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錯身之時,林修言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仔細一瞧便覺宋時瑾面色有些不對勁。 “你受傷了?”他詫異的問。宋時瑾有多大的本事,他一清二楚,近些年能傷他的人越來越少,更遑論還有暗衛(wèi)隨時候在暗處。 宋時瑾腳步一頓,道:“沒有?!?/br> 簪尖并不是太粗,這么一點小傷于他而言,幾乎稱不上傷口。 落日的余暉從書房的窗楹間投入,光線半明半暗,籠罩在陰影里的二人,神色莫辨。 聽得宋時瑾將所有事情一一道來,林修言許久未說話,半晌后從懷里掏出一張疊好的紙,因時常翻看,邊緣處起了些許毛邊。 “回府那日,她曾找過我,給了我這張圖。” 宋時瑾展開一看,又默默地合上,“怎么說?” “她道是莊周夢蝶,但我瞧著她神色,并非如此?!鳖D了頓,林修言才道:“但奇怪的是,她知道我的身份,并且清楚衛(wèi)崢暗地里的許多動作,卻不知道你……” 宋時瑾閉了閉酸澀的眼睛,轉(zhuǎn)而道:“最近盯緊一點,我懷疑制作赤隱散的地點不止那一個?!?/br> 見狀,林修睿也不再多言,順著轉(zhuǎn)了話題:“若那三十多個小孩真的是試藥之用,那他未免太過殘忍了點?!?/br> 宋時瑾不予置否:“斷了他汴梁的財路,他自然是要想旁的辦法?!?/br> “這么做,有傷國本,即便是能登高位,屆時……” “所以,我們要加快速度了?!彼螘r瑾低聲道:“他前些日子拉攏了不少大臣,動作太過明顯已經(jīng)惹了皇上注意,近來倒是收斂不少?!?/br> “你打算怎么做?” 室內(nèi)片刻沉默,宋時瑾道:“別忘了,旁邊還有衛(wèi)炎虎視眈眈?!?/br> 奪嫡之爭想來殘忍,兄弟鬩墻乃是常態(tài),別看衛(wèi)炎平日里一副閑散皇子模樣,對著天下至尊之位,也是向往。 最后一次光線隱于山脈之后,夜色才算是拉開帷幕。 浮香居內(nèi),丫鬟在數(shù)不清第多少次伸手探息之時,躺在床上的林湘忽然間睜開了眼睛。 小丫鬟心頭一緊,猛地將手收回,試探著叫了聲:“郡主?” 床上的人沒有聲音,只是露在外頭的那雙眼睛瞪得極大,片刻之后她喉嚨里發(fā)出嗬嗤嗬嗤的氣聲,昨晚的那通嚎叫,加上煙熏火燎后的嗓子,到了今日便是連痛叫都發(fā)不出來。 燒傷過后最痛的不是當(dāng)時,而是整個愈合的過程,林湘只覺得自己依舊身陷火海,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煎熬。 忍不住翻了個身,卻又壓到剛挑破沒多久的水泡,她張了張嘴,聲音似破掉的風(fēng)箱。 倚翠端著慢慢一托盤的紗布,正要推門而入,便聽得一聲不似人的嘶吼,趕忙走了過去。 “郡主,該換藥了?!?/br> 言罷,便沖屋內(nèi)幾個小丫鬟使了個眼色,幾人會意,動作熟練的從一旁的矮幾上拿出四段綢子,將林湘手腳捆到了床欄之上。 如此羞辱的姿勢,林湘恨不得生吃了捆她手腳的小丫鬟,狀若瘋癲地掙扎了幾下,傷口崩裂,又是一陣痛不欲生。 倚翠忙道:“郡主,您不能亂動的,傷口若是時常裂開,想要愈合就難了?!?/br> 一邊說著,倚翠一邊示意幾個小丫鬟壓住林湘的四肢,從托盤里拿出一把剪刀,毫不猶豫剪開了捆扎好的紗布。 紗布上沾滿了暗黃的污漬,經(jīng)過一天的捆綁,傷口已經(jīng)與紗布連到了一起,每撕扯開一點,身上便更痛一分,就似用刀在凌遲,暗黑的灰燼早已經(jīng)被沖洗干凈,露出下頭鮮紅的嫩rou。 小丫鬟壯著膽子看了一眼,立馬就移開了視線。 為了方便換藥,林湘身上只著了件褻褲,燒傷最嚴重的部位是胸口一片、臉和頭皮。 如今拆掉了紗布,整個頭頂鮮血淋漓,沒了頭發(fā)和眉毛,讓她看起來像個怪物。 單單只是這樣還不算什么,最為可怖的是臉上的傷口,從右邊下頜處貫穿到左邊眼角,下半張臉混雜了暗黃色的藥粉之后,看起來像是夏日里腐爛的rou,因為疼痛而跳動的神經(jīng),恍然若蛆蟲,惡心到無法言表。 痛至麻木的林湘似乎是察覺到了小丫鬟嫌棄的眼神,粗嘎著嗓音道:“拿鏡子來!” 丫鬟們低著頭,沒有動作,世子吩咐過了,切不可讓郡主看到自己這般模樣。 “聾了嗎!”林湘想要加大聲音,嗓子卻堵得厲害:“我叫你拿鏡子來!” 門口,林修睿探了一半的手,默默地收了回來。他有心想要進去瞧一瞧,不知為何又有些膽怯。 怯什么,他不知道,或許是怕林湘那張臉,或許是怕她詰問自己,以后還能不能痊愈…… 頓了半晌,聽到里頭一聲暗啞的嘶吼傳來,他猛得轉(zhuǎn)身,腳步慌亂地出了院子。 第52章 夜色如同化不開的濃墨,如鉤的彎月已經(jīng)高懸于空,外頭蟲鳴陣陣,搖曳的燭火在顧懷瑜臉上打下陰影。陳淵施針三次之后,她情況較先前已經(jīng)好了許多,這會呼吸已然平穩(wěn)了下來,正安靜地睡著。 林織窈端了張椅子坐在床旁,雙肘擱在床沿支著腦袋緊緊地盯著她,心中唯一的期盼,就是顧懷瑜能夠快點醒來,若她就此陷入癲狂,自己余生恐會在愧疚難當(dāng)中度過。 綠枝候在一旁,低聲勸道:“夜深了,大小姐您先去歇息吧,這里我來守著?!?/br> 林織窈頭也不回,擺了擺手道:“不用,若你困了就先去軟榻上歇歇,不瞧著她醒來,我不放心?!?/br> 衣料摩擦聲輕響,林修言的聲音自二人背后傳來:“你和我出來一趟!” 林織窈一怔,隨即起身,耷拉著腦袋跟著林修言出了門。 宋府中早已燃起了燈籠,八角的宮燈被夜風(fēng)吹得不?;蝿?,迷蒙光影中林修言的臉色有些難看。林織窈向來誰都不怵,但只要林修言臉一黑,莫明的,她的氣勢便如同戳破了的球,跑的一滴都不剩。 “我且問你,今日干什么去了?” “跟……跟蹤陳淵?!绷挚楍憾⒅约耗_尖,聲若蚊吶。 林修言皺了皺眉,呵道:“大點聲!” 林織窈肩膀一顫,聲音加大了兩分:“跟蹤陳淵?!?/br> 林修言咬了咬牙,怒火染上唇畔,他冷笑一聲道:“你本事大了啊,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她素來膽大,自己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她妄為至此,居然學(xué)會了跟蹤別人,自己胡鬧也就罷了,偏還要帶著顧懷瑜。 林織窈低垂著腦袋,幾乎將下巴抵到了脖根處,怯懦的說:“我只是想,看看陳淵……但一個人又不太好意思,才叫上了懷瑜meimei。” 林修言聞言,氣得一口氣梗在心口吐不出來,很顯然是誤會了她話里的意思,伸手戳了戳林織窈的額頭,厲聲道:“過幾日便是相看的時候……你……自己胡來也就算了,偏還要拖上三妹!” 捏了捏拳,林修言重重呼吸兩下,才忍住沒有當(dāng)場敲開她的腦袋,看看里頭裝的究竟是什么! 聽說了顧懷瑜白日里的模樣,心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氣林織窈。 他就這么一個親meimei,若說對她的親事不上心,那是假的。在江氏告訴自己有意與陳家結(jié)親后,林修言便派人去摸過陳淵的底。 陳淵人生的不錯,明面平庸,但本身是個極有才華的人,將孫老先生的醫(yī)術(shù)學(xué)了個九成,一直無心仕途,走的是王氏口中的歪門邪道,但林修言卻不這么覺得。 林織窈性子有些野,素來不愛受人拘束,也不想要與那些個貴婦千金虛與委蛇。雖是自己親妹,他也知道,林織窈這種性子,不是做當(dāng)家主母的料,這么一算倒是與陳淵挺合。 林織窈抿了抿唇,抬眼看了一眼林修言,又低下頭:“就是因為要相看,我才去的……” 林修言剛想說話,便見不遠處一個人影緩步而來,待離得近了,才看清來人正是陳淵,真是背后不能道人長短! “回去我再收拾你!”扔下一句話,林修言便向著陳淵走了過去。 這邊,兄妹二人前腳剛一出門,后腳顧懷瑜就開始不對勁了,綠枝正準備從一旁的架子上端來熱水,聽得她輕哼一聲,忙走過去。 顧懷瑜頭疼欲裂,那陸離的畫面還在一幕幕閃過,她費力的睜開眼,看到的卻是眉目溫和的宋時瑾,他穿著身紫色官袍,腰間束著白玉腰帶,謙謙公子溫潤如玉,較之現(xiàn)在,沒有絲毫相似。 依舊是曾經(jīng)夢到的那個場景,依舊有那塊小墳包,顧宅被圍之后,等待著宋時瑾的著便是萬箭穿心,只是這次不同,顧懷瑜向著宋時瑾奔過去的那一剎那,已經(jīng)舉到了一半的劍如煙般消失不見,她手中驀然多了一支簪子。 下頭墜著的碎玉,耀出刺眼寒光,然后,她看著自己親手將簪子刺入了宋時瑾的胸膛。 鮮血在淺色的衣料上開出一朵絢麗的花,宋時瑾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在看清來人后,卻是扯開蒼白的唇笑了笑。 他向著她伸手:“我欠你的,用一輩子償還,好不好……” 顫抖著將手遞過去,堪堪接觸到掌心,他的手便重重往下一落。 顧懷瑜如遭雷擊,怔怔地抬起雙手,冰冷的血跡蔓延至掌心,紅的灼眼。就是這雙手,殺了唯一給過自己溫暖的人。 “宋時瑾!”嘶喊一聲,顧懷瑜猛地從床上坐起。 燭火映照,天青色的被衾上暗光流動,交織的畫面逐漸剝離,意識漸漸回籠。 綠枝快要喜極而泣,又見顧懷瑜呆愣在床榻上,不確定她是否已經(jīng)清醒,只能試探道:“小姐,您醒了?” 顧懷瑜恍若未聞,探手想要掀開被衾,指尖刺痛傳來,她舉起來一看,拇指已經(jīng)纏上了一層紗布,一點血跡沁出,那是她強迫自己保持清醒時用簪尖刺的。 對于白日里所發(fā)生的一切,顧懷瑜并非沒有記憶,只是現(xiàn)實與夢境重合,她分不清過往與今生。連脖頸間的鈍痛都在不斷地提醒著自己,那柄簪子真的刺進了宋時瑾心里。 “小姐?”綠枝又喚道。 顧懷瑜緩緩側(cè)頭,黑白分明的眼眸沒有半絲惘然,她張了張嘴,有些失神,隔世之感余威猶在。 片刻后,驀地掀開被子跳下床沿,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換了身衣服,大小合身布料柔軟且精貴,像是替她量身裁制,可她往日里并未見過。 “這是?”抬起半只袖子,顧懷瑜問道。 綠枝微微一怔,想了想道:“您昏迷后,宋大人便派人將奴婢接了過來,晚間喂您吃藥的時候弄臟了衣服,奴婢就替您換了。” 顧懷瑜啞著聲問道:“他呢?” 綠枝面色一變,隨后勉強地笑了笑:“宋大人……沒事,小姐,您餓了吧,要不奴婢替您備點吃食?!?/br> 顧懷瑜心里一緊,有股不太好的感覺縈繞在心里,記憶太過混亂,她只記得她刺了宋時瑾一簪,照當(dāng)時的位置,她刺的地方,應(yīng)該是心臟處。 來不及多想,她便奪門而出,隨手拉住一個粗使的丫鬟,道:“帶我去找宋時瑾!” 小丫鬟被嚇了一跳,院中被下了封口令,但當(dāng)時宋時瑾抱著這位嬌客回來時緊張的模樣,院中眾人皆是有目共睹,當(dāng)下便丟掉手中的活計。 “是?!?/br> 諾大的府中除了蟲鳴鳥叫,沒有半點聲音,慘白的月光下顧懷瑜紅唇緊抿,緊跟著小丫鬟的步伐,綠枝遠遠地掉在后頭,亦步亦趨。 “小姐,這里便是宋大人的院子?!毙⊙诀吣_步停在了門口,府內(nèi)規(guī)矩森嚴,宋時瑾的房間屬于禁地,隨意不許人出入,連打掃院子的人都是專門訓(xùn)練過的。 到了門口,顧懷瑜卻有些躊躇了,整個院子只有房間內(nèi)亮著燈,林木叢叢籠罩在月色之中,蒼涼清寂,她嗅到了幾分蕭瑟之意。 瞿軼與莫纓守在房門口,見她過來,對視一眼之后,向著顧懷瑜拱手道:“見過顧小姐?!?/br> 對于她的醒來,竟是絲毫不意外。 深深吸了一口氣,顧懷瑜才抬步跨進院內(nèi),對著二人頷首致禮后,有些緊張地問道:“宋大人呢?” 瞿軼抽了抽鼻子,將袖口攥進手心擦了擦眼角,沉聲道:“在里頭呢?!?/br> 見他那般模樣,顧懷瑜心道不好:“他是不是受傷了?!?/br> 瞿軼點頭,死死咬著牙關(guān),連下巴上的肌rou都在顫抖:“是……您……唉,您進去看看吧?!?/br> 能讓一個大男子哭成這般模樣,想來宋時瑾的情況應(yīng)是不大好,顧懷瑜心下一急,疾步踏上了臺階,尚未來得及看清莫纓即將繃不住的古怪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