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梁虹飛問:“你想要什么?” 蔣嶠西低下眼看她了。 “你想要早戀,是不是?”梁虹飛冷不丁問,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蔣嶠西臉上再怎么掩飾,到底還是掩飾不了那一瞬間的失望。 又或是絕望,讓他想要發(fā)笑。 “你小時候那么乖,那么聽老師的話,聽爸爸mama的話,”梁虹飛認(rèn)真說,“就是從你去了群山……嶠西,你不是這樣的孩子。你對你自己的未來應(yīng)該是有追求的?!?/br> “我有追求,”蔣嶠西突然打斷了她,“所以你們就讓我去追求吧?!?/br> “你有什么追求啊?”梁虹飛問,好像很稀罕聽到蔣嶠西居然有追求似的,“你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啊??” 蔣政這時從陽臺抽煙回來了,他心煩意亂,站在陽臺門邊呵斥道:“梁虹飛!你能不能別嚷嚷了!” “我嚷嚷……”梁虹飛轉(zhuǎn)過臉去,深吸一口氣,對蔣政嘶聲道,“你不管?。鹤佣甲兂墒裁礃恿四阏f一句話了嗎??!” 蔣政面紅耳赤道:“他不肯去,我說有用嗎??” 蔣嶠西站在地板上散落的這些書卷之間,這些數(shù)字、符號、圖形、函數(shù)……幾乎伴隨了他十六年的日日夜夜,可這些給了他什么? 人都說,蔣嶠西是因為“蔣夢初”造成的巨大缺憾才出生的。他生來好像背負著一種責(zé)任,一種期望,一種罪。他需要按著這條路走下去,走到頭。 “嶠西,”蔣政走過來了,他已經(jīng)五十五歲年紀(jì)了,頭發(fā)斑白,他也努力讓自己平靜,“你為什么這時候了,不想進國家集訓(xùn)隊?” “因為我不喜歡數(shù)學(xué)?!笔Y嶠西平靜道。 他話音未落,梁虹飛從身后悲憤道:“你胡說什么??!” 蔣嶠西向后一讓,因為梁虹飛一巴掌瞬間打過來了,他低下了頭。 蔣政把梁虹飛一把向后推開:“你這個婆子你瘋了?。?!” 梁虹飛的盤發(fā)散落下來了,失去了精心維護的形,顯得頹喪,不堪。原來她也有好些頭發(fā)白了,只是一直掩藏在這日常完美的威嚴(yán)之中。 “蔣嶠西,”梁虹飛顫聲道,“你就是這么回報,父母給你的恩情的?!?/br> 蔣嶠西在蔣政身后抬起頭了。 “父母要我考的,”他輕聲道,“我已經(jīng)考上了?!?/br> 言下之意,天大的恩情也該報答完了。他的語氣聽起來,好像他的父母另有其人,根本不在他面前與他對話似的。 “你是為了你自己考上的!”梁虹飛嘶聲力竭道。 蔣嶠西聽見了。 “不是為了我自己,”蔣嶠西的聲音連一絲情緒波動都沒有,清楚明白地否定她,“我想要什么,你們從來都沒想過——” 梁虹飛哭道:“所以你就要為了你自己,為了你自己,就要毀了我們?nèi)?!?/br> 蔣嶠西驀的抿起嘴來了。 “你就這么自私,???就這么不珍惜自己的天賦,不知道珍惜自己的機會!”梁虹飛哭喊起來了,她情緒已到了崩潰邊緣,因為蔣嶠西的鐵石心腸,“從你出生到現(xiàn)在,我們?yōu)榱伺囵B(yǎng)你付出了多少!!多少啊?。?!” 蔣政實在受不了梁虹飛這種歇斯底里的喊叫了,他走開了,走到沙發(fā)旁邊去,他也想逃避開這叫人喘不過氣的一切。蔣嶠西能保送清華了,分明是件天大的喜事,怎么會變成這樣的。 他打開煙盒,因為拿不出煙,索性把所有的煙都倒出來了,灑到桌下面去。 “mama放棄了進修機會,為了你,每天車接車送周末都陪到那么晚,為了你!你爸爸一個集團大領(lǐng)導(dǎo),為了你,他連自己的司機都見不到,”梁虹飛突然張開嘴,呼出一口氣,她好像哭得也累了,整個人有氣無力的,“以前夢初總是說,最喜歡坐爸爸的車了,最喜歡mama陪他去上奧數(shù)課,夢初最喜歡數(shù)學(xué),才四歲,他就說他要上清華——” 蔣嶠西站在原地,低著頭。 他是靜默的,他好像永遠也贖不清了。 蔣嶠西手邊擺著個柜子,上面放著一個座機電話,還有雜物盤。蔣嶠西低頭找了找,沒找到,地鐵卡和鑰匙被他碰到地上去了。蔣嶠西轉(zhuǎn)過身,看到餐桌上,一盤蘋果旁邊,有一把水果刀。他走過去。 梁虹飛說,蔣嶠西,你要干什么蔣嶠西! 蔣政坐在沙發(fā)上抽著煙,剛剛撥了個電話出去,轉(zhuǎn)頭一看見,他瞬間就站起來了。 “林工啊,林工!”他對手機里說,“太巧了……我們還沒吃飯呢,我和嶠西在家,我和嶠西我們兩個人在家!”他忽然走到蔣嶠西和梁虹飛面前,一把把蔣嶠西握著水果刀的手腕攥住了。蔣嶠西十六歲了,一米八多,高大的個子,讓蔣政也要仰望他,他早就不是當(dāng)初那個背著書包被夫妻倆推來推去的小孩子了。 蔣嶠西眼里沒感情的,這個孩子好像一直是這樣,什么表情都沒有。 蔣政仰起頭,他邊對手機里說話,邊盯著蔣嶠西的臉。 “林工,”他恐懼道,“我現(xiàn)在就帶嶠西過去?!?/br> * 林電工一家原本在吃火鍋,火鍋材料還是林電工下午和余班長一塊兒上菜市場去買的。天氣冷了,吃火鍋是很舒服的事,在家里洗洗切切菜,做好丸子,拌拌調(diào)料,也很愉快。 林mama打開門,看到蔣政出現(xiàn)在門外,身后還跟著個蔣嶠西。 蔣嶠西的臉慘白的,一如許多年前第一次來到林家時一樣,沉默不語。 林電工已經(jīng)提前往鍋里下好了羊rou片:“嶠西來了??!” 林mama感覺到這父子倆氣氛都有點怪,她笑了:“來來,進來!”她說:“櫻桃啊,給你蔣叔叔和嶠西拿個小料碗來!嶠西吃不吃香菜和辣椒啊?一會兒自己放吧?!?/br> 林櫻桃從廚房里出來了,她端著兩個舀好了芝麻醬的小碗,一抬眼先看到了蔣嶠西,她對蔣政叔叔笑了笑。 蔣政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役,一身疲憊,他低下頭,換上了林電工給他的一雙拖鞋。蔣嶠西還站在旁邊,木然不動,林電工把拖鞋放在他腳邊,輕聲對他笑道:“嶠西啊,把鞋換了,咱們先吃飯。” 蔣嶠西說:“謝謝叔叔?!?/br> 林mama說:“嶠西好多年沒來過我家玩了,當(dāng)年從群山搬走以后,就很少見到了啊?!?/br> 蔣政坐在沙發(fā)上,和林電工挨著,他笑道:“嗨,成天上奧數(shù)班,哪有時間啊?!?/br> 林櫻桃坐在茶幾旁邊的小凳子上,她長高了,坐板凳已經(jīng)有點不習(xí)慣,蔣嶠西這么高的個子,在她旁邊坐著,更不自在。 林櫻桃把小料碗放在他面前,筷子放在碗上。 蔣嶠西卻不碰,他好像一點胃口都沒有,哪怕火鍋的熱氣,香氣,朝他騰騰席卷過來。 林mama說:“我聽櫻桃說啊,嶠西奧數(shù)考了個國家一等獎?!?/br> 蔣政笑了,像一位普普通通為兒子感到自豪的父親:“是啊。” 林櫻桃這時注意到蔣嶠西手腕袖口上有殷出的血紅色。 “你……你的手怎么了?”她問。 林mama從旁邊站起來了,她“哎呀”了一聲,放下碗:“嶠西,你這袖口沾上什么了?” 蔣政坐在對面,臉色有點端不住了。 林mama走到蔣嶠西身邊,這時她注意到這個男孩外套后背上有些反光的碎渣,好像被什么東西砸到過一樣。 “嶠西,來,你把外套脫下來,阿姨去給你洗洗?!彼p聲說。 蔣嶠西還坐在那兒不動,蔣政從對面說:“你脫下來吧,讓你娟子阿姨幫你洗洗?!?/br> 林電工也說:“沾的什么?。楷F(xiàn)在洗吧,好洗掉?!?/br> 蔣嶠西從桌邊站起來了,他拉下拉鏈,把他身上穿的外套脫下來。他里面只穿了一件短袖白t恤?!爸x謝阿姨?!笔Y嶠西抬起眼來,看著林阿姨把他的衣服接過去了。這好像是蔣嶠西今天第一次眼里看見人了。 林電工和老婆對視了一眼。 “櫻桃啊,”他突然說,“你們要是吃飽了,你就和嶠西到屋里去玩吧?!?/br> “?。俊绷謾烟乙汇?,她還沒吃呢。蔣嶠西也一口飯也沒吃啊。 林mama拿了個盤子,把鍋里涮好的羊rou片、土豆、魚丸、蘑菇夾出來,連兩個小孩的小料碗筷,都端到林櫻桃的小臥室里去了。 “你爸爸他們在外頭抽煙,熏人,你們在里面吃吧。”mama說,然后把門從外面關(guān)上了。 林櫻桃和蔣嶠西站在門里,她有點不知所措。 她的小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在書桌邊。蔣嶠西坐下了,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到林櫻桃在省城的家,來到林櫻桃的臥室。 他的右手在膝蓋上攤開了,虎口有道傷口。蔣嶠西低頭瞧著林櫻桃坐在床邊,坐在他面前,拿碘酒棉球給他消毒。林櫻桃時不時抬起頭,皺著臉問:“疼不疼啊?” 因為傷口長又深,創(chuàng)可貼也沒用,林櫻桃出去找來了紗布,在蔣嶠西手上一圈一圈地纏,直到蔣嶠西有點要把手拿回去的意思了,她才找剪刀剪開,然后努力綁了一個結(jié)。 “你看起來好不開心。”林櫻桃抬起頭,端詳著他的臉。 蔣嶠西也看她。 從車站分開以后,他就沒有再見過她了。 林櫻桃在家里不穿校服,穿一身淺黃色的睡衣,布料柔軟,有波浪似的邊。林櫻桃也沒扎頭發(fā),沿著她的耳后這么順下來,有一個自然的弧度,垂在肩頭。 林櫻桃轉(zhuǎn)過身,看向了身后的床?!斑溥?!”她輕聲叫道。 一只小貓忽然跳上了床單,然后被林櫻桃一把抱過去了,林櫻桃閉上眼睛,在它豎起的尖耳后面親了一下。 “給你抱它?!绷謾烟覍κY嶠西笑了。 蔣嶠西的手還僵硬著,他像尊行尸走rou,無依無靠,不值得她對他這樣笑。 毛茸茸的小貓是軟熱的一團,兩只大眼睛懵懂地睜著。蔣嶠西的手指冰冷,他的手讓這份柔軟一觸碰,情不自禁就打開了。 蔣嶠西眼眶忽然一熱,他低頭揉了揉這小貓,又抬起頭,對上了林櫻桃心疼的眼睛。 第40章 林櫻桃留下一句“我倒點水給你喝”,就出門去了。蔣嶠西低頭摸著手里的貓,這小貓咪曾見過他,一見他就輕輕喚叫,叫人心生不舍。 林櫻桃的臥室確實比小的時候整齊多了。蔣嶠西抬起眼,乍一望去,是簡單的白墻,沒貼墻紙,也不像小時候在群山那樣,總貼滿卡通人物和明星海報。 林櫻桃的床也不大,被子疊成圓鼓鼓的方形。蔣嶠西的手不太舒服,他讓那只小貓?zhí)搅舜矄紊先ァ?/br> 身后是一張書桌。除了臺燈、雜物盒以外,就是些堆在一起的亂七八糟的書。蔣嶠西腦中很亂,很燥,似乎隨時會有女人嘶聲力竭的尖叫聲冒出來,伴隨著哭聲。他看到一個厚皮本擱在林櫻桃桌面上,封面他以前好像見過,是一群粉白色的小兔,和粉白色的大象生活在一起。本子里夾著支筆,蔣嶠西用他包扎過的手把這本子翻開了。 “我再也不要想起蔣嶠西!” 一句話忽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 “蔣嶠西他親我了。2006年11月1日?!?/br> 蔣嶠西瞬間把這個本子合上了。這時身后門打開,林櫻桃抱著兩瓶紅色的可樂進來。門外冒進火鍋的香氣,還能聽到蔣政低低的話:“我后來去過多少工地,都沒再吃過比娟子這個棗面饅頭更好吃的了……” 林櫻桃用后背頂上了門,她臉上笑著,好像蔣叔叔夸她mama手藝好,她也與有榮焉。她沒有注意到蔣嶠西臉色的變化,塞到他手里一瓶可樂,然后坐在床邊打開了自己的一罐。 雪白的泡沫盈盈冒出來,她馬上低頭對準(zhǔn)喝了一口,看她舔嘴唇的模樣,還像小的時候一樣愛喝甜汽水。 只是她不會再像小時候,夸張地在蔣嶠西面前喊叫:“??!可樂好好喝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