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宋禮滿腦門的油汗，下巴哆嗦著，似乎在強作鎮(zhèn)定。他才進了門，就轉(zhuǎn)身把門闔上，又上了閂，然后盯著劉鑒看了一會兒，突然雙膝跪倒，呻吟著說：“賢弟，這回可真完蛋了！”

    劉鑒心里一跳，還以為王遠華的做法又有變數(shù)，但隨即想到宋禮乃是二品大員，又圣眷正隆，王遠華應(yīng)該不敢傷到他身上。于是他急忙彎腰攙起宋禮，安慰說：“大人何必如此，折殺下官了。有話請盡管說?！?/br>
    宋禮雖然站了起來，可是兩腿仍舊在打哆嗦，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他欲言又止，只是不住拿眼角去瞥捧燈。

    劉鑒會意，叫捧燈出門去守著，別讓任何人進來。捧燈前腳才出去，宋禮后手就又把門給閂上了——可見他慌張到了什么地步。

    閂好門，宋禮大步來到桌邊，好象想找點水來喝，可是只有筆洗里還剩下點污水。他嘆一口氣，舔舔嘴唇，從懷里掏出一片瓦來遞給劉鑒——也真難為他能把那么大的瓦片揣在懷里，換是個瘦子，肯定穿幫。

    “鏡如，你、你看這瓦片可有什么不妥嗎？”

    劉鑒伸雙手小心接過，見那是一片明黃色的琉璃瓦，入手沉重，做工十分精細(xì)。他看了看正面，又翻過來看看背面，實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對。但宋禮為官多年，想必?zé)o數(shù)驚濤駭浪都闖過來了，為了片瓦驚慌到這種地步，其中定然有些怪異。于是他便轉(zhuǎn)過身去，避著宋禮，口中輕輕誦念：“上清流霞，暉真吉旦，紫云映靈，揚精交煥……”用的是一套上清觀法，把眼睛一抹，卻見那瓦上隱隱帶著一股怨氣，盤繞不散。

    劉鑒轉(zhuǎn)回身來，皺著眉頭說：“這瓦上果然有些兇險，然而……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宋禮嘆了口氣：“不止這片瓦，我才從造殿處回來，這一整批瓦，只要上了殿頂，肯定隱隱地現(xiàn)出一個字，拿下來就沒了。我已經(jīng)叫瓦作停了工，但這事若傳到上方耳中，只怕我等性命全都不保！”

    劉鑒原以為是和王遠華有關(guān)，但聽這話頭，卻又似乎是別的事情，心里奇怪，就吸一口氣說：“大人莫慌，還請你備細(xì)講來?！?/br>
    宋禮從袖子里掏出塊手巾來抹了抹臉上的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哎呦，腿都木了……咱們自從在通州分手之后，沒多久我就南下去黃河邊上接船，那是裝運了京城燒制的磚瓦來此，為營造行在大殿所用，才回來沒幾天——這些賢弟你就算不知道，也能夠算得到?！?/br>
    劉鑒應(yīng)了一聲，宋禮又說：“這大殿如今已經(jīng)到了鋪瓦的時候，卻出這一樁掉腦袋的大事……瓦片只要朝殿頂上一放，就會現(xiàn)出一個字來……”

    “什么字？”

    宋禮支吾著回答：“總之是大逆不道罷了。”

    劉鑒右手在袖中掐算，隨口說：“那卻是四個字了?！?/br>
    宋禮沉下了臉：“你還來打趣我！”

    劉鑒急忙賠笑：“下官不敢……大人，那字可是竹為頭，厷為足么？”

    “果然被你算到了！”宋禮臉色大變，站起身來。

    劉鑒心說：“這還真是樁掉腦袋的大事兒……”

    且說當(dāng)今是永樂天子在位，這位皇帝雄才大略，威震四方，文治武功都邁蓋前代。雖然建國還不到五十年，然而大明朝四海升平、官民富足，大有盛世氣象。只有一件事，卻是深深刻劃在朝廷臉上和百姓心里一道無可回避的瘡疤。

    什么瘡疤呢？原來永樂爺?shù)膶氉皇呛脕淼模耸菑闹蹲咏ㄎ幕实凼掷锷o搶過來的。

    有一個人狠狠地揭開了這道瘡疤，那就是儒林領(lǐng)袖、“緱城先生”方孝孺。想當(dāng)年建文皇帝兵敗自焚，永樂爺殺進南京城以后，召這位方先生來起草即位詔書，可是方先生竟然穿著一身麻衣喪服就來了，并且痛罵不絕。永樂爺好生撫慰，把紙筆給他，結(jié)果他拿過來寫了一個大大的“篡”字。

    永樂爺帶兵的大將出身，心腸狠、脾氣暴，哪兒受得了這個，指著方先生鼻子威嚇說：“就不怕我誅了你的九族？”可方先生也是硬脾氣，一梗脖子：“有本事你誅我十族呀？”還說：“哪怕你殺人再多，萬世之后，也逃不脫這個字……”

    據(jù)說當(dāng)時姚廣孝曾經(jīng)勸永樂爺：“您消消氣，別和他一般見識。只怕殺了此人，天下讀書的種子就都絕了?！笨捎罉窢敋鈽O了，根本不聽。方先生想用個“篡”字給他蓋棺定論，這可是觸了真龍的逆鱗，永樂爺脾氣一上來，百輛大車都拉不回頭。

    永樂爺下令殺了方先生，還派兵去抄了他的家?？墒前凑展欧ǎ罡叩男塘P也就是株連九族，包括父族四、母族三和妻族二，現(xiàn)在永樂爺和方先生慪氣，偏要誅他的十族，官員們可就犯了難了，最后那一族哪里找去？想來想去，竟然把方先生的門生弟子全都逮來砍了頭，這才勉強湊夠十族。

    這時候距離方先生十族被誅不過才短短三年，這個“竹為頭、厷為足”一出來，宋禮立刻就想到了南京城外那累累的尸骨。他在官場打拼多年，這點政治覺悟還是有的，趕緊命令瓦作全面停工。好在“篡”字筆畫太多，見到的那幾個瓦匠都不認(rèn)識，宋禮只推說樣式不合格，鋪上去的，找批文盲全都給撤了下來。說也奇怪，那瓦片一離了殿頂，上面的字就都消失不見，一放上去，卻又顯現(xiàn)出來。挑著不同筐里的連試了十多片，莫不如此，這可把宋禮給急壞了。

    工地上也有老匠人，隨身都帶著有鎮(zhèn)宅符、魯班尺，可是全無效驗，不但鎮(zhèn)不住這妖邪，自己倒紛紛莫名其妙地滾下腳手架來，差點沒摔死。宋禮急得好象熱鍋上的肥螞蟻，繞著瓦筐團團亂轉(zhuǎn)，突然想起來劉鑒還在工曹樣式庫里看圖呢，就急忙派人封鎖現(xiàn)場，自己揣上片瓦，匆匆趕回來求救。

    聽宋禮詳細(xì)陳述了前因后果，劉鑒不禁有點頭疼。正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那王遠華縱然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挑這個大逆不道的字出來嚇人，肯定是別有隱情。他伸手揉了揉太陽xue，問宋禮說：“這事兒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宋禮回答：“今天才剛開始鋪瓦，你在看圖，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就有人來報，說有怪字出現(xiàn)了……好在那些老粗不認(rèn)識這個字?！?/br>
    劉鑒苦笑著說：“這事兒太怪異了，大人能不能帶我去實地勘察一番？”

    宋禮為難地倒倒腳，回答說：“有點難。此事干系重大，你又不是工曹之人，貿(mào)然在那里出現(xiàn)，只怕走漏了風(fēng)聲……不如等子夜之時，我悄悄帶你進去?！闭f到這里，猛然意識到得黑天半夜地去看那陰邪之地，不禁大大地打了個哆嗦。

    宋禮

    根據(jù)《明史?宋禮傳》的記載，宋禮字大本，是河南永寧人，洪武朝以國子生被任命為山西按察僉事，后來降為戶部主事。建文朝，他當(dāng)過陜西按察僉事和刑部員外郎，官職也一直不高。但此人得到朱棣的重用，永樂朝開始沒多久，就升任禮部侍郎，永樂二年成為工部尚書。

    宋禮在工部尚書任上負(fù)責(zé)過很多工程，最重要的當(dāng)然就是修建北京城，并且他先后兩次親自前往四川，監(jiān)督開鑿運送造殿木材的通道?！睹魇贰飞嫌涊d說，宋禮曾經(jīng)上奏朱棣，說：“我們伐下了數(shù)株巨大的木料，每根都有好幾丈長。一天晚上，沒人去拖，這些木料自己滑出山谷，落入江中（本就打算經(jīng)水路運送這些木料的），雖然聲響如雷，卻并沒有壓壞路上的一棵草。”朝廷大臣們都認(rèn)為這是天降祥瑞。

    當(dāng)時集中了全國各地的能工巧匠，又陸續(xù)征調(diào)了二、三十萬農(nóng)民和部分士兵，在宋禮的督造下，花了兩年的時間就修好紫禁城，又花了十二年的時間徹底修完北京城，建設(shè)速度算是挺快的。此外，宋禮還開鑿過會通河、修浚過衛(wèi)河，可謂是勞苦功高。此人性格剛硬，馭下很嚴(yán)，所以在官場上很少有親密朋友。但他為人清廉，病死在任上的時候，《明史》說他“家無余財”，所以后來被追贈了太子太保的榮譽頭銜。

    第九章、方孝孺(1)

    宋禮說不方便帶劉鑒前往造殿處，劉鑒聽他講得在理，也就點了點頭，說：“我給你畫一道符，你悄悄去那殿頂上燒化了。見著什么，聽到什么，馬上回來告訴我，別讓其他人知道?！蓖炅擞盅a充一句：“放心，現(xiàn)在日頭還高，不會有什么邪祟能害人的?！?/br>
    宋禮本是病急亂投醫(yī)，看劉鑒此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也就暫時安下心來，站起來連連作揖：“愚兄理會得，理會得！”

    劉鑒走過去拔開門閂，雙手一分，“嘎拉”一聲屋門打開，正在外面聽壁腳的捧燈一個轱轆滾了進來。劉鑒冷冷地望著他，捧燈灰頭土臉地爬起來，連忙解釋：“此門甚厚，有如……太厚了，小的什么都沒聽見?！?/br>
    劉鑒冷哼一聲：“把朱砂、黃紙備好。”

    捧燈聽到吩咐，趕忙跑到桌邊，打開包袱，取出朱砂來化開，把毛筆蘸得了擺好，又鋪開張黃裱紙。他正要回話，卻聽劉鑒掩上屋門，壓低聲音囑咐說：“捧燈，今兒個的事兒不比往常，關(guān)系重大。你聽見了也當(dāng)沒聽見，沒聽見更好，不許問！”捧燈驚詫抬頭，卻見劉鑒臉色凝重，與平時大有不同，也就猜測王遠華使用了活祭之法的時候才有類似神情，不禁暗中吐吐舌頭，鞠躬從命。

    劉鑒口中默誦北帝經(jīng)安魂魄咒：“紂絕標(biāo)帝晨，諒事構(gòu)重阿，炎如霄中煙，勃若景耀華。武城帶神鋒，恬照吞青阿，閻閻臨丹井，云門郁嵯峨。七非通奇蓋，運宛亦敷魔，六天橫北道，此是鬼神家。急急如律令！”提筆一揮，寫下一道北帝靈驅(qū)洞明符，交給宋禮說：“你速去殿頂，找一片有字的瓦，擱上邊兒燒化了，然后回來告訴我情形。我就在這兒等著你?！?/br>
    宋禮雙手接過符紙，回答說：“此處不能久留。我在衙門北面占了間房起居，賢弟不如先去那里等我？”劉鑒點頭應(yīng)允。

    宋禮鎖上樣式庫的門，叫來個小吏引劉鑒去自己房中暫歇，自己匆匆忙忙地出衙而去。劉鑒來到宋禮的居處，只見屋子不大，陳設(shè)也簡單，西面一張床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間，東面是書桌和書架，北墻擺張幾案，左右各一把方椅。屋里唯一的裝飾只有墻上貼的魁星圖和幾案上一個前朝浮梁瓷局燒的青花鴛鴦蓮池紋玉壺春瓶。

    劉鑒在幾案右邊坐下，空出左手邊的上位。小吏端上茶來，垂著手問：“長官還有什么吩咐？”劉鑒搖搖扇子：“你下去吧。”

    小吏前腳才走，劉鑒轉(zhuǎn)頭對捧燈說：“你趕緊去把家里的竹箱子拎過來，恐怕這兒的事兒且沒完哪?！?/br>
    捧燈哆嗦了一下：“尊主，路途遠甚……”抬眼看劉鑒的臉色不善，嚇得忘了行禮告辭，風(fēng)一樣就跑出去了。

    且說這主仆二人是午飯后來的工曹衙門，劉鑒一看圖冊就是大半個時辰，然后先是高亮跑來喊“救命”，又出了鋪瓦這檔子事，折騰著折騰著，已經(jīng)都快申末了。等捧燈一路小跑回到柏林寺，拿了一應(yīng)需用之物再跑出來，還沒走到半道，天色就逐漸暗了下來。

    劉鑒要的這個竹箱子里著實放了幾件法器，平時輕易不用。捧燈曉得厲害，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竟然沒想到問寺僧要個燈籠。他早就算不清時辰了，因為事情蹊蹺，連肚子都沒覺得餓，出寺的時候看天色還亮，沒想到這夏秋之交天黑得雖晚，卻黑得很快，家家關(guān)門閉戶，但還沒有起更，巡夜的要過些時候才出來，越走越是寂靜。

    大路兩邊的店鋪天黑了會掛幾個照亮的燈籠方便行人，順便給自己揚揚名，可平民百姓誰會無緣無故去費那個蠟燭？捧燈為了抄近，又挑的都是些偏僻小胡同，沒迷路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越走越是膽戰(zhàn)心驚，可是胡同鉆得深了，也沒那么快能夠回到大路上，萬般無奈，只好硬著頭皮，深吸一口氣，用右手拇指掐著中指的第二個指節(jié)——這是劉鑒教他的避鬼訣——硬往里闖。

    他蹩進來的這條小胡同在成壽寺南面，叫堂子胡同，沒有店面，從西到東，又黑又窄又長。捧燈邊走邊冒冷汗，王遠華生祭活人這件事嚇得他不輕，所謂“疑心生暗鬼”，小書童總覺得會暗地里跳出個什么東西來要他的命。眼看著就要到大路上了，遠處已經(jīng)有了街邊店鋪的燈光，捧燈才松一口氣，剛放開手指，就看見不遠處冒出來一個黑影，剛放下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這黑影好象是個人形，不過……沒有頭！手里還提著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捧燈嚇得差點尿了褲子，嘴里不倫不類地開始叨咕：

    “諸佛說法，本無定相，以諸法空相故，既隨處是法，不離坐臥行住，應(yīng)機而啟……”這是《金剛經(jīng)》了，不過沒用，黑影還是往他這邊湊。“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啰耶。菩提薩埵婆耶……”這是《大悲咒》。捧燈不愧是住在柏林寺，年輕人記性又好，個把月下來，和尚常念的經(jīng)文被他給記了個八九不離十，連這些梵文都沒落下?？蛇€是沒用，那黑影越來越近，歪歪斜斜的鬼氣十足。捧燈眼淚已經(jīng)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卻見那黑影似乎是轉(zhuǎn)瞬間已經(jīng)到了身前，空著的那只手往上一抬……

    捧燈的心都快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大喊一聲，飛起一腳——把個出來倒夜壺的駝子踢了個跟頭，頭也不回，絕塵而去。

    這駝子也是懶得出圈兒了，早上不倒夜壺，偏等晚上睡前再倒。他也是看道黑，想和前面這位小哥兒打個招呼，沒想到遭此橫禍，夜壺摔了個粉碎，臭尿淋了半身，不由朝著捧燈的背影大聲叫罵，多骯臟沒人性的話都出了口。

    聽背后有了人聲，捧燈倒是安心了不少。

    這駝子滿腹委屈地回家睡覺不提。卻說捧燈趕到工曹，也不管自己尿濕了的褲子，沖門而入，到宋禮的下處去找劉鑒。好在工曹還沒關(guān)門，衙役看這小童是日間跟著劉老爺進來的，劉老爺官不大，可和宋尚書拉拉扯扯的，好象交情很厚，也就沒敢阻攔。

    進了屋子，只見幾個雜役正在收拾碗筷，原來劉鑒都已經(jīng)用過晚飯了。捧燈把東西遞上去，這時候才覺出肚餓來。劉鑒本想責(zé)罵他為何來得如此之遲，可看到他紅紅的眼眶和褲子上一大攤污漬，心里明白了大半，忍著笑，吩咐雜役領(lǐng)他去后廚吃點東西。捧燈惦記著宋禮的事情，去廚房匆匆扒了幾口冷飯，就趕忙折了回來。

    然而宋禮還沒有回來，劉鑒就著燈燭，也不知道從書架上抽下本什么書，一邊搖著扇子，一邊翻看。捧燈喊了一聲，見劉鑒不理會自己，就慢慢地往他跟前湊。

    “尊……爺?！?/br>
    “什么事兒？”劉鑒連頭都沒抬。

    “那個，今兒個宋老爺這瓦片的事兒啊……”

    劉鑒一瞪眼：“你還是聽見了呀！”

    捧燈趕緊告饒：“就聽見一點，聽不明白……小的知道這事兒非同尋常，要不您也不會叫我拿竹箱子過來。小的是想問，那‘竹為頭、厷為足’的字……”

    劉鑒冷冷地斜了捧燈一眼，捧燈打了個激靈，趕緊把后半句話給咽了回去。

    “叫你別問還問？待會兒宋大人回來，我不避你，你聽明白了就算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br>
    “是，小的遵命?！迸鯚舨桓以賳柫?，站在一旁伺候著劉鑒讀書。

    這等待最是消磨耐性，劉鑒倒沒什么，捧燈可是在心里圍著北京城轉(zhuǎn)了好幾個圈，直等到遠處響起了二更鼓，才聽得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宋禮滿頭是汗，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了進來。劉鑒放下手里的書，站起身來迎上前去：“怎樣，有什么結(jié)果？”

    宋禮一邊往里沖，一邊不停地用手巾抹臉上的汗。他也不回答劉鑒的話，卻沖到案邊，把劉鑒喝剩下的半盞殘茶端起來，一吸而盡。然后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個圈，才又跑到門邊，闔上門，上了閂。一轉(zhuǎn)眼瞥見捧燈，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重新打開門，把這小書童給轟出去再說。

    他這一通忙活，看得劉鑒哭笑不得，于是甩甩袖子示意捧燈縮到屋角去，然后上前扶住宋禮，一邊幫他打扇，一邊柔聲安慰說：“不妨事的，宋大人，你坐下來慢慢說?！?/br>
    宋禮望他一眼，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抖開來，原來是兩片明晃晃的琉璃瓦。劉鑒收起扇子，疑惑地接過來，放在燭臺下仔細(xì)觀瞧，除了這兩片瓦比平常見到的要小以外，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宋禮看劉鑒沒有反應(yīng)，就重新接過瓦片，側(cè)過來看了看，把兩片瓦對在一起。這時候劉鑒才看清，原來是一整片瓦分而為二，因為斷裂的茬口如同刀切一般平整，要不是細(xì)看側(cè)面，還真不容易分辨出是一片斷開而成兩片的。

    “我拿著賢弟給的那張靈符……”宋禮回到幾案邊，把琉璃瓦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然后在左手邊落座，壓低了聲音，開始講述他回去工地以后發(fā)生的事情。

    原來宋禮收好了符紙，騎馬回到工地上，先是按捺住心里的驚慌，裝作若無其事地看著工匠們忙里忙外地修造，慢慢踱到出事的大殿前面。瓦作的工匠們雖然被勒令不得繼續(xù)，但宋禮并沒有下令讓他們回家，所以也都不敢離開，只好聚在一起閑聊，等著尚書大人發(fā)話，一些小工就去給木作和石作的大工們打下手。

    宋禮還奇怪這些瓦匠為何不走，自己也不好就爬到殿頂上去。其間雖然有些工頭前來請示，可這位宋大人的心思都不在這上面，只是唔唔嗯嗯地敷衍了事。直到晚霞滿天，他才想起自己沒有發(fā)話，不禁懊悔耽擱了這么長時候。于是遣散眾人，并且命令輪值的官吏、兵丁都退到墻外去，他這才拿了那片給劉鑒看過的琉璃瓦，找個僻靜地方，左瞥右望，確定四下里無人，扛架梯子就爬上了殿頂。

    宋禮心思敏銳，精力無限，所以甚得永樂爺?shù)膶櫺?，但他身體粗重、肚子頗大，行動起來卻就沒有那么靈便了，況且這屋子是從來沒爬過的。爬兩步，低頭看一眼地面，覺得頭暈，就喘口氣歇一會兒，再往上爬，如此反復(fù)，等哆哆嗦嗦到達殿頂?shù)臅r候，天色已經(jīng)全都黑了下來。

    宋禮把瓦片放上殿頂，瞬間那字就又顯了出來，在黑暗中卻似乎非常的扎眼。宋禮小腿肚子篩糠，差點沒一跟斗栽下來——以這種高度，摔下去八成就嗚呼哀哉了，二品尚書、督造總監(jiān)要是摔死在了工地上，肯定名傳千古。

    好不容易穩(wěn)定下心神，他這才從袖子里取出劉鑒給他的紙符，放在瓦片上，又怕被風(fēng)吹走了，只好佝僂著身子，張開雙臂來遮擋。然后掏出火引紙媒，小心地燃著了?；鸸忾W過，突然一陣輕風(fēng)，起個旋子，吹盡了殘余的紙灰，只見瓦片正當(dāng)中逐漸浮出一條紅線。紅線從左半部緩緩右行，如同血液一般，直到攔腰將瓦片分成兩半。

    宋禮吃驚之余，急忙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左手還是牢牢地抓住瓦片的邊緣。血線把瓦片分成兩半之后，隨即向兩側(cè)彌散開來，一道冷光閃過，琉璃瓦如同刀切一般斷開。一半“刷”地滑到檐邊，另一半還捏在宋禮手中。宋禮被這一幕驚得呆立當(dāng)?shù)?，半晌才回過神來，卻幾乎直不起腰。他又等了好一會兒，看看再無異狀，才大著膽子把那半片瓦也取過來，并手里拿的，用塊手巾包裹了，揣進懷里。

    對于他來說，下殿又是一趟苦差，也不必細(xì)表。離開工地，他打馬揚鞭，急匆匆就回工曹來見劉鑒了。

    “前因后果，如此這般，賢弟，這該如何是好啊？”宋禮說完經(jīng)過，目光期待地望著劉鑒。

    劉鑒坐在對面，眼睛直勾勾盯著擺在案上那兩片斷瓦，沉吟了一會兒：“如果我所料不差，這肇事的元兇應(yīng)該已經(jīng)出來了……”

    “難道是……”宋禮也好象若有所悟。

    “還不能確定……宋兄，這批琉璃瓦是在哪兒燒制的？”

    “唔，京城雨花山畔?！?/br>
    “那就確鑿無疑了，確實是緱城先生！”劉鑒用扇子一拍大腿。

    方孝儒，字希直，號遜志，時人稱為“緱城先生”。當(dāng)初永樂爺要他起草登基詔書，他堅決不肯，觸了逆鱗，被永樂爺捉起他的家屬親眷來，當(dāng)他面一一砍頭，其余十族充軍、流放的，不可勝數(shù)，最后更將這位緱城先生當(dāng)街腰斬。據(jù)說有那逃過一劫的弟子門生，偷偷撿了他的遺骸，就安葬在南京聚寶門外的雨花山上。

    聽劉鑒叫出“緱城先生”的名字，宋禮猛吸一口涼氣：“我就說是他，可……心里還存著萬分之一的僥幸……”

    劉鑒點頭：“是啊，地點也對，再加上琉璃瓦驟現(xiàn)血紋，齊腰而斷，那便是緱城先生被腰斬之象了。想當(dāng)年，姚少師就料到此人若被刑殺，必定作祟，所以勸當(dāng)今圣上忍一時之羞，不要殺害此人。然而圣上聽信饞言，反倒盡誅了緱城先生十族。事已至此，工部為什么要在雨花山畔燒制琉璃瓦，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宋禮搖頭嘆息：“禁城的琉璃瓦當(dāng)然不是在那里燒制的?，F(xiàn)在所蓋的大殿位于禁城東南，名叫崇智殿，是用來聊備以后中元節(jié)開盂蘭盆會之用的。王遠華說……”

    “又是王遠華！”捧燈在角落里恨恨地插了句嘴。劉鑒暗暗把手一擺，幸好宋禮并沒有在意。

    “王遠華說，這配殿所用的琉璃瓦，直接用京城燒制的就好。我想這聚寶門外的造辦處當(dāng)年是為京城提供建料的，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就同意了。不成想出了這種事情，還望賢弟救我一命！”

    劉鑒以扇點額，想了一想：“這事兒說好辦也不好辦，我有個法子倒可以鎮(zhèn)壓邪氣，但可惜不能根除?！?/br>
    宋禮著急地一攤手：“賢弟，所謂‘送佛送到西’，你若救我，就救一個徹底，這不能根除的法子，我求來有什么用？”

    劉鑒只是搖頭。宋禮雙眉一豎，有些發(fā)怒：“你要不肯說，愚兄只好拼上性命，直接去姚少師面前坦言直陳！”

    劉鑒還是搖頭：“你就算去到少師面前，他也未必有招兒。不是說沒有根治之法，但不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