尬,甚至羞恥,直想找個(gè)地縫鉆進(jìn)去。 那個(gè)夏冰,卻不知何時(shí)已不見了。 溫玖踮起腳望了望,沒有找見他,又暗中慶幸他不會看見自己這副情狀,不由得將那絹帕往袖中攥緊,藏住。 “鎮(zhèn)北大將軍秦賜到——” 禮官一聲吆喝,方才還言笑晏晏的梁氏立即變了臉色。 “他還曉得來?!彼路鹗窃诶湫?,低低的一句,只有近在身旁的溫玖聽見。 旋即,溫玖便看見了秦束。 秦束似是剛從后廚那邊繞出來,身上卻已穿戴得整整齊齊,一襲水綠襦裙系著月波綢的衣帶,外披著玄色大氅,修眉聯(lián)娟,長發(fā)如瀑,步履輕移之際,便聞環(huán)佩叮咚悅耳。但見秦束一手?jǐn)堉箅?,領(lǐng)著幾名侍女趨前迎接,在見到來人的一瞬,那幽麗雙眸中便淡淡地漾出了笑意。 溫玖竟從沒見過秦束這樣的笑,仿佛是將世上所有的溫柔等待,全都奉給了眼前的那一個(gè)人一般。 *** 秦賜看去是瘦了。 他手中的馬韁被下人牽了去,那只手便不知往何處放一般,默默地背在了身后。他今日穿了一身武將的紺青長袍,腰間玉帶銀鉤,佩著鎏金鞘的長刀,明明挺拔英武奪人眼目,卻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有些不適似地移開了目光。 秦束端詳他半晌,笑道:“大英雄,你可回來了?!?/br> 也許她心中想的并不是這樣的問候,但她說話卻總是這樣的風(fēng)格。秦賜也習(xí)慣了,他輕輕地道:“我來遲了,抱歉?!?/br> 身后的李衡州探頭喚了聲:“小娘子!” 秦束笑著回應(yīng):“衡州,你也回門啦?” 這話讓秦府的仆從們都笑了起來。衡州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還是羅滿持捧著一方小匣出來解救了僵局:“娘子,這是我們將軍給您的一點(diǎn)心意。” “我們將軍”,這個(gè)小兵倒是忠心耿耿得很。秦束玩味地接過那小匣,掂了掂,便猜出其中大概是金銀首飾之屬,含笑道:“將軍客氣什么?!鞭D(zhuǎn)手將它交給了阿搖。 羅滿持又道:“將軍在雁門受了點(diǎn)傷,今晨才——”秦賜揚(yáng)手阻斷了他的話頭,而秦束仿佛根本沒有聽見,已轉(zhuǎn)身領(lǐng)著他往內(nèi)走去。 今日難得沒有飄雪,人聲嘈雜的秦府之中,處處酒席上架著火爐,連積雪都催融了。秦賜便跟著秦束走過兩進(jìn)院落,穿過小橋和游廊,她始終在他身前一步遠(yuǎn)的距離,水綠色的衣袂如碧波般浮動在他眼底。 “受了傷,便該好好將養(yǎng)。”她目不斜視,輕聲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