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蔣嶠西低下頭,沉默地看她。 為什么,他不由的想,為什么每次“蔣嶠西”傷害了她,又總能很快從她這里得到溫暖的,近乎無私的回饋。 林其樂那雙櫻桃眼睛忽然對上了蔣嶠西盯著她看的眼神。 “我給你開?!彼f。 她以為蔣嶠西是手受傷了,所以連個可樂都沒辦法打開了。 “你墻上怎么不貼那些畫報了。”蔣嶠西突然問。 林其樂也抬起頭看了看。 “搬家的時候被工人撕壞了,”她說著,把可樂遞回給他,“后來就沒有買新的了?!?/br> “怎么不買了?!笔Y嶠西說。 林其樂努了努嘴?!皩W(xué)習(xí)重要啊,”她說,“而且,我也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明星了……” 那個總是喊著做題頭疼,哭著要他的作業(yè)本來抄的小女孩,已經(jīng)變成能考上實驗?zāi)闲J≌猩摹昂脤W(xué)生”了。林其樂身上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對蔣嶠西來說,這恐怕是比少女的青春期發(fā)育更難以估算的謎題。 林mama從外面推門進來,又拿了只碗,看起來是新涮好的一些火鍋菜。她端過來:“你們倆怎么還不吃啊,都要涼了!” 蔣嶠西忽然低下頭,他感覺在娟子阿姨面前都覺得無地自容。 林其樂接過mama給的碗,她小聲說:“蔣嶠西的手包起來了,要不給他一個勺子?!?/br> “行,那我去拿。”林mama說。 “不用,阿姨,”蔣嶠西忙抬起頭,說,“我沒什么事。” 林mama出去了。他們兩個小的坐在一起吃涮好的火鍋菜。 “你怎么了?。俊绷制錁吩囂街鴨?。 蔣嶠西低頭用受傷的手拿碗,另只手拿筷子夾一塊總是滑走的魚丸。 “你爸媽……又不高興???”林其樂問。 “他們就沒有高興的時候?!笔Y嶠西說。 林其樂說:“你不是考得很好嗎。” “考得好有什么用。” “什么意思?” “可能等我三十、四十歲了,”蔣嶠西抬起眼,他的眼里泛著平日很少見到的濕潤的光澤,“他們還是會認(rèn)為我這里不行,那里不夠,比不上我萬一沒死的哥哥,蔣夢初?!?/br> 他有一張吸引人去凝視他的臉,英俊得不真實。 林其樂把碗筷放下,緊張道:“你要不要看漫畫?!?/br> 她繞過了蔣嶠西身邊,蹲下到書柜下層快速翻找:“上次杜尚買的,他們都喜歡看的?!?/br> 一本叫做《海盜路飛》的皺皺巴巴的漫畫書被塞到蔣嶠西手里。 蔣嶠西放下碗筷,拿過來隨手一翻。這漫畫書字好小,一頁紙切成四個版面。蔣嶠西拉過封面看了一眼: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杜尚和余樵他們都看得哇哇大哭!”林其樂夸張道。 蔣嶠西說:“那為什么要給我看。” 林其樂站在他面前,笑了:“杜尚說心情不好的時候看這個,就可以哭得把什么都忘了!” 蔣嶠西沉默了兩秒。 “櫻桃,”他吞咽了一下喉嚨,抬起眼,“你是不是哭過很多次?” 林其樂手揪著睡褲,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林mama從外面推開門,撞見兩個小孩一站一坐,正在一個誰都不說話的當(dāng)口。她輕聲說:“嶠西啊,你飯吃完了嗎?” 蔣政穿上外套,走到了林其樂的臥室門外。他眉頭皺著,透過門縫,看到林海風(fēng)的閨女站在那里,而他自己的兒子蔣嶠西坐在人家椅子上,有種喧賓奪主的勁頭。 “我先回去了,”他對門里說,把煙揣進口袋,“你把飯吃完,幫叔叔阿姨把桌子收拾了再走?!?/br> 蔣政沿著樓梯下樓去,點了支煙夾在嘴里。他一直沒收到梁虹飛的短信,這么多年的婚姻,讓他對梁虹飛什么時候會迸出什么樣的罵詞,幾點會打電話,會發(fā)短信,全都了然于胸。 他莫名有種不太好的預(yù)感。 走到23號樓下的時候,蔣政嘴里還叼著新點燃的那支煙。他打開樓道的門,樓梯里沒燈,他鼻子聞了聞。 他把煙匆匆踩滅了,拽著扶手上樓去。蔣政進了家門,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廚房?!傲汉顼w!”他叫道。妻子正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動不動的。 梁虹飛長發(fā)散在肩頭,羊絨衫的前襟布滿淚痕,爬滿了皺紋的雙眼緊緊閉上。蔣政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他拉過這個女人的兩條胳膊,努力拖著她出了客廳,出了家門,沿門外的樓梯從四樓拖到了三樓。 “梁虹飛……”他歇斯底里道,“小飛……小飛?。 ?/br> * 學(xué)校的人都聽說了。 蔣嶠西,奧數(shù)國獎,保送清華,進入了國家集訓(xùn)隊大名單。實驗全校就出了這么一個人物,以他的天資,他甚至有可能成為世界冠軍。 “但他不知道為什么,再也不想碰奧數(shù)了。” 許多天了,他沒有來學(xué)校。有傳言說,是他家里出事了。也有人說,是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和市里省里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都跑到他家去,正在輪番做蔣嶠西的思想工作。 天才總是任性的,總是執(zhí)拗的。在外人眼里,他們想得到什么實在太容易了。所以才會輕言放棄。 林其樂一直到課間都還在寫物理卷子。她寫完了最后一題,松開筆,才覺得能舒一口氣了。她擰開水杯喝水,頭疼得厲害,太陽xue一直脹跳,她想等最后一節(jié)自習(xí)課時再對答案改錯題。 秦野云跑到樓上來找她。林其樂跟她一起出門。她們兩個人穿過了校園,穿過立著孔老夫子像的廣場,從小白樓前面走過去。 秦野云擺弄著自己扎成麻花的小辮,說:“我聽說蔣嶠西他mama癱瘓了?!?/br> 林其樂臉色一變:“什么啊,你別嚇人!” 秦野云壓低聲音:“真的,我聽來我家買東西的人說的。” 林其樂覺得一陣心慌,她和秦野云一起進了學(xué)校超市。秦野云在外面書報架子上翻新到的雜志,《cool輕音樂》或是《新蕾story100》。秦野云有點零花錢都花在這上面了,當(dāng)然了,她還會買一本《當(dāng)代體育》,甚至最新一期的體壇周報,去提前送給余樵。 林其樂從口袋里摸出手機,她站在超市的門口,低頭發(fā)了條短信。 過了一會兒爸爸回復(fù)她。 “嶠西mama沒事,她已經(jīng)出院回家了。櫻桃啊,最近總部謠言很多,你不要亂聽,更不要亂傳,對嶠西家里不好。” 林其樂忽然大大松了口氣。 她第一次覺得慶幸,這不過是又一個“傳言”而已。 十一月底的一天,蔣嶠西突然來學(xué)校上學(xué)了。班里正上第一堂課,他從后門進來,也沒弄出什么聲音,把書包放下,拉開椅子就坐下了。 林其樂在前頭聽著課,被余樵從后面一踹椅子,她回過頭去。 蔣嶠西桌面干干凈凈的,只有一個顯眼的水杯擺在上面。蔣嶠西在椅子里坐了會兒,盯著那杯子看。他拿過杯子來,擰開,里頭的水冒出熱氣。 蔣嶠西低下頭,輕輕吹過,喝了一大口。 * 一下課,費林格還沒站起來,班里的體委余樵忽然離開了座位,直直來到蔣嶠西課桌前了。 蔣嶠西一向?qū)W競賽,課桌擺在最后一排,他沒有同桌。余樵拉了把椅子,坐在他旁邊。 “早上怎么來的???”余樵問。 蔣嶠西眨了眨眼,看到蔡方元也過來了?!按蜍噥淼??!彼f。 余樵笑了。 “你不會從沒坐過公交車吧?” 蔣嶠西也笑了:“早上太著急了?!?/br> 費林格先前聽說蔣嶠西放棄了國家集訓(xùn)隊的機會,就已經(jīng)覺得匪夷所思了——畢竟他和蔣嶠西一起,他們可是從小學(xué)就上競賽班,無數(shù)個寒暑,無數(shù)個周末,這么辛辛苦苦一直學(xué)到現(xiàn)在的。 現(xiàn)在,他又看著蔣嶠西和余樵這幾乎不怎么說話的人在班里輕聲笑著聊天。 “那放學(xué)咱一塊兒走唄?!辈谭皆驹谒琅裕嶙h道。 蔣嶠西愣了愣,說:“我今天還有事?!?/br> “什么事啊?!庇嚅哉f。 “我要……去趟書店?!笔Y嶠西說。 省城最大一家新華書店,建在市中心的步行街道上。林其樂背著書包,把手里喝空的奶茶丟了。她和秦野云跑在前面,余樵等一行男生走在后面。 杜尚在隊伍中,臉色有些尷尬。不像蔡方元和余樵,他跟蔣嶠西真是一句話都說不上。 “走了?!庇嚅圆粫r回頭催他。 秦野云要在一樓逛青春言情小說的書架,余樵和蔣嶠西幾個人往樓上走,去買工具書和教輔資料。 林其樂在樓下陪秦野云,她拿起《泡沫之夏》看了看,又放下了。秦野云說起文科班女生之間最近很流行一本小說,是傳在文曲星里看的:“叫《鳳于九天》!書店里好像沒有,你要不要看啊我傳給你!” 林其樂有點心不在焉的,她靠在書架邊上,滿目琳瑯,她卻只想快點兒到樓上去。 余樵盤腿坐在過道上,翻一本最新出版的厚皮軍用飛機圖鑒。秦野云一上樓,立刻就躥到他身邊去了,坐在他旁邊給他搗亂。 林其樂轉(zhuǎn)過身,她從無數(shù)書架上方搜尋那個人的影子。 他長得很高,很容易找到。 蔣嶠西時不時從書架上拿下書來,翻兩眼目錄,又放上去。蔡方元從旁邊說:“你買點sat的書就行了吧,你還用學(xué)托福?” 蔣嶠西輕聲說:“稍微看看。”他又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手指剛翻開了。 書后面的縫隙里,林櫻桃睜著一雙大眼,不知什么時候在書架后面墊起腳看他。 蔡方元發(fā)現(xiàn)蔣嶠西也不看書了,抬頭看書架。蔣嶠西突然笑了,一點兒數(shù)學(xué)天才的樣子都沒有了。 杜尚在走道邊盤腿坐著,托著臉,百無聊賴地聽秦野云對余樵耍賴。然后看到蔡方元一臉絕望,狂翻著白眼,背著書包朝他走過來。 蔣嶠西買的書有點多,書包里裝了一些,袋子里還有。他想先回趟學(xué)校,也許是不想把書帶到家里去,他在巴士上說:“你們先回去吧?!?/br> 余樵坐在旁邊座位,想了想:“一塊兒吧,反正順路?!?/br> 蔣嶠西推開了教室門,按亮了燈。他坐到自己的桌前,把抽屜里那一摞摞的書和卷子都拿出來了。寫滿數(shù)學(xué)解答的紙卷,包裹著一本本數(shù)學(xué)講義,像包著一份血汗淋漓的行囊。在這些講義中,夾著一本黑色封面的小說。 《在輪下》。 蔣嶠西低頭把這本書拿出來了,放在講義上面,隨手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