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也就是說這錢撥了堤壩修了,下一次洪水再來,能不能擋得住,還是得聽天由命?!?/br> “當然不是,只是這事……這事本就不可能說死的……” 梁禎說的毫不客氣,不但那工部尚書梗著脖子答不上來,祝云瑄亦沉了臉色,曾淮皺眉道:“昭王還懂河務嗎?新修的堤壩到底能擋得住多大的洪災本就做不得準的,洪水猛如虎,河堤修得再堅固都有被沖垮的可能,老臣等今日便是拍著胸脯與陛下說這堤壩可用十年二十年,那亦是信口胡謅等同欺君?!?/br> “是嗎?”梁禎慢條斯理地拖長了聲音,“可本王怎么就聽有人敢做這個準呢?本王就是不懂河務前些日子才特地找人問過,有位姓周的工部郎中可是拍著胸脯與本王保證,若是按著他的法子,給秦州、豫州段的河道改道,至少可保百年平安。” 工部尚書趕緊解釋:“下官知道王爺說的是誰,那位周郎中年紀尚輕,為人有些輕狂自大,對河道上的事情其實只是一知半解紙上談兵罷了,他那法子確實也曾與下官提過,從秦州段的上游就開始改道,繞過秦、豫二州人口最多最繁華的十八個府縣,另引流入魯?shù)?,有想法是不錯,只是未免太過異想天開,且不說這得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光是需要動遷的百姓就多達五十萬人,勞民傷財,朝廷實無必要做這樣的事情?!?/br> 梁禎不以為然道:“秦、豫兩段河道常有決口,與現(xiàn)下的河道走勢、山林地貌都有干系,擇合適的路徑改道就可盡可能的避開隱患,與其年年加固年年修,不如直接改了道減低洪災發(fā)生的可能,才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法子,不過就是多費些事而已,本王不覺得有哪里異想天開了?!?/br> 曾淮爭辯道:“昭王說得輕巧,這五十萬人怎么遷,如何遷,昭王想過嗎?他們當中有多少人世世代代一輩子都守在那一畝三分地上,如今你說遷就要他們遷走,他們能往哪里遷?你這是要拔了他們的根??!再者說,這樣大的一個工程需要多少勞役苦力,昭王又想過嗎?到時候干活的人從哪里來?若是朝廷強征勞役生了民變又要怎么辦?” “這個世上沒有銀子解決不了的事情,不愿意遷的,給夠他們安家費自然就遷走了,五十萬人而已,臨近各州府縣各分攤一些,總不會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征勞役同理,只要給足了酬勞,管事的官員不盤剝不克扣,不至于讓人因為給朝廷做事就沒了生計,自然不會有人有怨言,怕還會搶著來做?!?/br> 曾淮痛心疾首:“這得耗費多少銀子?真這么做無異于將錢投進無底洞?。 ?/br> “怎么就成無底洞了?”梁禎“嘖”了一聲,“戶部不是才拿了陛下六千萬兩銀子,怎么這還沒兩天呢,又想來跟陛下哭窮了?本王倒是好奇,自從開海禁之后,每年光是關(guān)稅就得多收多少,怎么到了戶部官員的嘴里,就是這也沒錢那也缺銀子的,錢都去了哪里?” 被點名的戶部尚書漲紅了臉,支吾道:“錢要用在刀刃上,天下之大,到處都是要用錢的地方,昭王這般大手大腳,便是再多幾個六千萬兩都打不住?!?/br> “改河道也是為國為民,怎就不是用在刀刃上?”梁禎冷了神色,“改修河道本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之事,若非本王說出來,你們一個個連提都不打算與陛下提,這會兒又在這找出諸多借口推三阻四,你們是安的什么心?” 曾淮惱怒不已:“我等能安什么心,分明是你好高騖遠,不顧百姓死活,你……” “聽說曾閣老的祖籍就在秦州,難不成是因為怕改了河道會挖了你家祖墳,才這般阻攔?” “你——!” “夠了,”一直沒表態(tài)的祝云瑄終于出聲打斷了二人的爭執(zhí),示意曾淮等人,“給河道撥銀一事稍后再議,你們先退下吧。” “陛下!” “退下吧。” 待到大殿里沒了旁的人,梁禎才笑吟吟地問祝云瑄:“陛下覺得臣說得可還有理?” 祝云瑄冷聲提醒他:“曾閣老已是古稀之齡,即便你與他在朝事上有不同見解,說話好歹客氣些,免得傳出去別人說你昭王不敬尊長、德行敗壞?!?/br> 敢情是嫌他說話太缺德,開口就挖人祖墳,梁禎好笑道:“陛下這是擔心臣,還是替您那位首輔大人抱不平?若是前者,臣當真是受寵若驚?!?/br> 祝云瑄并不搭理他的胡言亂語:“你說的那位工部郎中是何人?既然法子是他提出來的,明日早朝之時就叫他來當廷對奏。” “陛下也覺得這個法子可行嗎?” “可不可行,自得等朝議過后再行定論?!?/br> 梁禎笑著搖了搖頭:“臣明日叫人來就是了,不過恐怕要讓陛下失望了,您且看著,無論這個法子有多好,都會有人,而且是很多人,跳出來極力反對?!?/br> “為何?”祝云瑄沉了神色,“你又做了什么?” “臣還能做什么,”梁禎氣定神閑道:“自然是,替陛下您分憂?!?/br> 第三十四章 一出好戲 第二日的朝會上,祝云瑄見到了梁禎說的那個工部郎中,此人名叫周簡,三十來歲,十分能言善辯個性跳脫的一個人,雖是第一次上朝卻無半點怵意,廷對之時不亢不卑成竹在胸,思路清晰說話條理明確滔滔不絕,連祝云瑄都不免高看他一眼。 尤其他拿出的河道改道的方案,比昨日梁禎提到的更要細致得多,各種內(nèi)外因素、天時地利都考慮了進去,還做了詳細的演算,顯然是籌劃已久,并非一拍腦袋才想出來的。 祝云瑄確實被說動了,如今國庫有錢,即便這是個耗時耗力的大工程也很值得一試,只是沒等他表態(tài),以曾淮為首的一眾文官就紛紛出言反對,直言此舉是欺世盜名、禍國殃民。 周簡一人舌戰(zhàn)群雄,梁禎偶爾幫腔一兩句,半點不落下風,最后祝云瑄煩了,直接宣布了退朝。 曾淮被單獨留了下來,見祝云瑄面色不豫、眉頭緊鎖著,曾淮苦勸他:“陛下,您千萬不能被昭王給蠱惑了,他與那工部郎中說的那些聽起來天花亂墜,實則太過冒險激進了,黃河改道哪里是那么簡單的事情,萬一中途出了什么差池,損失的就不只是銀錢,還有可能是成千上萬無辜的性命??!” 祝云瑄不贊同道:“老師,昭王他們的話并非沒有道理,若是能一勞永逸,這個險是值得冒的,哪怕要費時費力,朕也想試一試。” “一勞永逸豈有他們說的那么容易,說是能保百年,誰又能證明不是他們夸大其詞,如此勞民傷財?shù)拇蠊こ虪恳话l(fā)而動全身,一旦出了什么問題,后果便是不堪設想,陛下您萬不能輕信了他們??!” “……從來沒有什么事是能一蹴而就的,”祝云瑄說著搖了搖頭,“朕再想想吧?!?/br> 曾淮紅著眼睛跪到了地上:“陛下,老臣的祖籍是在秦州,但天地可鑒,臣竭力反對這事當真未有半分私心,就是因為老臣前頭二十年都是在秦州河邊上長大的,更知道當?shù)氐哪切┌傩招睦镱^想的是什么,他們既畏懼這條河又崇敬它,他們世世代代依水而居,因著有這條河才能繁衍生息,他們的宗祠在那里,先祖都埋在那里,他們的根就在那里啊!昭王要他們拔根而起,以為給點銀子就能讓他們心甘情愿地遷走,若當真是這樣,就不會有人明知道河邊上危險,也要在洪災退去后拼死搬回原籍??!” 祝云瑄一步上前去,雙手將人扶起:“老師這是做什么,這事再從長計議就是了,朕又未說就此答應了昭王他們?!?/br> 曾淮聲淚俱下:“陛下,臣并非要逼您,只是昭王他狼子野心、居心叵測,臣萬不愿見您受了他的蒙蔽!” “可是……” “昭王他把持著兵權(quán),如今又在政事上對您指手畫腳,其心可誅,陛下您千萬不能上了他的當啊!” “……朕知道了,老師起來吧,這事延后再議?!?/br> 待到曾淮離去,梁禎才進了門來,大馬金刀地往椅子里一坐,笑問祝云瑄:“陛下的臉色怎這般難看?臣方才進來時碰到曾閣老他亦是愁眉苦臉的,臣猜猜,可是他在您面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堅決勸您不要聽臣胡言亂語、禍國殃民?” 祝云瑄斜覷看向他,嗤道:“你既什么都知道,還有何好說的?!?/br> “他是否還說臣是豺狐之心,想要借機生事,挾制于您?” 祝云瑄不言,便算是默認了。 梁禎哈哈一笑:“陛下且看著吧,曾閣老這算什么,后頭還有的是叫陛下您始料未及的好戲呢。” “……昭王這話是何意?你到底又做了什么?” 梁禎笑著搖頭,不答,岔開了話題:“其它的陛下先別管了,陛下如今身子重,要多歇息,方才方太醫(yī)還與臣說您這段時日都睡得不好,胃口也差,腹中胎兒偏小,就算不為肚子里的這個,為了您自個,也得多吃多睡,別熬壞了身子?!?/br> 祝云瑄冷淡道:“朕自個的身子,朕心中有數(shù),不勞昭王掛心。” 梁禎輕瞇起眼睛,深深望著他,片刻過后,又無奈一笑,走上前去,一手將人給攬了住。 祝云瑄神色一凜,警惕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梁禎的手貼上他的腹部輕輕摸了摸,已快五個月了,祝云瑄衣裳穿得厚,看著不顯眼,用手摸卻能摸到明顯的隆起,梁禎低聲一笑,道:“那老匹夫這般關(guān)心陛下,事事為陛下勞心勞力,就未發(fā)現(xiàn)陛下如今已身懷六甲,不能過于勞累嗎?嘴里說著一心為了陛下,怎么就不懂得體恤體恤陛下,非要跟您過不去。” 祝云瑄壓著惱怒之意,沉聲提醒他:“手拿開。” 梁禎只當未聞,伸手就將人給抱了起來,大步往內(nèi)殿走:“陛下臉色不好看,昨晚睡了幾個時辰?這會兒還早,就別再浪費心神了,再睡會兒吧?!?/br> “你放朕下來。” “不放?!?/br> 被安置上床,祝云瑄卻并無睡意,大睜著眼睛,望著床頂?shù)膽伊?,眼神有一些放空?/br> 梁禎靠在一旁,將人攬著,小聲問他:“陛下在想什么?” 祝云瑄不言,梁禎也不在意,手再次搭上了他的腹部,輕輕摩挲著,里頭的小東西似有感應,往他手的位置撞了撞,梁禎笑著挑起了眉:“他竟然會動了?” 祝云瑄閉起眼睛,難堪地別過了頭,梁禎覺著有趣,祝云瑄腹中的孩子不斷追逐著他的手橫沖直撞,這樣的體驗是他從未有過的,因而格外新奇。 “他經(jīng)常會這樣動?” 祝云瑄咬住了唇,從四個半月之后他就能感覺到明顯的胎動,卻從未給過這個孩子一星半點的安撫,極力想要忽視他的存在。只是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他肚子里是一條活生生的命,是他不愿意要不想承認的孩子,可他確確實實就在那里,一天一天頑強地長大。 看到祝云瑄微微紅了的眼眶,梁禎怔愣了一瞬,低頭在他的眼瞼下親了親:“陛下且放寬心,船到橋頭自然直,興許孩子生下來您又喜歡了呢?不然您自己摸摸?” 梁禎捉住他的手,撫上了隆起的腹部,肚子里的東西反應似乎更大了一些,用力踢著他彰顯著存在感,祝云瑄的眼睫輕輕顫了顫,梁禎在他耳邊笑著低喃:“他果然更喜歡陛下?!?/br> 祝云瑄垂在身側(cè)的另一只手漸漸收緊,咬緊了唇齒,始終未發(fā)一言。 沒兩日,祝云瑄就知道了梁禎說的始料未及指的是什么,原以為反對改修河道的只有內(nèi)閣和翰林院的那幫子酸儒書生,沒曾想以顯王為首的一眾王公勛貴竟也跳出來橫插了一腳,大義凜然地連上數(shù)道奏疏,激烈抨擊黃河改道有違天道、必受反噬,更直言那工部郎中周簡是妖言惑眾、包藏禍心,懇求陛下將之革職查辦以正視聽。 聽著顯王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詞、指桑罵槐,祝云瑄面沉如水,目光緩緩掃過階下群臣,竟無一人出來辯駁,多的是與之一個鼻孔出氣,又或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唯武將之中的梁禎笑嘻嘻地籠著袖子,仿佛在聽戲臺子上唱戲一般。 待到顯王面紅耳赤慷慨激昂地罵完,大殿里沉寂了一瞬,人群之后忽然躥出來一都察院御史,朗聲道:“臣有奏!” 祝云瑄下意識地看了梁禎一眼,見他笑臉依舊,似半點不覺意外,便知這就是他給自己安排的好戲,沉聲道:“你要奏什么?” “臣要參顯王以權(quán)謀私,在黃河沿岸大肆圈地、侵占民田、擅自加稅,致民怨四起、民不聊生,還請陛下明察!” 滿堂嘩然,顯王一愣,而后氣急敗壞地怒斥:“豎子休要在此胡言亂語污蔑本王!這根本就是沒有的事!” 那御史半點不懼,梗著脖子道:“臣所奏之事,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妄,請陛下明察!” “你——!” “有或沒有,派欽差去查過自然就清楚了,”梁禎慢條斯理地接腔,“若當真無此事,一貫對朝事漠不關(guān)心的顯王這次怎會急哄哄地上奏阻攔改河道之議,先頭本王還覺得奇怪,如今看來,顯王這是怕自個圈地之事東窗事發(fā)啊?!?/br> 梁禎話音落下,大殿里靜得落針可聞,那幾個與顯王一同上奏的權(quán)貴先頭還趾高氣昂,這下都各自心虛地眼神亂飄,不敢接梁禎的話,顯王瞠目欲裂,狠狠瞪著梁禎,鼻孔里呼呼噴著氣:“是你!今日之事都是你安排好的!你這是故意要害本王!” “顯王若當真未做過,誰都害不了您,”梁禎正色,往前一步與祝云瑄道,“事已至此,既然顯王說自己是冤屈的,還請陛下下旨徹查清楚,也好還顯王一個清白?!?/br> 祝云瑄冷下了神色,當即就下了圣旨,派遣欽差即日啟程,前往查明真相。 半月之后,欽差回京復命,一應人證物證俱全,事涉以顯王為首的十幾勛貴和朝廷命官,侵占民田多達數(shù)萬頃,首輔曾淮的名字赫然在列。 第三十五章 支離破碎 甘霖宮。 來稟事的官員盡數(shù)低垂著頭不吭聲,冗長的沉默后,祝云瑄冷聲問道:“他自己怎么說的?” 欽差回來之后案子便已移交給了刑部與大理寺,刑部尚書上前一步,謹慎答道:“曾閣老說他教導子孫無方,鑄成大錯,愧對陛下信任,無顏再見陛下,懇求陛下將他……從重處置?!?/br> 祝云瑄心中一沉:“……他真的這么說的?” “是,以曾閣老名義在秦州大肆圈地斂財?shù)氖撬拈L孫曾晉和兩個侄孫,族中旁親亦有參與,圈地之風在秦州、豫州等地盛行已久,屢禁不止,蓋因依托了顯王之勢,早年他們還只是占那些無主之地,后頭就演變成了侵占民田,曾閣老的子孫和族人是這幾個月才被人拉入伙,所占民田卻已多達五百頃?!?/br> “曾淮他事先知情嗎?” “應當是不知道的,臣等去他家中時,曾晉已被曾閣老用鞭子抽得皮開rou綻,只剩一口氣吊著,曾閣老在地上長跪不起,直言愿以死謝罪?!?/br> 祝云瑄恍然,回想起當日在曾淮隱居的家中見到的清貧景象,他的老師從來就不是貪圖富貴享樂之人,他信他是不知情的:“拉他們?nèi)牖锏氖呛稳???/br> “……是顯王,據(jù)那曾晉交代,是他在酒樓里結(jié)識了顯王府的一個管事,被對方一番言辭蠱惑給說動了,才瞞著曾閣老聯(lián)系了在老家的堂兄弟和族親,讓他們跟著顯王的人做事,后頭嘗到了甜頭,便越發(fā)變本加厲?!?/br> 祝云瑄一拳砸在御案上,他就知道這個顯王遲早都是個禍害,沒想到他竟連這等事情都做得出來:“你們既說圈地之風盛行已久,為何之前從未有人與朝廷告發(fā)過?” 稟事的官員頭垂得更低了些,支吾道:“早在先帝時,便已有人提過,只是……” 不用對方說下去,祝云也明白了,他的父皇怕是知道這些事情的,卻睜只眼閉只眼沒有管而已,他這位堂伯父在當初昭陽帝登基時曾出過大力氣,雖然如今對他這個侄子不那么客氣,前頭二十多年卻一直唯昭陽帝馬首是瞻,昭陽帝亦十分看重他。不過是多占了些地而已,昭陽帝自然不會拿他怎么樣,到后頭這位顯王便越發(fā)大膽了起來,不但他自己占,還拉攏其他勛貴和朝廷重臣跟著他一起干,借此籠絡人心。 “還有就是,這事似乎與昭王也有干系?!?/br> 聞言,祝云瑄的眉頭狠狠一擰:“昭王?又干他什么事?” “臣等根據(jù)曾晉的供詞,又去審問了顯王府的管事,據(jù)他說用這個法子威逼利誘拉攏曾閣老,是昭王府的一個門客給顯王出的點子,顯王起先只想將昭王拉為己用,昭王府的人卻與他說比起昭王……陛下您更信任曾閣老,只要曾閣老能在陛下面前多為顯王說好話,日后想做什么都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