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蕭礪掃一眼楊萱,沒吭聲,便要繞過她們往前走,走兩步又頓住身形,“別往草里走,或者再進山時,手里拿根樹枝先打一打……這山上沒毒蛇。” 聲音低且冷,明明是好意,可那神情就好似別人欠了他銀子沒還似的。 楊萱難得遇見他,勢必要拉攏下關系,忙喚道:“蕭大人且留步?!?/br> 蕭礪垂眸,直直地盯住她,“何事?” 楊萱賠笑道:“我想問問我三舅舅的情況,不知道他現(xiàn)今怎么樣,我娘拘著我不讓出門,有陣子沒見到三舅舅了?!?/br> 蕭礪答道:“我不在水井胡同住了,不太了解?!?/br> “啊,這樣,”楊萱有些沮喪。 她問起辛漁,一來著實惦記他,二來也是個搭話的好借口,還可以趁機拜托他照顧三舅舅。 沒想到…… 這人真不會聊天,一下子就把天聊死了。 蕭礪見她失望,續(xù)道:“胖子他們仍在那邊住,你要是真想知道,回頭我問問他?!?/br> 楊萱搖搖頭,“算了,不麻煩大人了?!?/br> 即便問過王胖子,她沒法出門,見不到他,自然也無從知道。 蕭礪并不勉強,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楊萱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對秦笙解釋,“我三舅舅跟這位蕭大人是鄰居,前陣子三舅舅鬧騰出一件事,我爹娘不許我見他,可三舅舅待我最好?!?/br> 當初辛漁鬧騰的動靜不小,秦笙也聽說了,了然地道:“長輩們之間的事情,咱們做晚輩也沒法摻和,只能暗中盡點心吧……不過,唉,粗人就是粗人,說話冷冰冰的,看人的時候也沒有禮數(shù)。這種人不好打交道,萬一哪句話說得不合適,說不準冷不丁就給你一下子。真的,前幾年我祖母在的時候,跟我娘提過,說我有個出了五服的表姑就嫁了個百戶還是千戶的,她那還是低嫁,半點福沒享著,而且身上總是帶著傷。我也是怕這個,讀書人總是講道理,這種人不肯講理,只會動拳頭?!?/br> 楊萱莞爾。 她沒見過武將,卻見過田莊的薛獵戶,薛獵戶也是一膀子好rou,體格非常健壯。 可他對婆娘卻是好,如果打回來獵物,精細的嫩rou都給婆娘和孩子吃,他只啃骨頭,春天里最缺糧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挖野菜填肚子。 薛獵戶把冬天風干的rou丁給婆娘當零食,自己喝幾乎能照見人影的菜粥。 可見還是得分人,跟書生還是武夫并不太想干。 不過書生大多瘦弱沒有力氣,想必動起拳頭也不會太痛…… *** 蕭礪人高腿長,沒多大會兒走到另一處岔口。 將要拐彎時,有意無意地回頭看了眼。 正有山風來,掀動起楊萱裙裾,她外面籠著的那層輕紗當風飄揚,宛若仙子。 腦海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上元節(jié)那天夜里,跟他一道當值的徐虎說過的話,“……天生的美人坯子,再長兩年,肯定比阿蠻姑娘還嬌俏。” 阿蠻人如其名,很有些蠻性子,看不上眼的,就是捧著黃澄澄的金子都不搭理你,可要是入了眼,寧肯倒貼了銀子與你共度良宵。 杏花樓的老鴇雖不樂意,但阿蠻是花魁,還指望她賺錢,輕易得罪不起,只得聽之任之。 好在阿蠻眼光高,能入了眼的除了上科傳臚張鶴鳴之外,也僅只蕭礪一人。 張鶴鳴能填一手好詞,詞韻簡單上口,易于傳唱,每每有新詞寫出,很快就流傳開來… 蕭礪卻是冷得像冰,平常里半分笑模樣都沒有。 京都不管酒樓還是客棧,總會供奉幾個當公差的人,免得街頭混混來找茬惹事。 杏花樓做得是坑人的生意,除了街頭混混,時不時還有哪家的婆娘來尋漢子,哪家的老爹來尋兒子,經(jīng)常發(fā)生吵鬧,更需要有個靠山。 蕭礪王胖子那幫人就是杏花樓的底氣。 除了他們是錦衣衛(wèi)的校尉之外,還因為他們會打,皮面上看著毫發(fā)無傷,愣是挑不出毛病來,可誰挨揍誰心里清楚,那股傷痛,養(yǎng)不上三五個月絕對好不了。 蕭礪等人隔陣子會去杏花樓吃頓飯。 那種地方,自然少不了有姑娘陪著喝花酒。 男人們一手摟著姑娘,一手端著酒盅,要多樂呵就有多樂呵。 蕭礪也喝酒,卻不肯摟姑娘,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旁邊。 就是這副冷冰冰的樣子打動了阿蠻的心。 阿蠻主動過來陪酒,堪堪不過一拃的細腰扭得像是春天剛抽芽的嫩柳,而眼中燃燒著熱情的火焰,直勾勾地盯著蕭礪,“蕭大人即便是座冰山,我也能讓你化成水。蕭大人想不想試試?” 一邊說,那條蛇一般白嫩柔軟的胳膊就要摟過來。 蕭礪豎起長刀格開她的手,“刀劍不長眼,姑娘當心些?!?/br> 阿蠻鎩羽而回,對他的肖想?yún)s不曾變過,反而愈久愈深。 蕭礪年方十七,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不是不喜歡女人,卻沒打算在這個當口找女人。 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他得先把屬于自己的東西奪回來,在屬于自己的那個宅邸,堂堂正正、風風光光地成親。 而且,對于女人,他有自己的執(zhí)念…… 第33章 他的執(zhí)念就是低矮的茅草屋里的一對母女。 母親約莫二十四五歲, 正值花信,女兒只有六七歲。兩人都有白凈的皮膚, 圓圓的臉盤,不大的眼睛。 尤其是女兒,笑起來的時候, 眼睛會瞇縫成一條彎彎的線,甚是可愛。 她叫方靜。 九歲那年,他從江西進京探親, 行至曹州遇到匪盜, 跟隨他的小廝護院皆都遇難, 唯獨他因人小, 而且自幼習武腿腳靈便, 躲到林間樹頭才僥幸逃過一劫。 雖然性命保住了,可生活的磨礪卻剛剛開始。 他用身上上好的杭綢直綴換成兩身粗布裋褐,又將束發(fā)的羊脂玉冠典當出二兩銀子。 依靠這二兩銀子, 他從曹州走到德州。 遇到那對母女時, 是個雨天, 他身上衣衫濕了個精透, 又是寒冷又是饑餓。 路旁茅草屋里透出的一絲亮光和屋頂上的裊裊炊煙吸引了他,他拖著疲憊的雙腿上前叩了門。 是女兒來開得門。 而母親正從鍋里將熱氣騰騰的飯端出來。 一盆散著水汽的紅薯, 一盆泛著油光的菜粥,還有一小碟切成段的腌黃瓜。 屋子里氤氳著飯菜的香氣。 他囁嚅著想討口菜粥喝, 可不等說出口, 只覺得兩腿發(fā)軟, 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 等再醒來,天色已經(jīng)大亮,而面前赫然是女童圓圓的臉龐,和一雙明顯含著喜悅的雙眸。 “娘,哥哥醒了?!彼嗌睾?。 婦人急步過來,抬手覆上他額頭試了試,“還好,不燙了……靜兒,快把飯端來。”說著扶他坐起身。 蕭礪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穿了件既長且肥的袍子。 婦人溫和地解釋,“這是靜兒爹的衣裳,你將就著穿。你的衫子都濕透了,我給你洗了晾在外頭……吃過飯喝碗姜湯,再發(fā)一身汗,說不定夜里就好利索了。 ” 他感激地點點頭,“多謝嬸子救命之恩?!?/br> 婦人嘆口氣,“你能醒是你命大……這附近沒有郎中,看病得到十里外的孟莊村,當時正下著雨,我手頭也沒閑散銀子……就煮了碗姜湯,不值得謝?!?/br> 方靜端了飯菜來,仍是昨夜那些,只多了塊巴掌大小的雜糧面餅。 蕭礪實在是餓得狠了,幾乎狼吞虎咽地將菜粥喝完,吃掉兩塊紅薯,又拿起面餅遞給方靜,“這個給你,我吃飽了?!?/br> 方靜連忙搖頭,“娘做了兩個餅,我的已經(jīng)吃完了,這個是你的。你快吃吧,里面有白面,還打了個雞蛋,可香了?!?/br> 一邊說,一邊咽了口口水,像是在回憶面餅的味道。 蕭礪仍將餅放回盤子里,“給你留著晚上吃?!?/br> 吃過飯,又喝了碗姜湯,蕭礪復又沉沉睡去,等到夜幕降臨時,身子果然輕快了許多。 婦人仍用白菜葉子加上一小把米煮了菜粥,卻把那只雜糧面餅掰成小塊,一半倒在蕭礪碗里,另一半倒進方靜碗里。 轉天一早,蕭礪向婦人辭行。 婦人問:“你一個孩子孤零零的,身上也沒有銀錢,是要往哪里去?” 蕭礪回答:“我家里人都在京都,我是要去京都尋親?!?/br> 婦人嘆口氣說:“都快入冬了,天兒馬上要冷了。若是夏天還好說,往空曠地方怎么也能湊合一晚上,這大冷的天,你到哪里歇腳?要不你就先住下,等明年開春再走,嬸子家里雖然只有粗茶淡飯,卻也不差你這一口?!?/br> 蕭礪想一想,住下了,卻沒有閑著,天氣好的就往樹林里撿樹枝,撿的多了就用麻繩捆起來,一路拖著回家以作柴火燒。 等到落了雪,他在樹林旁邊挖個洞,里面安放上捕鼠夾子,洞口用浮土蓋上,再放幾片蘿卜葉子。 運氣好的話,就可以逮一兩只野兔。 雪落得久,三四天不化,便在雪地上支個笸籮,撒一小把谷子,只等麻雀前來覓食。 若是逮到野兔,婦人會燉一大鍋蘿卜湯。 湯燉得久,兔子rou的鮮味都滲進湯里,蘿卜變得晶瑩剔透,綿軟無比,咬一口能鮮掉牙齒。 若是抓到麻雀,婦人會燒一鍋滾水,拔了毛去除內臟,用竹枝串起來,就著做飯的灶火烤。 方靜耐不住饞,小狗般蹲在鍋灶旁邊等。 跳動的火苗映照在兩人臉上,像是給她們鍍上了一層金光,有種讓人心定的力量。 第一只麻雀烤熟,方靜不著急吃,獻寶似的跑到他面前,一邊吸溜著口水一邊道:“哥哥,你先吃。” 蕭礪將麻雀擼到盤子里,撕一條左腿給方靜,撕一條右腿自己吃。 麻雀小,除去兩條腿也就沒什么rou了,可兩人仍是把所有骨頭都細細嚼過才舍得扔。 一只麻雀吃完,另一只也烤熟了。 等吃完三五只,兩人的手上臉上都沾了炭灰,面對面瞅著對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