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王春枝拍了她一下:“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這才哪到哪呢?!?/br> 董阿婆推心置腹:“這小子是個好人才,你不要,被人搶了可別后悔。” “誰稀罕!” 兩人在門口輕聲聊了一會兒后,很謹(jǐn)慎地分別了?,F(xiàn)在不同以往,雖然倆人也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可這種事被人看到終究是有些不清楚,誰讓董阿婆的男人是隊長呢。 由于柜子失竊事件的影響,王家這幾天氣壓極低,除了王雪花和正得寵的大蛋兒偶爾說幾句話,其他人都是低著頭木著臉,能不招王老太就盡量不招惹。 要是誰一不小心觸了老太太霉頭,那可就熱鬧了。王老太像是一頭蓄足了殺氣和怒意的野獸,連著罵一天一夜罵出朵花兒都算是輕的,重則抓打撓撕樣樣都來,鬧得整個家里都不安生。 沒辦法,誰讓她的心頭rou被活活給挖走了一塊呢?無論怎么叫罵折磨家里人,王老太心中的憋屈和邪火都無法揮散,每天夜里都是含著兩泡淚水入睡的,夢里都是柜子里東西失而復(fù)得的場景。 那是她辛辛苦苦好些年才攢下的私房,除了她以外沒有任何人知道。 房里的柜子是王老太當(dāng)年的陪嫁,柜子是找人特地打的,這個暗格也是王老太的娘親口傳授給她的壓箱底寶貝。 本來打算用這筆錢給雪花做陪嫁,好將來嫁個好人家,現(xiàn)在全沒了,沒了! 雪花今年有十二歲了,按照村子里的規(guī)矩再過個五.六年就能看親,在那之前還要張羅著她上縣里的學(xué)校還有找工作的事情,還來得及攢一筆豐厚的嫁妝嗎? 王老太愁得又多了幾根白發(fā),看老四一家和看仇人似的,每天想著法子折磨他們,尤其是重點對象鄧翠蘭。 家務(wù)活(除了做飯)她全包,吃的也少,稍微不如意就是一頓罵,一點臉面都不留。本來干凈利落的小媳婦兒沒多久就被折磨得蓬頭散發(fā)叫苦連天,可偏偏一點辦法都沒有。 雖然新法規(guī)那樣美好光明,可在農(nóng)村里大家還是保有著許多老舊的觀念,并不怎樣合作。覺悟高的會稍微進步那么一點,覺悟低的又蠢又倔,公社干部們也沒辦法,因為他們成分好,頂多只能口頭批評教育。 比如隔壁村的一個婦女,因為受不了夫家人的虐待跑去公社那邊請求離婚,結(jié)果半路上被公婆丈夫截住吊在樹上打,打斷了幾根大棍子,死了,埋了。 娘家的人不管潑出去的水,夫家人自然也不會出面告,村里女人熬不下去自殺的事情并不少見,這事便不了了之,大家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當(dāng)然也有覺得太過分的,認(rèn)為打斷一根棍子也就算了,幾根就有些太過了。 然而說到底還是這個女人不對,怎么敢去鬧離婚呢?這是多么丟人的事情。她自己的臉不要就算了,還把娘家夫家的人也害得面上無光,娶這種女人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這是一個淳樸又無知的年代,有時候兩種特質(zhì)結(jié)合到了極致,便成了極致的惡,唯有時間才能漸漸化解改變?nèi)藗兟浜蟮挠^念,好在世界總是緩慢進步的。 這天夜里,王老太把晚上吃的糊糊端上了桌,大家看著都是心里一涼。 分量比以前少不說,也更稀了,累了一天吃這樣的東西,晚上還能睡得著嗎?就連男丁的那一桌,也不再和以前一樣滿滿的了,而只有大半碗的樣子。 可沒人敢說話,只能低頭吸著糊糊,并盤算著怎么樣弄點外食來吃。 王老太可不管這些,只要她和老閨女吃飽就行,其他人餓不餓不關(guān)她的事情。再不省著點,閨女的嫁妝什么時候才能攢起來呢? 這年頭有口吃的就不錯啦!還挑三揀四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個吃飽的命! 從這一點來說,王老太還算是挺先進的,并沒有因為王雪花是個女兒就不把她當(dāng)回事兒,反而看得比兒子還要重一點點,幾乎和孫子齊平了。雖然這種看重和重男輕女一樣,本質(zhì)上也不過是一種自私。 就在大家舔碗的時候,王家的大門忽然被打開,大家頭也沒抬繼續(xù)吃著,因為都知道是誰。 大蛋兒吊兒郎當(dāng)?shù)剡M了屋,嚷嚷著:“我的糊糊呢?” 王老太瞪了他一眼:“天天野不著調(diào)的,這個點兒回來,吃什么糊糊?沒了!” 周招娣心疼兒子,忙把自己的碗推過去:“大蛋兒,你吃這個?!?/br> 大蛋兒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吹著口哨回屋里去了。他一直嫌棄他娘是個邋遢人,不屑于吃她剩下的糊糊,覺得臟。 周招娣倒是沒覺得什么,繼續(xù)吃自己碗里的那一份,反而是王老太看不下去了,把周招娣臭罵了一頓。 “吃吃吃,天天就知道吃!把咱們家的大孫子養(yǎng)成這個德行你還吃得下去?你看看他那個鬼樣子,眼里有點你這個做娘的沒有?將來怕也是個眼里沒老人的貨!” 第14章 周招娣有些意外,大蛋兒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啊,為啥娘今天發(fā)作起來了? 不過她本來就臉皮厚,這點罵對她來說不算什么,笑嘻嘻地說:“那哪能呢?他眼里沒我不要緊,有他奶就行了!這家里誰都使喚不動他,他奶一叫,跑的別提多快了!” 王老太撇撇嘴,終究是把罵人的話給收回去了。 周招娣平時蠢懶饞jian的,這話倒是吹得她心里舒服。況且,這段日子她也打算好好捧一捧老大家的人,不讓老四家的太得意,以前就是太慣著他們了。 程冬至在一旁假裝專心吸糊糊,心里想的則是另一個問題。 她很早就注意到,大蛋兒和二蛋兒比王春枝都要大,兩人拿的卻一直是四等工分,這是為什么呢? 在第一大隊,四等工分基本都是老人和小孩子拿的,做的也是些不固定的散活兒,秋收結(jié)算的時候勉強糊自己一張口罷了。兩個寶貝蛋兒正處于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的階段,吃的口糧遠遠要比老人和小孩子多得多,也就是說他們其實還在吃家里的份額。 憑啥? 三蛋兒四蛋兒年齡小也就算了,大蛋兒今年差不多快二十了,二蛋兒也比大姐要大一些,這么大的人了每天游手好閑就不感到羞愧嗎?尤其是在這么困難的時候。 冬枝兒今年也不過八歲左右的樣子,照樣每天洗衣燒灶做飯收拾屋子,雖然做的不是王家的活兒吧,可她也沒吃太多王家的臭糊糊啊。 不過,王家愛這么養(yǎng)孩子是他們的事,以后這幾個寶貝蛋兒被養(yǎng)廢吃苦的還是他們自己。反正到時候她一定會帶著大姐和這些吸血蟲劃清界限,絕不認(rèn)這種極品親戚。 最熱的時節(jié)轉(zhuǎn)眼間過去了,與此同時,地里青澀的麥子先后染上了金黃的顏色,麥穗也悄無聲息地飽滿沉重了起來,接連緩緩彎下了腰。 隊里取消了歇午晌,程冬至又開始了送午飯生涯,把做好的干卷子藏在袖子里給王春枝送去,王春枝接過干卷子后也是藏在袖子里,喝一口水,趁人不注意把嘴貼在手腕邊大咬一口,每咬一口的時候姐妹倆都會對視一眼,擠眉弄眼地笑。 一起做活兒的小伙子們很愿意過來和她倆坐一起,只可惜王春枝無情地轟走了他們,理由也非常光明正大——她和妹兒有些話要說,不能給他們聽。 人家姐妹要說私話,大家又知道王家是個什么樣的狀況,還以為王春枝在教冬枝兒如何不受欺負(fù),于是小伙子們都相當(dāng)體貼地放棄了,只是時不時隔著遠遠地投來略帶哀怨的愛慕眼神。 王春枝一邊和妹兒聊著天,一邊把妹兒特制的厚實干卷子吃完,滿足地打了個飽嗝。她用袖子擦擦嘴,對著水壺咕嚕嚕灌了一口涼水,真甜! “中午和太婆吃的啥?”王春枝問。 “糊糊,餅子和腌辣椒。” 腌辣椒是董阿婆送來的,味道非常之好,程冬至就著這個能巴拉下兩大海碗的糊糊,夾在雜合面餅子里吃也是十分帶勁。 王春枝點點頭,有些遺憾:“我和太婆也就算了,你怎么能老吃腌的咸的呢?怕是長不高喲?!?/br> 程冬至倒是看得開:“長不高也不要緊,我是女孩兒,矮點叫小巧玲瓏。” 王春枝拿指頭輕輕戳了一下她:“明兒我找老隊長賒幾只雞,讓太婆好好養(yǎng)著給你吃蛋。平常沒事兒,你到處去找點草籽兒什么的喂雞,實在不行把太婆甕里那些老面給拌點兒喂了。吃慣了‘高級面’,那些老疙瘩黑面還真吃不下去,放著也是白放了。” 程冬至連連點頭,太好了,她可以吃雞蛋啦! 這個時候不像十幾年后那么緊,連養(yǎng)個雞都不能超著數(shù),基本上是想養(yǎng)多少養(yǎng)多少,沒人管。只是現(xiàn)在人吃的都不夠,養(yǎng)不起太多雞,勉強養(yǎng)著的一兩只也瘦得可憐,下蛋的數(shù)目更是屈指可數(shù)。 盡管蛋不多,可這是每個家庭應(yīng)付日常開銷花費最重要的來源,有一個很形象的說法叫做雞屁股銀行。 大部分農(nóng)民一年到頭很難見現(xiàn)錢,平常要買點鹽醬醋火柴本子什么的就得去摸雞屁股,把還熱乎的蛋趕緊捧去供銷社換東西。以前三個雞蛋能換一斤鹽,四個雞蛋可以換一斤煤油,現(xiàn)在或許漲了點。 不過,程冬至很快就想到了另外一個困難:“可是,太婆的房子那么小,怎么養(yǎng)雞呀?” 王春枝顯然早有主意:“我去和老隊長說,要他許咱們把隔壁三爺?shù)脑鹤訅Π且话牵吞偶夷线厓簻愐粩n,那地方不大不小正好養(yǎng)雞;三爺家還有個老竹籠子也拿來,夜里睡覺的時候我要太婆把雞給關(guān)著放屋里,別叫黃鼠狼給叼去了。” 程冬至聽得有些糊涂:“咱們又扒他家墻又拿他竹籠子,三爺能答應(yīng)嗎?” “不答應(yīng)?那我給他陪個罪,偷摸燒點紙錢給他?!?/br> “啊?三爺死啦?” “早死啦,兒子兒媳不給吃的餓死的。那一帶老屋子里剩的老人不多了,就太婆的幾個老熟人還在。” 程冬至聽得有些唏噓:“那……太婆的那幾個老熟人,也沒人管嗎?” “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我們把太婆顧著就不錯了,哪里管得了別人?!?/br> 王春枝說完就跑去找老隊長問賒雞的事情了,程冬至嘆了口氣。 要是不用和人解釋手里的東西是怎么來的就好了…… 王春枝參加勞動一直很積極,所以老隊長很爽快地在冊子上給她記了一筆,賒給她五只小雞,秋收結(jié)算的時候在她工分里扣。 這一批雞崽子也是隊里前些時從縣里炕房賒來的,那個炕房捂蛋的技術(shù)很高超,一個個毛出得很足,只可惜沒吃什么東西,有點蔫蔫的。 程冬至對這幾個小東西展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不住地拿手指去摸它們的絨毛,趁著王春枝不注意,她把口袋里一些超級面包的面包屑喂給了小雞仔們吃,小雞仔們一個個爭先恐后啄著,吃得可慌了。 “你可別把它們給玩壞了,小心以后沒蛋吃!”王春枝提醒了程冬至一句,揮舞著隊里借來的鐵鍬開始鏟隔壁三爺家的院子墻。 土磚本身就不結(jié)實,再加上多年沒抹泥拍實,王春枝輕輕松松就把和太婆家連接的那一塊兒給鏟平了。她端來一木盆水,潑在挖出來的土里和成泥團子,又揮舞著鐵鍬固定了一個新的墻輪廓,動作十分麻利老道。 程冬至對自己大姐的崇拜頓時泛濫了起來:“姐你咋啥都會?” “這有啥?像我這么大的是個人都會!” 程冬至有點尷尬,她就不會。 在王春枝的改造下,太婆住著的房子頓時有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小后院,雖然不能種菜,可用來養(yǎng)雞放柴火蘆草是綽綽有余了,屋子里可以騰出不少位置。 太婆看到小雞很高興,但也有點發(fā)愁:“這雞崽兒真精神,可拿什么喂呀?” 程冬至拍拍胸脯:“太婆你就別愁了,喂雞這事兒就包在我身上了!我滿地里去找找,總能找到點東西喂的?!?/br> 太婆也笑了:“好,好,等雞下蛋了,給你們做蒸蛋吃?!?/br> 程冬至心里想的可不僅僅是蒸蛋,雞崽子們現(xiàn)在還小,離下蛋還有相當(dāng)一段時間,她卻已經(jīng)看到了黃澄澄的炒蛋,香噴噴的煎蛋,水嘟嘟的荷包蛋,還有雞蛋糕等等蛋制品…… 盡管以后在太婆這邊要做的事情多了一樣喂雞,可程冬至一點都不覺得辛苦,反而充滿了期待。 斷尾村養(yǎng)雞的人家不少,不過他們能提供給雞的飼料充其量就是些谷糠草根,草籽兒都舍不得。 這年頭草籽兒可是好東西呢!放在鍋里煮一煮和小米一個味兒,也飽肚子。這玩意只有夏天和秋天見得到,其他時候草是沒有這東西的。 為了早點吃到雞蛋,程冬至背著太婆偷偷蒸了一小鍋軟軟的小米飯,等涼了后收進了倉庫里,等需要喂雞的時候再拿。 她不敢就那樣大大咧咧地把這些小米飯堆在食槽子里,太婆看到了肯定會說造孽的,而且被別人看到了也會惹麻煩。只能每次一點點拿出來混著草籽兒灑在地上,看著雞仔們唧唧啾啾地?fù)屖?,這種過程倒也是種享受和樂趣。 有時候怕小雞仔們吃得不夠好,程冬至還會時不時撕幾塊超級面包給小雞仔們加餐。這面包又香又軟又甜,里面還有雞蛋等營養(yǎng)物質(zhì),小雞仔們揮舞著翅膀吃得可歡,在一旁喂食的程冬至也露出了老母親般慈祥的微笑。 吃吧,吃吧,快快地長大! 等到了收蛋的時節(jié),一天撿五個蛋的日子該有多美?。?/br> 那時候要是能再成功配個種,孵出一窩小雞,將來說不定還能喝上雞湯了…… 第15章 程冬至并沒有養(yǎng)過雞,對于農(nóng)村這種家養(yǎng)的土雞存在一點誤會,還以為喂上個個把月就能吃上蛋了,然而現(xiàn)實沉重地打擊了她。 “早著呢!怎么說最快也要入冬吧,慢點兒的年過完了它們都不一定下蛋?!蓖醮褐Ω嬖V她。 “這么久?。俊背潭梁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