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這怎么行?俗話說得好,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慕呈青身為慕家的一根獨苗,若是不肯娶妻生子,這慕家的香火就要斷了。這下不僅慕王氏著急了起來,連慕呈青的父親和他那六七個jiejie都急了,輪番上陣勸說,慕呈青卻犟得很,不僅沒答應(yīng),還放下話來,他們要是再逼他,他就掛印辭官回江南去了。 慕家的榮耀,此時都寄托在他一個人身上,家人不敢逼得太緊,便又拖過了一年。 今年年初慕呈青一升任吏部尚書,不僅慕家的人來勸,同僚、上司、好友也來勸了,使出了各種花樣,甚至連啟元帝也關(guān)切起他的親事來,慕王氏還當(dāng)是他總能開了竅了,沒想到轉(zhuǎn)頭慕呈青搬去了龍潛寺,一有空就和念空禪師討論佛法、誦經(jīng)焚香,一副要剃度出家的模樣,把慕府上下嚇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提“成親”二字。 “我這一年來,夜夜都難以安眠,”慕王氏啜泣著道,“都怪我從前目光短淺,把呈青就這樣害了。現(xiàn)在我也不求他能替慕家傳宗接代,只盼著他日后身旁能有個伴,以后等他老了,我們也都不在了,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怎么辦?誰替他端茶送水?誰幫他養(yǎng)老送終?” 蕭阮呆了半晌,好一會兒才勉強替慕呈青分辨了一句:“這……可能是慕師兄的緣分還沒到吧……” “我也盼著是,可若說這緣分,也得他和姑娘見了面才能有吧?”慕王氏有些絕望地道,“他連瞧都不瞧姑娘一眼,這還怎么能等來他的緣分?” 蕭阮的心里酸澀難忍,久久說不出話來。 “王妃,你若是得便,幫我們勸勸他吧,”慕王氏抹著眼淚道,“你從前和他交好,和他曉之以理,他想必是能聽進一兩句的?!?/br> 送走了慕王氏,蕭阮一個人在王府中漫無目的地走著。 京城已經(jīng)入夏,幾株老槐樹樹冠濃密,將刺目的陽光擋在了外面。 那個光風(fēng)霽月一般的狀元郎,當(dāng)年是何等得風(fēng)流蘊藉,詩詞歌賦被京城貴女、歌館舞榭爭相傳閱收藏,可現(xiàn)在,他心如枯槁,身旁的這些好友們一個個都成親生子、和和美美,只有他一個人,每日與公文奏折相伴,形只影單。 怪不得連周衛(wèi)哲今天一直欲言又止。 可是,以她這尷尬的身份,怎么樣才能幫到慕呈青呢? 走著走著,蕭阮便到了書房。 京城中的靖安王府并沒有西南的大,加上藺北行并不喜文,書房也就只是普通大小,書架上放著一些藺北行喜歡的兵書,還有蕭阮到了這里后,周荇宜從公主府中幫她整理出來的一些書籍和字畫。 這一段時間忙,蕭阮也還沒來得及整理,幾只樟木箱子擺在了窗下。 蕭阮定定地看了片刻,恍然回過神來,吩咐禾蕙:“把箱子打開?!?/br> 箱子打開了,一箱里面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摞摞的書,一箱里面則是一卷一卷的字畫,當(dāng)時出嫁時因為要帶的東西太多,她挑挑撿撿,便剩下了一些留在公主府中。 雖然已經(jīng)過了兩年多了,可一看到這些東西,曾經(jīng)的往事便清晰在腦海中浮起。 這幾本白底藍封的,是當(dāng)時在一霄書院讀了幾天書,白先生給她的古籍;那幾本則是慕呈青給她搜羅來的話本,里面的插畫特別有趣…… 指尖在書脊上一下下點過,她抽出了其中一本詩集,盯著封面看了片刻,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 說起來,這本慕呈青的詩集還是她嫂嫂何茗之的,當(dāng)時初次見面時順手撿了便忘了還了,一直留在身邊,里面的詩句瑰麗旖旎,她曾經(jīng)一首一首地抄謄過好幾遍,品味學(xué)習(xí)、反復(fù)推敲,幾乎都能倒背如流了。 拿著詩集翻閱了幾首,盡管過了這么多年,慕呈青的詩句讀起來依舊齒頰生香,令人掩卷驚嘆。 把詩集放在身旁,蕭阮又去看另一個箱子。那一卷卷字畫幾乎都是親朋好友的贈品,有從前江南柳先生的,也有啟元帝、蕭釗的,其中一卷的卷軸略長,上面撒著幾點金粉,在一眾卷軸中分外顯眼。 蕭阮怔了一下,抽出來一看,是一卷用特制的金墨謄寫的金剛經(jīng),那字跡飄逸瀟灑、矯若驚龍,正是慕呈青的筆跡。 她想了起來,那是第一次去龍潛寺時念空禪師送她的,說她和慕呈青有著難解的緣分,說不定能化解慕呈青的厄運。 可現(xiàn)在想想,慕呈青雖然免去了曾經(jīng)落魄流放、叛逆謀反的下場,卻陷在了“情”之一字中走不出來,也不知道遇上她是幸還是不幸。 …… 不知道看了多久,蕭阮有些神思恍惚,直到身畔響起了腳步聲。 “在看什么呢?”藺北行的聲音傳來。 蕭阮嚇了一跳,慌忙把卷軸往箱子里一放,驚跳了起來:“沒……沒什么。” 藺北行扶住了她:“小心,別踩了旁邊的書?!?/br> 他一邊說一邊彎腰撿起書來,隨手翻了兩頁,嘴角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蕭阮心里暗暗叫苦,這個醋壇子,以前看到一封慕呈青的信便要偷偷生悶氣喝酒,這下也不知道要酸成什么樣子了。 “我在整理祖母送過來的舊物,這本詩集說起來是我嫂嫂的,總是忘了還,哪日得空了我得還給她。”蕭阮解釋道。 藺北行的眼神有些陰郁,目光從詩集挪到了卷軸上。 雖然蕭阮把它扔進了箱子,但打開的卷軸還是能看到底下的幾個字。 藺北行的臉色越發(fā)不好看了。 “藺大哥……”蕭阮拽著他的衣袖晃了晃,撒嬌道,“你干什么呢?這是慕師兄送給念空大師的金剛經(jīng),念空大師轉(zhuǎn)送給給我的,連慕師兄自己都不知道呢,我今天閑著無聊,就打開來瞧了一瞧,你是不是又生氣了?” 藺北行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今日他母親來找過你了?” 蕭阮心里“咯噔”了一下,解釋道:“她來登門致謝治病的事情,還找我說了一會話……” “是讓你去勸勸慕呈青吧?”藺北行凝視著她,眼神復(fù)雜。 蕭阮一時說不出話來,眼圈漸漸地紅了。半晌,她輕聲道:“藺大哥,我心里難過。慕師兄他……這樣孤苦伶仃的,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你別生氣好不好?你要是再生氣,我就更難過了……” 藺北行憋不住了,慌忙將蕭阮攬進了懷里:“我沒生氣,我是那么小氣的人嗎?我也是這幾天才知道慕呈青這事的,琢磨了兩天,今天剛想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他母親居然找上門來了?!?/br> “什么驚喜?”蕭阮愣了一下。 “我請了你慕師兄今晚來家里做客,”藺北行在她耳畔低聲道,“大家都敞開來談一談,若是他能聽你的勸,那是最好不過了?!?/br> 蕭阮徹底愣住了。 半晌之后,她猛然清醒過來,抱住了藺北行猛地親了一口。 “藺大哥,”她激動地道,“你太好了,你是這世上最好的藺大哥!” 作者有話要說:藺北行:就算心里醋壇子打翻了被酸死了,也要讓阮meimei高興一下。 第112章 夕陽西下,晚霞四起。 一天中最美的黃昏時分來臨了。 慕呈青站在靖安王府的門口,一時之間有些惘然,不知道該欣然赴約,還是該扭頭就走。 收到藺北行的邀約時,他一臉的驚愕。 他和藺北行,年少時互相看不慣,中間又橫插了蕭阮這個人,兩人幾乎可以說形同陌路,就算藺北行已經(jīng)貴為輔政大臣,有無數(shù)勛貴拍馬奉承,他也不屑于去多說上一句話。 可是,一想到可以看到蕭阮,他這拒絕的話卻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距離和蕭阮的最后一面,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多,而距離上一次和蕭阮的品茗論文,已經(jīng)足足過去了近四年,恍如隔世。 那個曾經(jīng)在紫薇花樹下翩然起舞的女子,終究已經(jīng)嫁為人婦,有了幸福美滿的家庭,而他,卻從此心無所寄,仿佛水中浮萍,隨波逐流。 若是能瞧上一眼,親眼看看她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也算是了結(jié)了他心底殘存的一絲執(zhí)念了。 “慕公子,你來了?!?/br> 有人脆脆地叫了一聲。 這稱呼久遠中透著親切,慕呈青定睛一看,是木琉,蕭阮身旁的婢女。 再要走好像有些刻意了,慕呈青遲疑了一下,終于邁上了臺階:“木琉姑娘,有勞你前來迎候了。” “慕公子說話還是這么客氣,”木琉笑著道,“快些進來吧,王爺和王妃都在里面等著了?!?/br> 口中略略有些苦澀。 慕呈青飛快地斂了心神,跟著木琉往里走去,兩人一問一答,說了幾句在西南的事情,不一會兒,備膳的廳堂就在眼前了。 門敞開著,遠遠地看去,蕭阮正替藺北行斟茶,可能是茶斟得有些滿了,藺北行托住了蕭阮的手,示意她不用了。旋即,藺北行端起茶盅喝了一口,不知道說了一句什么,兩人對視著,蕭阮笑了。 慕呈青停住了腳步,定定地看著蕭阮的笑顏。 英雄美人,看起來是如此得相配。 舉手投足,兩人是如此得默契自如。 一時之間,他有些恍惚。 這些年過去了,他的心中早就沒有了從前鋪天蓋地而來的憤懣和痛苦,僅余在心頭的,是淡淡的苦澀和憂傷。 “王爺、王妃,慕公子來了。”木琉叫了一聲。 蕭阮猛地轉(zhuǎn)過身,驚喜地叫了一聲:“慕師兄!” 夕陽的余暉灑落在慕呈青的身上,那一身白衣的頎長身影,和從前一樣雋秀風(fēng)流,眉眼間的溫柔、嘴角的笑意也一如從前,只是那臉頰略略清瘦了一些,眉心也有了淺淺的川字。 不知道是朝務(wù)辛勞,還是郁結(jié)難消。 蕭阮的鼻子一酸,幾步便迎出門外:“慕師兄,你瘦了好多。我聽藺大哥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官拜吏部尚書了,吏部事務(wù)繁雜,又常常要做些得罪人的事情,你千萬要保重身體。” 慕呈青的心中激蕩,許多想要說的話紛沓而至,卻一下子堵在了喉嚨里說不出來。 “我還好,”他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你呢,你在西南過得怎么樣?” “挺好的,”蕭阮笑著道,“藺大哥對我很好,西南那邊的風(fēng)土人情也十分有趣,你快進來,我一件一件地和你說?!?/br> “慕師兄,里面請?!碧A北行也從里面走了出來,跟著蕭阮的稱呼叫了一聲,還頗為斯文地做了一個手勢。 慕呈青眼神復(fù)雜地瞧了他一眼,也彬彬有禮地回了一句:“王爺客氣了,請。” 三人到了里面落了座,下人們備好的菜肴一一上來了。菜肴很是豐富,有地道的京城美食,也有開胃的江南酸甜小菜,還有一兩個西南那邊的特色菜肴。 蕭阮一邊介紹,一邊聊著在西南的趣事,藺北行則一邊替她布菜,一邊補充上一兩句,兩人看起來默契得很。 和商易仁之間的矛盾和妥協(xié)、阿訖部和西南軍府的沖突、在西南陸續(xù)開辦的書院……一樁樁一件件,跌宕起伏。 許多事情,慕呈青曾經(jīng)在同僚、師長、啟元帝的口中或多或少地聽說過,但聽當(dāng)事人講起來,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事情便一下子變得具體了起來,更令他敬佩的是,讓西南和朝堂從暗潮涌動到互信互諒的這些事情中,少不了蕭阮在其中的推波助瀾。 這也明明白白地在暗示著一點,藺北行對蕭阮的確是寵如珍寶、信任有加,為了她徹底摒棄了從前的所有恩怨,把西南所有的冷槍暗箭都擋在了身下。從前蕭阮出嫁時,他們這幾個好友的擔(dān)憂,全都是杞人憂天。 還有什么可以遺憾的呢? 捫心自問,若是他娶了蕭阮,只怕都做不到這樣肆無忌憚的寵愛。 眼看著飯菜吃得差不多了,下人來請?zhí)A北行,說是靖安軍的副帥有要事稟告,藺北行歉然一笑:“慕師兄,公務(wù)要緊,你和內(nèi)子先聊一會兒,我去去就回?!?/br> 還沒等慕呈青回過神來,他便急匆匆地出了廳門。 除了伺候著的兩名婢女,房間里一下子只剩下了蕭阮和慕呈青兩個人。 慕呈青有那么一瞬間的尷尬,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空氣中一下子靜默了下來。 “慕師兄,”蕭阮替他斟了一杯茶,“前幾日,我和我嫂嫂閑談時聊起你來,我嫂嫂覺得分外可惜,這些年來你再也沒有詩集版印,她閑來無聊,偶爾想要撥弦弄曲,卻再也沒了讓她驚為天人的詩句。” 慕呈青有些不敢看她。 其實,他寫過很多,但都在自己的書房。特別是蕭阮剛走的那一年,他滿腹思念無處安放,只好將它都傾訴在筆尖,隨后,這些詩句丟的丟、燒的燒,都被埋在了他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