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幾位太醫(yī)配制的藥方能拖延病癥,卻不能藥到病除,染上疫疾之后快的三兩日就會病發(fā)而亡,慢的也不過拖個十天半個月,到如今已歿了有一萬五千余人,還請陛下盡快加派人手,前去處置善后!”曾淮急紅了眼睛,如此駭人的瘟疫,他活了一輩子都還是頭一次遇上,只恨自己一身老骨頭,什么都做不了。 祝云瑄跌坐進椅子里,神色惶然,連太醫(yī)都沒有法子救人,他們還能怎么辦? “……朕再派太醫(yī)去,除了留宮值守的,其余人全部去豫州,這么多人總能想出法子來……讓戶部再多撥些銀子過去,還有欽差,朕會另擇合適的人即日啟程過去,再傳令豫州巡撫從今日起將疫情每日一報,還有……” “陛下!”梁禎忽然揚聲打斷了他,“陛下不用派別的人過去了,臣去便是?!?/br> 祝云瑄怔住,瞳孔微微一縮,愕然望著他:“你要去豫州?” “是,臣愿以欽差身份前往豫州,還望陛下準許?!?/br> 曾淮陡然拔高了聲音,警惕道:“昭王要去豫州做什么?!” 梁禎冷冷瞥他一眼:“既然要派人去,誰去不是去,本王為何不能去?有些事情陛下做不得,本王去做就是了,本王一貫膽大妄為目無君上,所有事情都是本王自作主張,與陛下無關,本王會一力承擔。” “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去幫陛下分憂罷了,”梁禎無波無瀾的漆黑雙目望著曾淮,“還是曾閣老提得出更好的建議,幫陛下解這燃眉之急?” 曾淮張了張嘴,到底沒有再說下去,他有無數(shù)的圣人之道可以拿來罵梁禎,但他也知道無論怎么罵,豫州的事情都解決不了。 如果一定要有人去做,那個人是昭王,遠好過是皇帝。 祝云瑄不動聲色地看了梁禎許久,并未當場表態(tài),叫旁的人都先退了下去。 大殿里只剩下他們,祝云瑄沉聲開口:“你打算去做什么?” “去了再說,見機行事,”梁禎淡定道,“那邊到底是個什么狀況,也總得等臣親眼去瞧過了再說?!?/br> “……你不怕死嗎?” 梁禎一聲輕笑:“陛下這是在擔心臣?臣若是就此染上疫癥,一去不回,不是正合了陛下的心意?” 祝云瑄的眸色沉了沉:“你當真要去?” “去,”梁禎斂了笑意,正色道,“不過還望陛下允臣先斬后奏,并準許臣調動豫州的兵馬?!?/br> “豫州的兵馬?” “陛下信得過臣嗎?”梁禎忽然反問他。 祝云瑄自是信不過的,只是眼下除了梁禎,他是真的不知還能派誰過去,事到臨頭,環(huán)視左右,能用的竟只有一個梁禎。 冗長的沉默后,祝云瑄點了頭:“好,朕給你一道密旨。” 梁禎將密旨收進袖子里,神色愈加輕松,往前走了一步,笑著欺近祝云瑄,拖長了聲音:“陛下,若是臣當真死在了豫州,您會傷心嗎?” 祝云瑄冷冷看著面前近在咫尺的笑臉:“……都是你自個的命,與朕何尤?” “或許臣當真就有去無回了,陛下都不肯與臣說句好聽的嗎?” 祝云瑄轉開了目光:“你退下吧,回去收拾一下,即日啟程?!?/br> 梁禎笑著應下:“臣遵旨?!?/br> 第三十二章 不會心軟 梁禎的奏疏呈到御前時已是一個月之后,這一個月他在豫州轟轟烈烈地干了一番事情,不需要他自個說,也早就一一傳回了朝廷。 到豫州的第一日,他就親自去了受到疫情波及最嚴重的幾個府縣查看,回頭又去駐防的大營里調了兵,圍了豫州布政使在當?shù)氐淖嬲瑥娦袑⒉颊沟陌搜夏飶恼永锾Я顺鰜?。門口看熱鬧的眾人瞧見那老夫人咳嗽不停面色青灰的樣子,當即一哄而散,哪里不知這是個染了疫疾卻并未送去隔離區(qū)的,只怕跑慢了一步,就會被傳染了。 那之后梁禎又帶著兵連著圍了數(shù)座深宅大院,拖了好些個病懨懨的疫患出來,盡數(shù)送走。若遇抵抗不從的,他拔劍便砍,哪管對方是什么身份,背后又有什么勢力牽扯。 當日,那豫州布政使聞訊從任上匆匆趕回,尚未來得及辯駁半句,就被梁禎叫人拿下,奪了烏紗帽直接押送上京。 一夜之間,那些原本還心存僥幸仗著身后權勢,試圖將染了疫疾的家人藏在家中的權貴富戶紛紛嚇破了膽,不待梁禎上門立刻安排車馬將人送去了隔離區(qū)。 隔離區(qū)分散在各府疫情最嚴重的幾個縣里,梁禎雷厲風行地派兵將附近的百姓盡數(shù)遷走,方圓三十里內都不許人靠近。被隔離起來的幾個縣緊閉了城門,不再讓任何人進出,城外有官兵駐守,一旦有疫民想要出逃,直接炮火伺候。 短短幾日時間,各種流言在豫州各府縣間瘋傳,梁禎被傳成了煞神轉世,徹底斬斷疫民與外界的聯(lián)系,便是想要將他們全部坑殺。 在有心之人的煽動下,很快就生出了民亂,有流民揭竿而起,以討要說法為名,試圖沖進城中,被早有準備的梁禎迅速派兵給強行鎮(zhèn)壓了。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將這些人全殺了的時候,他卻只處置了帶頭的幾個,又將城中挑唆生事的有心人推了出來,斬首后將頭顱高掛到了城墻之上示眾。 又兩日后,江南忽然送來了三十萬石賑災米糧,梁禎立即組織人以皇帝和朝廷的名義下發(fā)到流民手中,剛剛生起的事端又迅速平息了下去。 疫情還在繼續(xù),卻已比之前好了太多,太醫(yī)配制的湯藥雖救不回那些已染上疫疾之人的性命,旁的人喝了卻有預防之效,大大降低了染病的可能,不過幾日便已沒了新增的病患。 只隔離區(qū)里無一人生還,短短三日,一萬多疫民便成了一萬多具尸首,被一把火付之一炬。 有質疑之人都悉數(shù)被梁禎給料理了,又半月過去,天氣轉涼,在確定疫情已徹底消亡后,梁禎才下令撤了警戒,并貼出布告,有家人染疫疾而亡的,每一人賠銀五兩,另每戶流民發(fā)銀十兩就地安家,這才將亂局徹底平定了下去。 梁禎在奏疏里只將事情的始末說了一遍,另外寫給祝云瑄的私信里,才詳細述說了當中的隱情。 那一萬多疫民確實是他殺的,他與太醫(yī)再三確定過,此次疫疾靠蚊蟲叮咬就能傳播,且染上后無藥可醫(yī),才決定將每日分發(fā)給病患的湯藥換成了毒藥,提前幫他們了結。若非如此,新增病患人數(shù)絕不可能在短短幾日之內減為無。 曾淮進來稟報事情時,祝云瑄剛剛看完梁禎的來信,曾淮將手中的奏本遞過去,是有御史上奏彈劾梁禎。梁禎尚未回京,他在豫州的種種霸道行徑便已被人參到了御前,尤其是那一萬多人在三日內一齊死去,有再多的迫不得已都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陛下,昭王行事莽撞不計后果,這次雖然是他將疫情遏制了住,方式卻委實激進……” 祝云瑄輕吁了一口氣,打斷了他的話:“老師,你知他是替朕去辦事的,他做的事情……朕是默許了的。” “可是陛下……” “更何況,朕現(xiàn)在也處置不了他,便是御史彈劾的這個事情,沒有半點證據(jù),朕要拿什么處置他?他在豫州,以朕和朝廷的名義發(fā)銀發(fā)糧,只把罵名盡數(shù)攬到自己身上,朕又要怎么處置他?” 曾淮?一時?語塞:“……陛下您即便今日做不得什么,這樣狼子野心之人留著終究都會是禍害,君不君臣不臣,終有一日,您還是得將之處置了以肅清朝綱。” 不怪曾淮會憂心忡忡地提醒祝云瑄這些,皇帝和昭王之間那些影影綽綽的傳言他也聽說過,雖不可盡信,卻不得不讓人擔心祝云瑄會因此猶豫不決,下不定決心。 祝云瑄閉了閉眼睛,緩聲道:“老師,你以為朕會心軟嗎?你放心……朕不會的?!?/br> “陛下心中有數(shù)自是最好不過,還有便是,昭王分發(fā)下去的那些銀錢和米糧,并未通過戶部,陛下可知都是從哪里籌得的?” 祝云瑄微微搖頭:“他與朕說過了,都是他自己的私財。” 曾淮聞言驚愕不已:“昭王的私財?” 這折合下來上百萬兩的銀錢竟是昭王自己掏的腰包,?一時?間連曾淮都不知該震驚于他家財之巨,還是驚訝于他出手之闊綽。 就連祝云瑄也是第一次知曉,梁禎他竟有這樣的家底,上百萬兩銀子就這樣拿了出來以自己這個皇帝的名義放出去,?一時?間祝云瑄心頭五味雜陳,恍恍然中又生出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忐忑難安。 梁禎回到京中已是八月中,對所彈劾事情,他自然是不認的,原本就沒有證據(jù),豫州也并未因此生出亂子來,到最后便不了了之了。 在甘霖宮里見到祝云瑄,梁禎目光落在他消瘦的面頰上,又下移至已快四個月依舊平坦的腹部,微一蹙眉:“臣不過是出去了一個月,陛下怎又見瘦了,您沒有按時用膳嗎?” 一旁的高安不由地縮了縮脖子,生怕過后梁禎會找自個麻煩。 祝云瑄淡道:“你在豫州做的那些事情,已經在朝中傳開了,尤其御史上奏彈劾后,即便沒有證據(jù)但現(xiàn)在人人都在說,是你將那一萬多人給殺了?!?/br> “隨他們?!绷旱潨啿辉谝?,本來就是他殺的,他也并不介意背上這個罵名。 人心就是這樣,明明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在最短時間內遏制住疫情的唯一法子,他們自己不敢說更不敢做,別的人做了又要憤憤然跳出來從大義之道上予以抨擊,說到底不過都是想要沽名釣譽罷了。 祝云瑄早知他會是這般態(tài)度,心緒更是復雜:“……那上百萬的銀子,你打哪里來的?那么多糧米從江南運到豫州,必然是提早了許久就開始準備的,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安排這些事情的?” 梁禎笑了一笑:“陛下第一次派太醫(yī)去豫州時,臣便安排了人去江南采買糧米,至于銀錢……其實并不是臣的?!?/br> 祝云瑄皺眉:“不是你的?” 梁禎坦然道:“是先帝的私庫,里頭有幾千萬兩銀子,還有一些田產莊園,先帝病重之時交到了臣手中,臣之前并未動用過。” 祝云瑄愕然,他確實從來不知他的父皇竟還有這樣一個私庫,昭陽帝給他留下的國庫并不豐盈,每筆錢都得緊著花,便是這次賑災,戶部也撥不出這么大筆的銀兩去收買人心,若非有梁禎拿出的那些銀錢和米糧,事情絕不可能這般輕易善了,想來也實在是荒謬。 可惜他父皇鉆營了一輩子,到最后亦是一敗涂地,所有能給的,都給了面前這個他自以為的親生兒子,其實卻是對他恨之入骨的仇人。 “原來如此?!?/br> 祝云瑄點了點頭,未再多問,梁禎笑看著他,見他一直郁結著的眉頭不自覺地舒展開來,似是松了一口氣,立時便猜到他心中所想。 祝云瑄大概是不想因為這事覺得欠了自己,如今知道了錢其實是出自先帝的私庫,自然就落下了心中大石。 他還是這般與自己計較,梁禎心下一嘆,干脆做了順水人情:“既是先帝的私庫,臣拿著始終不合適,過兩日臣叫人將之清算一遍,便都交還給陛下?!?/br> 祝云瑄有些許詫異:“你要將之還給朕?” 梁禎沉聲笑道:“陛下想要的臣都可以給您,只要陛下肯相信臣?!?/br> 祝云瑄一時無言,明知他意有所指,卻不知該如何回應,信任二字,于他們之間,實在太難太難了,他做不到,梁禎亦做不到,否則他便不會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試探自己。 “臣這回在豫州,有一日染了風寒,臣以為是染上了疫疾,當時只想著若死前能再見陛下一回就好了,可臣又不敢見您,怕會害了您,最后臣到底是平安活著回來了,陛下會不會很失望?” 祝云瑄冷下了神色,對上梁禎幽沉的雙目,聲音冷硬道:“朕沒有?!?/br> 梁禎眼中的笑意加深,走上了前去,祝云瑄心中一緊,退無可退,被梁禎抵在御案前,抱了住。 溫熱的氣息欺近,在祝云瑄的耳畔低聲呢喃:“臣知道。” 第三十三章 治河之爭 八月下旬時,祝云璟的家書和請封世子的奏疏一塊送到了祝云瑄的手中,祝云璟的第二個兒子已經滿月了,小侄子一出生祝云瑄便下了大批的賞賜,這一次又著人開了自己的私庫,盡撿好的東西送過去。 祝云瑄興沖沖地提筆就要擬旨,一旁的梁禎忽然低笑了一聲,問他:“陛下,國公爺?shù)膬鹤硬懦錾鸵o他封世子,那您自己肚子里的這個呢?” 祝云瑄握著筆的手頓了頓,嘴角的笑意漸漸淡去,一直到圣旨擬完,始終未有回答梁禎。 看著他鄭重地將玉璽蓋到擬好的圣旨上,梁禎又道:“定遠侯如今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侯世子,二兒子是國公世子,這么算起來倒是做哥哥的吃虧了,日后豈不是要生出嫌隙來?畢竟這個世上也并非人人都能像陛下與國公爺這樣手足情深?!?/br> 祝云瑄微擰起了眉,明知梁禎這陰陽怪氣的語調是故意擠兌他,這話卻又并非毫無道理,他認真想了想,淡道:“你說的對,定遠侯這么多年為我大衍征戰(zhàn)四方、建功立業(yè),朕早就該褒獎他了,朕這就另下一道圣旨,晉封定遠侯為一等定國公?!?/br> “……”梁禎一時語塞,沒曾想自己隨意一句話竟幫那賀懷翎討了個國公的爵位來,如此一來賀家日后便是一門兩國公,榮耀非凡。祝云瑄對他信任的人當真是十足大方和放心,可惜這樣毫不設防的信任,怕是這輩子都難放到自己身上了。 祝云瑄將兩份圣旨擬好蓋了玉璽,便著人送了出去。傳旨的太監(jiān)剛走,曾淮就帶著幾位內閣輔臣并戶部、工部尚書來求見,要商議重修河堤一事。 祝云瑄沉下聲音:“傳他們進來。” 如今洪水退去,瘟疫已除,流民也盡數(shù)安頓了下來,這后續(xù)的河道整治、河堤修繕一應事宜卻不得不提上議程。 黃河決堤本就是歷朝歷代都十分頭疼的一件大事,昭陽帝時也曾花大力氣下血本將最易出事的秦州、豫州段的堤壩全部整修過,結果大把的銀子花了下去,卻未起到預想中的效果,因為河道官員的中飽私囊偷工減料,新修的堤壩當年就被突發(fā)的洪水給沖毀了。而那時,在河道總督任上的,正是祝云瑄的舅舅,從前的謝國公謝崇明,禍根在那時便已埋下,之后這么多年朝廷斷續(xù)撥了多少銀子到河道上,卻都擋不住連年的天災洪澇,河道的治理如今已成了大衍朝廷最迫在眉睫之事。 每每想起這一茬,祝云瑄就深憾他父皇當年對謝崇明的處置過輕了,只讓他死在了流放的途中,他這位舅舅不但禍國殃民,還害慘了他的兄長,便是到了今日祝云瑄都恨不能將之從地底下挖出來鞭尸。 也正因為做下這事的是謝家人,如今他做了皇帝,才更想彌補從前的過錯,將隱患徹底平息。 曾淮他們過來是來請求祝云瑄下旨撥銀的,前些日子祝云瑄把梁禎歸還的昭陽帝私庫的六千萬兩白銀全部并入了國庫,如今國庫尚算充盈,要整治河道重修堤壩都拿的出銀子來,至少在這件事情上,梁禎此舉確實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兼任河道總督的工部尚書侃侃而談,與祝云瑄說起了重修河堤的一應安排,祝云瑄聽得認真,梁禎卻沒那么好的耐心,聽他說了不到一刻鐘,便出言打斷了他:“本王只想知道,這一次陛下將銀子撥下去,重修河堤之后能確保日后發(fā)洪水時不再出現(xiàn)決口嗎?” 工部尚書一愣,或許是沒想到梁禎會問的這么直白,嚅囁了一陣,道:“這天災之事下官怎敢一口斷言,我等自當竭盡所能,若能得上天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