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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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淋雨了,發(fā)高熱?!卑u只覺棘手,這算個什么消息? 秦束笑了,卻是對郭韞道:“你說這些男人,這樣的小病也要找女人嗎?” 郭韞容色蒼白猶透著虛弱,卻也笑了,“高熱倒也不可含糊,讓衡州到家里的藥房去抓藥吧?!?/br> 阿搖再去覷秦束的臉色,后者卻好像已經(jīng)放下這件事,開始與嫂嫂言笑晏晏地談起刺繡的圖樣來了。阿搖等了片刻,沒有下文,只好退出來,對守在門外的衡州道:“小娘子約莫不想見他?!?/br> 衡州嘆口氣,“那也沒法子,小娘子畢竟比將軍尊貴了不止一截,不能輕易勞動的?!?/br> 阿搖一邊帶著他往外走,一邊道:“小娘子本來為秦賜將什么都安排好了,秦賜照著爬就能一帆風順,結(jié)果卻忽然被官家拉了過去,小娘子心里當然不舒服,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那將軍又能有什么法子?”衡州攤手道,“他總不能抗旨啊。小娘子也不能是這般不通情理的人。” 阿搖皺著眉想了想,“也對,那大概是秦賜說錯話了吧?!?/br> “我料想也是如此?!?/br> 兩個人就這樣擅自給秦賜定下了“說錯話”的罪名,各自安心了。 房中的秦束,卻忽而被銀針刺破了手指尖。鮮血霎時涌出,她怕郭韞看見不適,連忙另手捂住了,站起身笑道:“今日就先這樣吧,我不打擾嫂嫂休息了?!?/br> “這就走了?”郭韞有些失望。小產(chǎn)之后,沒什么人來探望她,只這個小姑還是殷勤貼心的。想了想,又道:“行,過些日子待我身上好了,我們一同去街上挑衣料吧?” “好呀。”秦束挑眉笑道,“去挑幾匹多子多福的綢布來,做幾件小孩的衣衫?!?/br> 郭韞臉上微微地紅了,輕聲啐道:“沒譜的事兒,又拿嫂子打趣。” 秦束卻更笑了,“我看近日大兄常常回家,興許就是念著沒譜的事兒呢?!?/br> 郭韞臊得直將她往外推,秦束也就勢告辭轉(zhuǎn)身。待終于走出了這間小小的軒屋,秦束臉上的笑容剎那就褪去了。 迎著雨后初晴的太陽,她低頭瞧了瞧自己那被刺破的手指尖。一丁點的血罷了,已經(jīng)止住,卻讓她怔怔地瞧了很久。 *** 秦賜過去,都是很少做夢的。 過去的二十多年——也許是二十三年,也許是二十六年,他都不記得了——就如同一片渺無邊際的黑暗,睜眼望進去,只有空虛,無盡的、模糊而無法觸碰的空虛。 那二十多年,沒有自由,沒有休息,沒有朋友,沒有家人,他隨著做活的處所茫茫然四處轉(zhuǎn)徙,因為容貌異于常人,沒有人敢招惹他,但也沒有人敢親近他。然則這又不能說是孤獨——因為他其實連孤獨的滋味都并不真正明白。 那二十多年,他只是活著而已,仰人鼻息、筋疲力盡地活著而已。 他便這樣永不歇息地走啊,走啊,他有時想,也許會就這樣,一直走到老死吧?當然,這樣的日子,也不能說是不好——不需與人周旋算計,也不會有憂慮愁苦,不被任何多余的心情打擾—— 可是忽然之間,在這黑暗之中,卻劈開了一道光亮的罅隙—— 他不由得抬手擋了擋。習慣了黑暗太久,頭腦猶在高熱之中,昏沉沉不知所之,卻先見到了那黎明般光亮里走進來的纖細的身影。 那是……小娘子? 他動了動唇,喉頭卻干啞地燒灼起來,叫他發(fā)不出聲音。 她在他身前停下了。明明是很近的距離,可是他抬起頭仰望著她,卻感到她宛如一個遙不可及的幻影。 她沒有說話,只是低垂著纖細的脖頸,雙眸仿佛無感情地凝視著他。 他知道她生氣了。 他知道自己那一日的直言惹怒了她,惹怒了這個將他從黑暗中帶出來的人,可是內(nèi)心深處,他又隱隱認為自己并沒有錯,認為自己也沒有必要向她認錯。 對她而言,他也許只是一個可資利用的物件;可是對他而言,她卻是黑暗人生里唯一的一道光啊。 秦賜朝她伸出了手。 她的眼神似乎慌亂了一瞬,衣袖中的手指攥緊了又張開,終于,他聽見她開口:“你若是無事,我便——”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一下子拉到了自己身上。 *** 秦束只是來看看秦賜的——三日之后,衡州又自己闖進了她的閨房,說是將軍燒了三日了,請小娘子一定要去看望一下——其實她也不曉得自己來了能有什么用處。 秦賜看起來確實很虛弱,高大挺拔的身軀無力地躺在床上,臉色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偏那一雙眼睛還很亮,見到她來,便掙扎著要起身。羅滿持去阻止他,他卻仿如未覺,只是朝她伸手—— 他的嘴唇還動了動,她能分辨出來,他在喚—— 小娘子。 她又有些想笑。揮手屏退了羅滿持他們,再往前一步,秦賜的手已經(jīng)近在眼前了。但是這又有什么用呢?難道他還指望能握住她的手嗎? ——不可能的呀。 她的手指在衣袖底攥緊了又張開,雨后明明四處都很冷,偏這間房里,偏這張床邊,空氣是如此地悶熱而滯重,她幾乎要懷疑自己也隨他生了病。 自己為什么要來呢? 明明這個人,就在幾日前的雨中,還對著自己說過那樣狠心的話。 他說—— “您對我的好,和官家不也是一樣的嗎?” 她原本也是這樣以為的——可如果這就是真相,她的心為何又會這樣疼、這樣疼,好像有尖鉤利爪在撕扯著,幾乎快要撕裂開了—— 她幾乎是用盡了所有的氣力,勉強地開口:“你若是無事,我便——” 他卻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個重心不穩(wěn),便往前跌在他身上。但聽他低低地悶哼了一聲,卻不是疼痛,而是充滿了欲望——但她根本來不及分辨,慌慌張張地要起身,卻立刻被他另一只手扣住了腰——明明是生病的人,卻還有這樣大的力氣嗎? 她的腦中漫漫然地想著,眼神對上了他的眸,灰暗、蒼冷、卻又仿佛有暗火在燒的眸。 他慢慢地、微微地喘息著,好像有話想對她說卻說不出來,便只能任那火從他的眼底,燒到他的指尖,然后是她的指尖。她全身如麻痹般倒在他的懷中,他的懷中是如此溫暖、甚至熱燙的所在—— 她之一生,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溫度。從來沒有人給過她這樣的溫度。 她迷戀這樣的溫度,也許是因為她心里清楚,這溫度是不會屬于自己的。 永遠不會。 秦束垂眸,看見稍稍下滑的被角邊露出他汗水漣漣的胸膛,透出粗野的、毋寧說是下等的氣息??墒沁@氣息卻令她有些著迷,她悄然地挪移過去,直到與他相距僅隔咫尺—— 她將下巴輕輕擱在那□□的胸膛上,清楚聽見了那底下傳來的起伏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一聲,又一聲,仿佛執(zhí)意要叩開一扇門,又仿佛一次次往深淵里徒勞地下沉。 她別無選擇地閉上了眼。 “小娘子……”他也許是清醒了,也許沒有,他發(fā)出氣流般的聲音,宛如悠遠的嘆息。 因為秦束低著頭,秦賜只能看見她烏黑的發(fā)頂,她的下巴在他的胸前,發(fā)絲撩得他肌膚微微發(fā)癢。 這真是一場溫柔的夢啊。 他想。 于是他攬著她微微傾身,在她的發(fā)頂上輕輕印下一個吻。 一個極輕、極淺的吻,一個已然逾矩、但也不是全無分寸的吻,一個不會有后續(xù)的吻。他希望她不要發(fā)現(xiàn),卻感到她似乎顫了一顫,宛如秋天里被風拂動的葉子。 然后他松開了手。 一切只是剎那間事。 秦束手撐著床,慢慢坐了起來,背對著他,長發(fā)如飛瀑流泉般柔軟披落下來。他便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想,她的背影真好看,二十多年來,他從沒有見過任一個女人,能夠連背影都是這樣地優(yōu)雅美麗。 “小娘子。”他輕輕地出了聲,“謝謝……謝謝您。請您,放心……” 她震了一震,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尚來不及確認她那眼神中的意味,她已經(jīng)舉足離去。 所有的光都隨她而去,于是他,終于再次陷入那沉沉的、無夢的黑暗。 *** 秦賜病愈之后便再次回營,對秦束的事絕口不提。此時北邊果然傳來雁門太守蘇熹串連烏丸人舉兵謀反的消息。眾臣尚惶惶然不知緣由,蕭鏡已經(jīng)下令將朝中蘇氏兄弟及其全族送東市梟首,并令長水校尉秦賜領(lǐng)精銳三萬,即刻出征。 秦賜出征的那一日,只有夏冰來送他。 秦賜對這個人多少是有些膈應的,他不擅長應付這種心有七竅、滿臉堆笑的漢人。然而夏冰特意提了兩壺好酒來,他也不能拒絕。 “官家手腕高明,只是可惜身上不大康泰。”夏冰搖搖頭道,這話像是一句感嘆,“聽聞他下旨之后,又病倒了,許是染了秋寒?!?/br> 秦賜抿唇不言。 夏冰饒有興趣地看他,“官家族滅了雁門蘇氏,天下滔滔物議,卻都說是蘇家自己狼心狗肺,將軍可知道其中關(guān)竅?” 秦賜冷淡地道:“是官家先滅了蘇氏一族,然后蘇熹才謀反的?!?/br> “不錯?!毕谋τ氐?,“在下也是如此作想。那蘇熹謀反的消息,朝中諸位大將軍都不知道,卻是官家先抖出來的,難免蹊蹺。官家先放出風聲,又以此為由殺了蘇氏兄弟,這樣一來,那蘇熹是不反也得反了?!?/br> 夏冰微微瞇了眼睛,凝注著面無表情的秦賜:“果然將軍是個聰明人,否則的話,也不會受秦小娘子如此器重。” 秦賜別過頭去,“末將只管戰(zhàn)場上的事,至于朝堂上的事,有少傅cao心就夠了?!?/br> “這怎么行?”夏冰笑盈盈地舉起杯,“戰(zhàn)場上的事,歸根結(jié)底,不都是朝堂上的事嗎?將軍日后是要為秦小娘子出生入死的人,可一定要記住這句話啊。” 秦賜握緊了酒杯,“多謝少傅提點?!?/br> “在下也不是無緣無故來提點你?!毕谋鶎⒕票稚喜挥煞终f地一碰,自己先飲盡了,“只是畢竟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在下還望將軍分清敵友?!?/br> 第16章 行行即長道 麟慶十三年十月,雁門太守蘇熹以郡兵反,并送質(zhì)烏丸。十一月,長水校尉秦賜率兵三萬討蘇熹于廣武,大勝,擄其輜重,蘇熹奔烏丸。十二月,秦賜與并州刺史皇甫遼并破烏丸援兵于樓煩,斬蘇熹以下叛者十余人,班師回朝。 廣陵王府,坐落在城西壽丘里,雖距離宮城較遠,但臨水圍了頗大一處園囿,倒是個極賞心的地方,且是由先帝御賜、著廣陵王家代代傳襲的。寒意已深,洛陽城中的濛濛飛雪,落到此處時卻好像格外溫柔一些,皎潔點綴在花樹池閣之間,宛如人間仙境。 廣陵王蕭銓,面容嚴峻冷漠,身材瘦削得仿佛風吹即倒,卻最是愛讀佛法,此刻正坐在臨水小軒之中,對著一庭清幽雪景漫漫然讀經(jīng),身旁兩個侍女一個揉肩,一個捶腿,而王妃秦約就坐在他身側(cè),由侍女給自己涂著指甲。 “聽聞官家又病了?”秦約仿佛不經(jīng)意一般起了個話頭。 “嗯。”蕭銓漫不經(jīng)心地應道,“皇兄這也不知怎么回事,過去明明是鐵打的身板,就這兩三年,突然不濟事了。太醫(yī)給開的藥也是時靈時不靈,要孤看,他約莫還是老了?!?/br> 敢在眾多下人面前說官家“不濟事”,大約也只有這個天之驕子能做到了。 秦約聽了,也無甚表情,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丈夫這樣的措辭,“宮里人都說,官家是自從蘇庶人自戕,就不理事了?!?/br> 蕭銓一聽,睜著眼睛笑了,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這一定是、一定是宮里那些嘴碎女人們說的無聊故事吧!皇兄怎可能這樣糊涂,沒見他在蘇庶人死后,還雷厲風行地一鍋端了蘇家?” 秦約淡淡一笑,“這個故事,可就不好聽了?!彼鹦峦亢玫闹讣?,對著水波流動的日光照了照,閑閑地道,“但那蘇庶人,當初不是最受寵的么?跋扈起來,連溫皇后都要讓她三分?!?/br> “后宮三千,皇兄高興寵誰就寵誰。”蕭銓抬了抬眉,“他總不能去寵溫皇后吧?”這話像是句玩笑話,可在場卻無人笑,叫蕭銓有些尷尬,“淮南溫氏已是潑天的富貴,總該壓一壓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