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要不然呢?”王春枝看出了程冬至的沮喪,安慰她:“咱們家雞吃得飽,興許早幾天!” 可惜程冬至并沒有受到多少安慰。 她的心情沒一開始那樣急切了,不過依舊耐心地喂著小雞仔。 就當(dāng)是養(yǎng)寵物吧,反正這些小家伙也挺可愛的。 太婆家新起的后院挺美觀結(jié)實,為了防止一些調(diào)皮的孩子翻墻偷東西,王春枝還特地在墻頭上插了一溜兒帶鋒的石頭片兒和破瓦片,想搞破壞的人除非把墻也一起給推了,不然都會先掂量掂量。 程冬至倒是不擔(dān)心哪家的熊孩子翻墻,她怕的是王老太。 以王老太的性格,恐怕不屑于翻墻,直辣辣地踹開門就沖來了。王春枝用工分換小雞崽子的事并不是秘密,過段時間王家那邊準(zhǔn)知道,他們要是來搶雞搶蛋怎么辦? 然而王春枝絲毫不放在心上:“不用怕,她不會往這邊來!” “為什么?” “王家已經(jīng)和太婆‘?dāng)嗟馈耍@是村子里的老人和干部們都看著的事情,那時候她還往地上還吐了三口唾沫,賴不了。她要是敢往這家里搶東西,那是要被繩子捆著送去社里的。” 在原先的時候,婆婆欺負(fù)媳婦或者媳婦欺負(fù)婆婆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族長鄉(xiāng)紳出來也不過是和稀泥。當(dāng)然現(xiàn)在這種事也很尋常,然而僅限于關(guān)起門在家里,只要不鬧到外頭去都無所謂。家務(wù)事,怎么能叫事呢? 可王老太和太婆斷了道,這事情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 王老太仗著自己的輩分和年齡在王家作威作福,搜刮欺壓,還能用個孝道來遮掩,畢竟都是自家里的事情,干部們也不方便管;上已經(jīng)斷了道的前婆婆家公然搶東西,那就是犯法了。 況且現(xiàn)在是嚴(yán)格抓典型的時候,即便王老太糊涂了,王家人也會拼死攔著她的,那可是坑大家伙兒啊,一家子都要被她害死。 程冬至才要放下心來,王春枝的另外一番話讓她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雞是不要緊,只是這屋子可不能讓王家人進來!雞是過了明路的,屋子里那些吃的說不清。他們闖太婆屋是他們不對,可著屋子里的東西要是被搜出來了,那就是我們做賊了。搞不好他們要被表揚,咱們仨要被繩子捆起來送到社里去呢?!?/br> “那怎么辦?” “平常小心點就行,他們沒事也不往這邊來。真要露出點什么馬腳,高二傻那邊我也交代過了,放心吧。”王春枝眨眨眼。 然而程冬至還是不能放心,這事太玄了,誰能說得準(zhǔn)呢? 趁著太婆和王春枝不在的時候,她把藏在各處的那些細糧吃食還有地磚縫兒里的錢票都放進了系統(tǒng)里。 反正現(xiàn)在都是她做飯,大姐也從來不管她怎么騰挪這些東西,到時候要是問起再想辦法“找”出來就是了。 做完這一切后,程冬至心里的一塊石頭才算是落了地,繼續(xù)琢磨著怎么把小雞養(yǎng)得壯一點。 夏天過去便是秋天,秋老虎不比酷暑好到哪里去,斷尾村的社員們每個人臉上都滿是無精打采,背也挺不直。 不僅僅是因為熱,更是因為歉收。 今年的收成實在是不好,雖然趕著插下了第二季的米谷,可老天爺不落水,明年恐怕還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老隊長連旱煙也不太抽了,天天背著手看著田里,眉頭緊緊皺成一團,微微張著嘴,卻說不出話。 他再怎么能干,也不過是對著干涸的田地默然無語罷了。 下不下雨是老天的事情,他一個老農(nóng)夫,還能怎么辦呢? 危機感在分秋糧的時候徹底蔓延了開來。 原先大家都指望能拿個半年的口糧,熬到第二季再領(lǐng)一次,可沒想到這次分到的糧食不僅數(shù)量不足,成分也有些看不下去——大多都浮著皮,空著殼,簡直叫人不敢拿去碾子那里脫!一脫恐怕要去一半。 這么點糧食,能撐到過年就不錯了,后面的日子該怎么辦? 王老太帶著人把糧搬回了家,心算了幾下子后,她更加有了克扣的理由。 “看到?jīng)]有?咱們一大家子統(tǒng)共就分了這么點子,不省著點吃,等到后頭的時候扎起脖子餓死吶?從今兒起糊糊都減半,餓了的自己想法子去。你們心眼多得很,我看是餓不死你們。年頭這么難,誰家是往飽里吃的?熬熬就過去了!” 沒人說話。 能想法子的不用得罪王老太,想不了法子的也不敢得罪她,王家彌漫著異常壓抑沉默的氣息。 就在大家心思各異的時候,忽然門被很急促地敲響了。 村子里的人很少這樣敲門,一般這樣敲的多半是出了事,離門最近的王有孝立即把門打開了,只見是一個同村的人。他也不廢話,開門見山: “不好了,你們家大蛋兒出事了!” “啥?!” 周招娣最先蹦起來,王有義也變了臉色:“出什么事了?” “他被周屯的人打了,看樣子打得不輕,再不去人就不行了?!?/br> 周屯是斷尾村的鄰村,也是周招娣的娘家村子,大蛋兒和那邊的幾個人表兄弟經(jīng)常來往,不在斷尾村就肯定是往周屯去了。 周招娣嗷兒的一聲竄到了那人跟前,險些把他撞個跟頭:“他人在哪?快帶我們?nèi)ィ。 ?/br> 王有義也急:“多少人打他?還在嗎?” “怕是有十幾個人,現(xiàn)在都走了,你們家大蛋兒被丟在周屯口子。我們不敢抬,你們快去看看?!?/br> 怎么說都是王家金貴的長子長孫,王老太毫不含糊,立即指揮全家人奔去周屯解救大蛋兒。 到了周屯沒多久他們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大蛋兒,的確被打得很慘,渾身是血,眼睛都腫得不大看得見了,氣若游絲地在那里叫喚著。 王家人借了一副扛年豬的抬架,小心翼翼地把大蛋兒抬回了家,一路上周招娣淚流滿面滿口咒罵。 “是誰這么心狠?我家大蛋兒多好一個孩子,打成這樣!讓我知道是誰我弄死他們?nèi)遥 ?/br> 事情的起因很快就弄清楚了,周招娣不敢再說大蛋兒是個好孩子,只能抹著眼淚搖頭嘆氣。 原來,大蛋兒看中了周屯的一個姑娘,想和人家處對象,人家不答應(yīng)。 大蛋兒郁悶了幾天,狐朋狗友們不知道從哪里弄了點老酒,又激了他幾句,大蛋兒就借著酒醉就去強人家姑娘,要把生米煮成熟飯。 那酒大概是假酒,再加上大蛋兒本來就沒什么腦子,完全沒有考慮到嘴巴長在姑娘身上,也是會叫喊呼救的,更何況他選的地點還是人家家里! 這下好了,才把姑娘褲子扒下一半,就被趕來的姑娘的弟兄們拿棒子打倒在了地上,好一頓狠打猛踢…… 王老太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后,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 這個該死的小王八羔子,居然闖出了這樣的大禍! 強.jian婦女那可是要挨槍子兒的大罪啊!更何況還被那么多人抓了個現(xiàn)行,想抵賴都抵賴不了! 小王八羔子被槍斃也就算了,家里出了這么一個敗類,以后他們?nèi)叶荚诖謇锾Р黄痤^來,搞不好還要一起挨批.斗,這壞分子的黑帽子一旦帶上就摘不掉了,全家一輩子都完了! 王老太兩眼發(fā)黑,她似乎看到了風(fēng)燭殘年的自己還在眾人的唾沫和毆打中清理著公共茅廁的樣子,就像她以前看到的那個“黑五類”老婆子一樣,要多凄慘有多凄慘。 那個時候她還笑話人家呢,現(xiàn)在她也要落到那個地步了?不行,這絕對不行! 王老太強作鎮(zhèn)定,一邊告訴自己不能慌,一邊飛快地想著對策。 “咱們想辦法提點東西去人家家里道個歉,說是咱家大蛋兒一時糊涂,只要這事兒能談攏了,什么都好說。實在不行,恐怕只能找老三家的幫忙了。” 三兒子和三兒媳是王老太手里的底牌,不到萬不得已,并不想動他們,可眼下似乎就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 除了老大一家,其余王家人都很惱恨大蛋兒,可大家也同樣都知道這個時候他們都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這事兒處理不好,他們也要跟著遭殃。 王老太翻箱倒柜搜出了點玉米面,又把剛分下來的糧食提了一小袋,帶著幾個兒子兒媳一起去周屯了。小孩子們都沒去,一是怕礙事,二是怕對方撕破臉連孩子都打。 程冬至也留在了家里,她看了一眼不像個人樣的大蛋兒,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在罵活該。 這什么人啊,不同意處對象就來強的?他以為他是山大王嗎? 也不知道周屯那邊發(fā)生了什么,王家的大人們直到深夜才回來,并且一個個都沒說話,詭異的寂靜。 看樣子應(yīng)該沒有動起手來,可他們的表情一個個比死了人還沉重…… 第16章 留在家里的孩子都很好奇,可是沒一個人敢問大人們發(fā)生了什么。 然而,也不需要他們問,因為王老太很快就把發(fā)生的事情像唱歌兒一樣罵出來了。 “也不看看他們家的大破鞋,值得了那個價錢?。克麄冞€不如把那破鞋送到窯子里去賣,興許能多賺幾個!什么玩意兒,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的模樣照照——短命下巴,克夫痣,腫眼泡,屁股還小,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誰知道是不是被玩爛了的剩貨,跑來做套兒坑我們老實人家……” 王老太用了許多粗鄙的臟話,一句比一句不堪入耳,程冬至聽得有些耳朵痛,可終究是把事情弄清楚了。 原來,王家人去賠罪的時候,一開始姑娘家里一口咬定要去舉報,王家人求爺爺告奶奶甚至一起下了跪才吐了口兒,同意捏著鼻子把姑娘嫁了遮掩此事,但是開出了天價的彩禮和極其苛刻的要求。 彩禮要三百斤雜合面,一百斤玉米面,兩百塊現(xiàn)錢,一套新造的鋪蓋,一身的棉襖和燈芯絨衣褲,里頭的衣服也要幾套,還有幾套鞋襪,必須都是簇新齊齊整整的,不能拿舊的壞的充數(shù),女方這邊不給嫁妝。 以前這些已經(jīng)算是很重的彩禮,更何況是現(xiàn)在滿地里找不到糧食的時候。然而還沒完,那邊明確提出,姑娘嫁人后每個月可以回娘家一次,王家老三夫婦給大蛋兒的好處必須照原樣給小舅子提供一份,比如城里工作的名額,光榮大院里出來的糖油錢票…… 程冬至聽呆了,一下子忘記了自己身為一個小孩子該有的表現(xiàn),脫口而出:“這是查過了嗎?連光榮大院都知道……” 王家人都沉浸在震驚和氣憤里,沒有誰察覺到冬枝兒的反應(yīng)有點過于成熟,而是紛紛重重點頭,十分贊同她的說法。 “肯定是查過了,八成早就盯上咱們家了!”王老太激動得老臉通紅:“誰不知道咱們王家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人家,我看大蛋兒這事就是做好的籠子,咱們鉆人家的套兒了!你說大蛋兒好好兒的怎么會看上他們家那大破鞋呢?肯定是她先勾引大蛋兒的!” 程冬至認(rèn)為這事的確蹊蹺,因為對方開出來的條件掐的點兒剛剛好,既可以把王家掏空,又不至于逼得太緊讓王家翻臉,那么王老太說的“下套兒”也不是沒有可能。 可問題的關(guān)鍵說到底還在大蛋兒身上,如果不是他又惡又蠢到這個地步,喝兩口酒就想去強人家姑娘,那對方也找不到機會敲詐。 還是那句話,有果必有因,都是王家自找的。之前還感慨王家不會教兒子,這不就現(xiàn)世報了。 只可惜了無辜的她和大姐,平白無故被卷入這場渾水來,反正她們也拿不出什么東西,隨便瞎急急吧。 鄧翠蘭恨老大一家恨得眼里出血,這個時候已經(jīng)完全顧不上平時的塑料花表面情了,矛頭直指老大一家:“大哥大嫂,都這樣兒了,你們還裝啥沒事兒人?現(xiàn)在雜合面是個什么價錢,玉米面又是個什么價錢,還有那兩百塊,咱們?nèi)易龆嗌倌瓴拍苎a上這個窟窿?大蛋兒倒是好,惹了事我們給擦屁股,還白賺個媳婦,可憐我的二蛋兒三蛋兒四蛋兒,這一輩子怕是要和他們二伯一樣打光棍了!” 說罷,鄧翠蘭拉長聲音哭了起來,不再是做戲,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 王老太被她這么一提醒,頓時明白了這件禍?zhǔn)碌母词窃诶洗笠患遥缓么蜓傺僖幌⒌拇蟮皟?,也不愿意打長子下他的臉面,便把怒火全部發(fā)泄在了周招娣身上。 王老太順手cao起立在墻邊兒的扁擔(dān),沒頭沒腦狠狠朝周招娣身上打去:“不長進的喪門瘟,都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害死我們了!……” 周招娣皮厚慣了,也自知理虧不太敢躲,全程被打得嗷嗷叫,臉上還見了血。 可這有什么用呢?那周家人抓住了王家的把柄,一旦不同意就立即去舉報,這是逼著他們不得不掉塊rou。 周家人只給了王家人一夜的時間考慮,明兒清早給回復(fù),稍微晚點就公社見。 王家人開了徹夜的會,一宿沒睡眼睛通紅,最后討論出來最好的辦法無非就是一個字——拖。 先拿好話把對方穩(wěn)著,然后趕緊的把親事辦起來,等那姑娘過了門,懷上孩子,一切就好辦了。 孩子都有了,她還能強到哪里去?告自己的男人,那可是一輩子都要被人指指點點抬不起頭來的! 彩禮大可以拖著,至于答應(yīng)給女方弟弟的那些好處,以后還不是王家人說的算?女生外向,到時候那姑娘成了王家的媳婦,不見得會為了弟弟的利益跟自己小家過不去,有那錢糧留在王家她還能吃上幾口,去了周家有她什么事? 說一千道一萬,老三帶給家里的好處平啥要白白便宜了那外人,無論是新法還是舊規(guī)矩,都沒一條寫著做叔叔的要負(fù)責(zé)侄媳婦娘家弟弟的工作,說出去還不笑掉人大牙! 王家人商量定了,天還沒亮就急急忙忙地拿著點東西去了周屯,低聲下氣地表明了自家的困難和娶親的誠意,好話許諾了一籮筐,就差說全家把那姑娘當(dāng)菩薩供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