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也笑，一邊從鍋底舀一盆熱水，兌好之后讓兩人洗手洗臉。

    蕭礪在方家住了足足一個冬天。

    給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灶火映照下，婦人溫柔的臉龐，還有半夜夢醒時，婦人輕輕替他掖好被子，然后就著昏黃的燈光縫補舊衣的身影。

    雖然她長相普通，也不曾讀過書，認得的字不超過二十個，更不會彈琴作畫，可她卻滿足了蕭礪對于女人所有的要求。

    溫和而又溫柔，肯為他下廚做飯，肯為他挑燈縫衣。

    杏花樓的阿蠻雖然生得漂亮，會跳撩人的胡舞，她可愿意冒著煙熏火燎下廚？她可會擔心他受冷，而在半夜醒來幫他蓋被？

    ***

    楊萱回到住處，剛進二門，就見辛媛站在竹林旁，正繪聲繪色地跟辛氏和楊桐等人講述遇到蛇的事兒。

    她口才好，又是連說帶比劃，把大家逗得一驚一乍的。

    辛氏后怕地說：“以后可不能隨隨便便就往山上走，要是被蛇咬著怎么辦？再要去的話，跟阿桐一起，或者叫松枝他們跟著?！?/br>
    辛媛撇下嘴，“不用了姑母，反正我再不想去的，上面除了有座八角亭，再沒特別的，景致也尋常，不如白鶴山好?！?/br>
    辛氏又笑道：“各有各的好處，觀楓山現(xiàn)在不是季節(jié)，你看這周遭都是楓樹，等到秋天葉子紅了，肯定好看?！?/br>
    辛媛嘟噥著，“秋天我也不來，我最怕蛇了，也怕毛毛蟲。我要去香山，香山的紅葉很有名?！?/br>
    楊桐聞言便道：“香山的確美不勝收，上面除去楓樹還有槭樹和黃櫨，色彩更濃烈豐富。去年我跟懷寧不自量力還想作畫來著，結(jié)果筆力太差，連半成的美都畫不出來。不過香山也有蛇。”

    辛媛當即垮了臉。

    楊桐笑著解釋，“蛇從草木生，凡是草木旺盛之地免不了蟲蛇等物。如果真要去的話，我們拿著竹竿走在前面，先把蛇趕走，表妹跟在后面就是。”

    辛媛聽著有道理，立刻又歡喜起來，“那就說定了，過完重陽節(jié)去香山賞紅葉?！眰?cè)頭瞧見楊萱，忙問道：“萱萱怎么磨蹭到現(xiàn)在，你不怕蛇？”

    楊萱笑道：“那種蛇不咬人，去年我在大興田莊也看到過。”

    辛媛好奇地問：“大興在哪里，遠不遠？除了種莊稼，還有別的好玩的嗎？”

    “沒別的，再就是養(yǎng)的牲畜，”楊萱扳起手指頭數(shù)算，“有豬、羊、牛、雞、鴨，附近河里有魚，佃戶家的孩子會鳧水抓魚?！?/br>
    辛氏沒好氣地打算楊萱的話，“別提抓魚了，去年你落水差點沒把我嚇死，要是再掉進水里去，我怕是不行了。”

    楊萱連忙打住這個話題，轉(zhuǎn)而問楊桐，“大哥剛才去哪里了？”

    楊桐答道：“我跟秦家兩位兄長到寺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里面果然很小，只一座主殿外加兩處側(cè)殿，兩刻鐘足可以走遍。有兩處景致不錯，一處是僧人值房附近的一池蓮，里面不單有粉蓮白蓮，還有兩株墨蓮，值得一瞧。另外是正殿后面的茶室，是毛竹搭建而成，里面布置擺設(shè)仿著魏晉古風，很有易趣。”

    楊萱連連點頭，“好，我下午過去看看?！?/br>
    楊桐猶豫數(shù)息，見無人注意，低聲對楊萱道：“你還記得，去年在護國寺咱們遇到一位范公公嗎？他也在寺里?！?/br>
    范直？

    楊萱忙問：“他來干什么，你們說什么了？”

    楊桐道：“就隔著竹橋看見了，秦家兄弟不愿理會那些內(nèi)侍，所以我們就拐到別處了，并沒有說話?！?/br>
    楊萱再沒做聲，卻頗感驚訝。

    秦太太說過，觀楓寺規(guī)模不大，地角偏僻，平常往這邊來的人不多。

    可蕭礪跟范直先后出現(xiàn)了。

    他們不會是約在這里碰面的吧？

    否則的話，這也太巧了。

    她一直以為蕭礪是在范直得勢以后才巴結(jié)上他的，沒想到兩人竟然早就認識。而且，能私下里約著見面，想必關(guān)系應(yīng)該很密切。

    楊萱心神不定地走進正房，見方桌上擺著兩碟點心并茶水杯盞，隨手挑一塊杏仁酥吃了，笑問：“娘，有客人來？”

    辛氏答道：“秦太太來坐了會兒，聽到你們回來就走了?！?/br>
    楊萱瞧見辛氏眼底有些微紅，像是哭過的樣子，馬上猜出幾分情由，遂試探著問：“秦太太是不是說起秦笙的親事了？”

    辛氏頗為驚訝地看她一眼。

    楊萱道：“剛才阿笙也跟我說了，她是一百個不情愿，如果實在推脫不過，她寧肯絞了頭發(fā)當姑子?！?/br>
    “不許胡說，”辛氏斥一聲，隨即又問，“阿笙真這么說？”

    秦笙并未提及姑子一說，是楊萱看到觀楓寺突然想起來的，便敷衍道：“反正是不想嫁的，不但是續(xù)弦，還要當后娘，換誰誰也不樂意……秦太太是怎么說的？”

    “男人認定的事情，女人還能怎么樣？唉，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秦太太為這事好幾晚上沒睡著覺，她約我歇過晌覺之后聽主持講經(jīng)。我昨天夢到你三舅舅了，也不知是好是壞，正好請主持幫我解一解。”

    “夢到三舅舅怎么了？”楊萱奇怪地問。

    辛氏沒精打采地說：“沒什么，就是小時候的一些雞毛蒜皮亂七八糟的事兒?！?/br>
    楊萱便道：“剛才在山上遇到了之前那位蕭大人，我問起三舅舅，他說他現(xiàn)今不住水井胡同了，但是那個王胖子還在，說可以去打聽他?！?/br>
    辛氏瞪她一眼，“以后少跟那些人搭訕，也別去打聽你三舅舅，他都三十歲的人了，還用得著你惦記他？”

    楊萱不滿地鼓了鼓腮幫子。

    辛氏瞧見，解釋道：“他們這些在街頭行走的公差，天天吆五喝六，要么就動刀子要么動拳頭，有幾個是好人家的孩子，正兒八經(jīng)讀過書的？要是跟他們攀扯上，豈不壞了你的名聲？”

    第34章

    名聲跟性命相比， 還是后者更重要些吧？

    可也未必， 楊修文就曾說過類似“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話， 他最欽佩的便是魏玄成跟房梁公， 而且一直想拜相入閣光復門楣。

    魏玄成最著名的便是敢于直諫。

    楊萱默默嘆口氣， “娘， 我記得了。”

    辛氏點點頭，聲音放緩許多， 溫和地說：“阿萱， 大人的事兒你就別跟著cao心了，圣人有話‘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許多事情都是命里注定的，你想太多也沒用， 跟阿媛似的每天高高興興的多好？”

    話音剛落， 見文竹等人提了食盒進來，遂笑， “這就要擺飯了，去洗洗手，馬上吃飯，秦太太說這里有幾道素齋做得極可口。”

    午飯有八道， 除了素雞、香菇面筋和松仁小肚等常見素食外， 另有幾道清炒時蔬。

    素雞味道一般， 不若賢良寺的醇香糯軟， 可時蔬許是因為原料就采自山間之故，非常鮮美。

    尤其是涼拌黃瓜，上面撒了炒熟的芝麻并數(shù)粒枸杞，紅紅綠綠的既好看又清口。

    一盤子菜很快被吃了個精光。

    文竹跟春桃等人將碗筷杯碟撤下，另沏了茶水上來。

    茶湯黃亮清澈，有股特別的香味，是寺里僧人送來的霜后桑葉茶，說是可以祛風清熱。

    一盞茶喝完，三位姑娘臉上都顯出疲色。

    辛氏笑道：“早晨起得早，又趕了這半天路，都回去歇個晌覺吧。我也睡一會兒，睡醒之后跟秦太太一同往寺里聽經(jīng)，你們要不要一道？”

    辛媛萎靡不振地搖頭，“我不耐煩聽經(jīng)，不想去，我打算跟秦二姑娘一道鑒賞彈琴奏樂，阿芷姐也一起?！?/br>
    楊芷稍猶豫，笑著點點頭。

    唯獨楊萱道：“我陪著娘去，順便看看一池蓮是怎生好法。”

    幾人商定，便各自回房歇息。

    春桃已經(jīng)鋪好被褥，放下了帳簾，因怕屋里進蚊子，又在窗下燃了把半干的艾草。

    山風習習，夾雜著艾草苦澀的清香，令人昏昏欲睡。

    楊萱略略翻看幾頁帶來的杜子美詩集，慢慢闔上了眼。

    夢里仿佛又回到大興田莊。

    卻是個深秋季節(jié)。

    路旁野菊早已衰敗，只余干枯的莖葉在風中顫抖，而樹上最后一顆柿子卻仍是金黃，執(zhí)著地掛在枝頭。

    天已經(jīng)短了，才過酉初，暮色便層層疊疊地籠罩下來。

    因炕洞連著灶坑，比架子床暖和，所以入秋之后，楊萱就會挪到大炕上睡。

    正對著大炕是四開扇大窗戶，糊了結(jié)實的桑皮紙。

    北風肆虐，吹得院子里的石榴樹搖晃不止，投射在窗戶紙上的樹影好似猙獰的怪獸，張牙舞爪。

    不知何處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時斷時續(xù)。

    起初楊萱以為是樹枝搖動，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

    一連幾天，楊萱無法安睡，便告訴春桃，每到夜深，屋子里總是有響動，有時候小有時候大，吵得她睡不著。

    春桃說：“興許屋里有耗子，抱只貓把耗子嚇走就好了?！?/br>
    轉(zhuǎn)天張家媳婦抱了只花貍貓來。

    入了夜，屋里暗漆漆的黑，花貍貓一對眼卻愈發(fā)明亮，像嵌著兩粒夜明珠幽幽地盯著北墻面上掛著的一幅《富貴滿堂》年畫。

    墻里的聲音停了數(shù)息，復又響起，悉悉索索吱吱呀呀。

    “喵嗚——”花貍貓突然跳起來，伸出爪子將那幅畫扯下來半幅……

    楊萱驀地驚醒，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風已經(jīng)停了，蟬卻叫得起勁，吱吱呀呀地沒完沒了。而屋子里不知何時多了只灰黃相間的家貓，正“喵喵”叫著。

    楊萱毛骨悚然，揚聲喚道：“春桃，春桃。”

    “來了，”春桃撩簾進來，手里端一壺茶，“姑娘醒了？要不要喝口茶？”眼光瞥見地上家貓，笑道：“怎么跑這里了，剛才秦二姑娘身邊的丫鬟還過來找，我說沒瞧見?！?/br>
    楊萱喝了半盞茶，問道：“秦箏養(yǎng)了貓？”

    春桃答道：“是啊，秦姑娘說跟表姑娘來合琴曲，順便把她養(yǎng)的貓抱來看看，誰知道一錯眼就不見了?！?/br>
    “趕緊把它送過去，順便要些熱水，我擦把身子。”楊萱坐起身，只覺得后背精濕。

    適才沁出一身汗，薄綢小衣濕漉漉地黏在身上，箍得難受。

    春桃應(yīng)聲好，伸手去抓貓，豈料那貓戒心十足，抬足就是一爪子。春桃“哎喲”聲縮回手，僥幸道：“還好沒撓著，否則就是三道血印子，姑娘當心別碰它，我去叫山茶來?！?/br>
    山茶是秦箏的隨身丫鬟。

    沒多大會兒，山茶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恭恭敬敬地行個禮，上前把貓抱在懷里，心有余悸地說：“還好是在姑娘這里，我怕它跑到林子里，可真的沒法找了。”

    楊萱淡淡一笑，“二姑娘養(yǎng)了很久了？”

    山茶笑道：“沒幾個月，二月里表少爺從保定府來京求學，路上撿這只貓，二姑娘就要來養(yǎng)了。這貓野性大，輕易不讓人靠近，我先回去把它關(guān)起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