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們都笑了
林止讓童遇安留在家里休息,后者倒也聽話,她就這樣在家休息了幾天。她沒有再問林止,到底戒不戒。現(xiàn)在,她清楚了他們之間的界限。她沒有理由讓他信服,更沒有資格束縛他。 她是他罪不可恕的罪人,他說是,那就是吧,她受得起。 當(dāng)童遇安回到咖啡館看見宋優(yōu)宜時,她的思緒瞬間一片空白,呆呆地僵在那兒。她知道這不是幻覺,她屏住呼吸,凝視她,真實感充盈腦海。 等意識清醒了,她也平靜了。 “你叫什么名字?”這是童遇安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宋優(yōu)宜。宜家的宜。” 宜家的宜。童遇安在心中默念著。她說:“我是童遇安。” 宋優(yōu)宜笑著點點頭,說:“我知道,你是老板娘。我來了五天了?!?/br> 五天了。她若不回來也就不會知道,這個酷似林思家的女人來到她的地方,已經(jīng)這么多天。 童遇安抬眼看向林止,后者跟她對視一瞬,有些無措地轉(zhuǎn)移了視線。 宋優(yōu)宜是個心細(xì)的女人,她眼尖地捕捉到兩人之間復(fù)雜的氛圍。她眼前這個女人,神態(tài),情緒以及言行舉止都十分清淡。這就是童遇安給她的第一眼視覺印象。 童遇安并沒有跟宋優(yōu)宜有過多的接觸,她不是在研磨咖啡,就是在清洗東西,很安靜。宋優(yōu)宜站在收銀臺那里,時不時窺視她一眼,除了莫名地對她感到好奇,其外就是擔(dān)心是不是自己占了她的位置,畢竟收錢這活兒一般都是老板娘干的。 “在想什么?” 身旁傳來低沉磁性的嗓音。宋優(yōu)宜扭頭,發(fā)現(xiàn)林止也在看童遇安,他的眼神略帶痛感。正當(dāng)她感到茫然時,他的視線轉(zhuǎn)移到她臉上。 “嗯?”林止微笑著問她。面對著她,他總是那么溫柔。那雙眼睛彷佛能將她看穿,透過她,他好像看見了一些更為遙遠(yuǎn)的事物。 宋優(yōu)宜不知怎的,竟然問他:“你在看什么?” 林止聞言心頭一緊,臉上卻無異常。他擺出了嚴(yán)肅的表情同時直起身子,說:“在看你有沒有認(rèn)真工作。” 宋優(yōu)宜:“……”她也站直起腰桿子,表情有點像小學(xué)生不服氣的樣子,“有,我很認(rèn)真的?!?/br> 林止瞧著,慢慢地嘴角上揚。 童遇安就在那里看著兩人的身影,她看見林止笑了。那一刻,她感謝上天的眷顧,感激那個姑娘的出現(xiàn)。 所有的緣分都很難能可貴。她覺得,緣分像是生命的回答,對錯過的回答,對思念的回答。它如此神奇,從蒼茫人海中趕來,拯救一具凋零的靈魂。它熱烈,美好,被它輕撫時心情很好。 她很想走近他們,仔細(xì)看看他們的模樣。不可名狀的壓迫感卻將她束縛住。她在害怕,她害怕自己這個人。 童遇安收拾臨窗的桌子時,手臂被一只手握住了。她回過頭,一個高大的男人正以凜然的目光看著她。他膚色麥黃,右手打著石膏。 “童小姐,我是梁嶼,祁樹的朋友,我有話要跟你說?!绷簬Z以絕對的口吻對她說。 童遇安遲疑了一秒,微微點頭,“請你稍等?!?/br> 幾分鐘后,童遇安拿著兩杯咖啡來到梁嶼對面落座。 梁嶼開口問道:“童小姐,你有看新聞的習(xí)慣嗎?” 童遇安抬眼。對面的梁嶼,他似乎壓抑著一種強(qiáng)烈的情緒。 “偶爾?!?/br> “那聽說過最近碼頭爆炸的新聞嗎?” “有的?!?/br> “你男朋友是一名消防員,你沒忘記吧?!?/br> 童遇安沒有回話,眉目清淡,依然一副興趣索然的樣子。 這幅模樣可把梁嶼氣得不行,他克制著,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你沒有給他打過電話?” 童遇安說:“梁先生,你有什么話可以直說?!?/br> 梁嶼一肚子氣不順,也不想跟她繞彎子了,他直接問她:“你是不是不要阿樹了?” 他的聲音有些粗獷,鄰桌的人朝他們看了看。 童遇安想,他應(yīng)該很想捶桌子。 午后的陽光溫暖愜意,輕柔的音樂輕緩散漫地在店內(nèi)流轉(zhuǎn)。 童遇安低聲道:“我們是和平分手?!?/br> 我去你媽的和平分手!梁嶼在心中低咒。他眼中怒意滿溢,深深呼吸,啜了一口咖啡。他在讓自己平靜下來。 兩人陷入了沉默,在這靜默中,梁嶼的腦際掠過一幀巨型火球照亮夜空的畫面。當(dāng)天夜里,他所在的消防支隊第二中隊最早趕到現(xiàn)場救援。全隊26人,除了他,犧牲了三個,其余二十二人皆因不同程度燒傷進(jìn)了醫(yī)院。第二輪爆破時,長長的火舌向他們吞噬而來。如果不是祁樹及時將他撲倒,現(xiàn)在找她算賬的,就是他的鬼魂。 而梁嶼記憶最深的卻是那天午后,他們一群人在宿舍里打鬧嬉笑,向來沉悶的祁樹竟然也像個孩子似的加入他們。大家先是愣住,瞅著隊長也不正常了,便更瘋了。只有他徹底愣住了,他看著祁樹,看著他的笑容,聽著他的笑聲,心底卻是陣陣發(fā)寒。那時他就感到了祁樹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你玩他呢?”梁嶼抬頭,語氣很沖人。 童遇安沉默。 她沒有必要向他解釋。 “你他媽的,既然注定要糟蹋他,當(dāng)初就別招惹他!” “請你說話尊重人,別拖家?guī)Э凇!蓖霭仓敝钡囟⒅簬Z,聲音冷冰冰的。 梁嶼意識到了自己的言語過失,半響,終是說了聲:“抱歉?!?/br> 童遇安問:“他傷得很嚴(yán)重嗎?” “他不讓我們告訴你,我原以為他是怕你擔(dān)心,現(xiàn)在看來,他是怕你知道了也不在乎?!?/br> 童遇安靜靜地聽梁嶼說。晚上,她淋浴一個小時,去了一趟醫(yī)院。 童遇安到的時候,醫(yī)生剛剛離開。祁樹穿著寬大的病號服,右臉上貼著醫(yī)用紗布,打著石膏的右腿抬起,懸吊在病床上方。梁嶼說,送醫(yī)院時,他人已經(jīng)沒有意識,燒傷面積達(dá)百分之六十五,右小腿也骨折了,今天才從重癥病房轉(zhuǎn)回普通病房。 祁樹仰面躺在床上,視線落在童遇安身上,他的手無意識地收縮一下。她今天穿得很嚴(yán)實,脖子上圍了一條圍巾,身上套著一件白色風(fēng)衣,沒有穿裙子,頭發(fā)扎了起來。 兩人對視片刻,祁樹轉(zhuǎn)移視線,臉轉(zhuǎn)向窗外,夜空青黑沉寂。他彷佛卷進(jìn)了一個旋渦,劇烈旋轉(zhuǎn),無力掙脫。他不自覺地捏緊拳頭,心中那份情緒隨之緩和些許。 童遇安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她把手伸進(jìn)被子里,掰開他的拳頭。 “別把血逼到輸液管里去?!蓖霭蚕乱庾R地說出這句話。說完,她的腦際掠過一幀熟悉的畫面。有那么片刻,她恍惚了。 祁樹依然不看她,同時從她的手中抽離自己的手。 童遇安聞見祁樹身上濃烈的藥水味,沒來由得想起梁嶼最后跟她說的那些話。 “他什么也沒說,但我知道,他很想你,他瘋了似的想你。不管怎樣,去見他一面吧,除了你,還有誰會去看他?” 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無聲的靜默空間中,所有的思緒都在腦海中沉淀了。 童遇安看著祁樹,他的臉色奇差無比,人也消瘦了許多。 幾分鐘過去了,童遇安站起身來。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話落,她便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 祁樹心一震,盯著她的背影,瞳孔幽深,深不見底。 童遇安反鎖房門,轉(zhuǎn)過身來,與他四目相對。 她似笑非笑:“不留我?” 祁樹身體緊縮,體內(nèi)肺腑翻涌,耳邊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跳。他的底線,尊嚴(yán)以及靈魂都被這個女人折磨得支離破碎。 一切都是于事無補(bǔ),他沒有改變的余地。沒有。 童遇安回到他身邊,輕輕地脫去他的病號服。觸目所及,盡是纏滿身體的醫(yī)用繃帶,有些地方甚至滲出了血水。她想如果沒有這層繃帶,她也許會被血rou模糊的樣子嚇到。 “疼嗎?”童遇安輕聲問道。 祁樹搖頭,搖罷又緩緩點頭。 童遇安輕撫著他的頭發(fā)。他的眼睛紅紅的,充血了。 滿室寂靜中,祁樹嘴巴動了,他用沙啞的、孱弱的聲音叫了一聲——“安兒?!?/br> 童遇安漾出溫和的微笑,輕輕地回答他:“嗯?” 病房只開了床邊的熒光燈,暗黃色的光線比較綿密和緩。 她整張臉的輪廓變得柔和,優(yōu)美的體態(tài)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眼前,剔透的膚質(zhì)在燈光的照映之下越顯柔媚。 祁樹抬起他輕輕顫抖的右手,觸撫她的臉頰,低低地說:“很漂亮?!?/br> 他不會說什么甜言蜜語,到頭來,對她說的最多的也就是這三個字。 就這么簡單的三個字,童遇安聽懂了。她不想否認(rèn),她聽出了他的思念,聽出了他的寂寥。 頃刻之間,林止的聲音涌現(xiàn)她的腦海?!澳愀顦溟_始,何嘗不是將他一步步摧毀?!?/br> 童遇安淡淡一笑,“是嗎?” “以后我會很丑?!逼顦涞蛦〉卣f著,握起她的手放到蒼白的嘴唇親吻。 童遇安輕輕地笑了,說:“不丑?!?/br> 祁樹頓了片刻,終是彎了嘴角。 童遇安問:“想我吻你嗎?” 祁樹靜靜地看著她。童遇安傾身親吻他的額頭,眼睛,而后,慢慢地向下。 她的香氣包圍著他。他那雙修長有力的腿也纏滿了繃帶。 其實,他現(xiàn)在看起來有點像木乃伊。 童遇安坐回凳子上,她跟他對視了一陣子,朝他低下了頭。 這個夜晚,她竭盡所能地回答了他的所有。 祁樹,我不欠你了。 血液灼燒著躥上頭腦,他的呼吸異常沉重,這幅殘破的軀體用盡全身的力量感受她的溫暖。 童遇安拉起祁樹的手,接著,她的手心感受到他的回握。她頓了片刻,他的手不再像從前那般有力,甚至稱之為無力,這跟他現(xiàn)在虛弱的身體有關(guān)。他似有所覺,正不斷地用力握緊她。她有些難過。 第一次,她握著他的手是那么地緊。 十指緊扣的力量似乎將他體內(nèi)最后一絲活力硬拽出來了一般。 那一刻,一絲思緒涌上心頭,他意識到雪已經(jīng)停了,融化了。 童遇安抬起頭來,她感覺到祁樹已經(jīng)很累。 她給他擦拭干凈,再給他穿好衣服。她朝他俯下身去,跟他接了好長時間的吻,她無疑是溫柔的,這是她前所未有的憐愛。他靜靜地感受著她的溫存,一種類乎悲哀的幸福感溢滿胸臆。 童遇安輕輕地說:“休息吧?!?/br> 他看著她。她的臉與他的靠得很近,兩人呼吸相聞。 “聽話?!蓖霭裁哪?,語聲十分哄人。 祁樹低聲問:“可以把你的圍巾送我嗎?” 他好像一個孩子,一個懂事隱忍的孩子。她看著他,看見了許多影子。 她沉默了,半響,搖搖頭,道:“我冷?!?/br> 那晚,等到祁樹進(jìn)睡了,童遇安猶豫了好一陣子,終是取下脖子上的黑色圍巾,輕放在他的枕畔。 那一剎,回頭細(xì)看,她意識到自己始終對他懷有惻隱之心。 童遇安就要觸上門把時,身后傳來祁樹的聲音。 他問:“安兒,還來看我嗎?” 不是問她,明天來嗎?下個禮拜來嗎?而是問她,還來嗎?他不要確定的時間,只要她說來,他就一直等。她說不來,他就不等了。 童遇安轉(zhuǎn)身,低聲問:“你要不要保重身體?要不要聽醫(yī)生的話?” 祁樹不回答她的問題,再問她一次:“你還來嗎?” 童遇安說:“你這是耍賴。” 祁樹笑了,笑得彷佛下一秒就要落淚。 兩人靜了片刻,童遇安說:“我還來?!?/br> “我等你?!?/br> 祁樹重新閉上眼睛,用沙啞的嗓音回答她。 緊接著,門關(guān)上了。 他們的故事從兩個人的病房開始。 同樣的,從兩個人的病房結(jié)束。 童遇安突然想走路回家,如此想著,便跟司機(jī)師傅道了聲抱歉。 繁華的街道華燈璀璨,人聲鼎沸。 她一邊避開與熙攘人流摩肩擦踵,一邊向前行走。 站在某個十字路口等待紅燈亮起。 一輛公交車駛過,迎面而來的寒風(fēng)十分刺骨。 身邊有人嘟囔了一句:“好冷。” 她把手放進(jìn)風(fēng)衣的口袋里。 深吸一口氣。 抬頭凝望天空,漆黑的夜空一望無垠,她看見一朵狀似兔子的紫色星云。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它。 沉寂的病房里,祁樹突然間睜開眼睛。 他聽見有人開門,他朝門口看去。 童遇安來了。 她沒有說謊,她真的來了。 那一刻,他看見了秋天的光芒,室內(nèi)籠罩在夕陽光照中,窗外的銀杏樹片片金黃。 “哥哥,我來看你啦?!?/br> 童遇安溫軟透亮的聲音抹煞了一室寂寥。 祁樹笑了,眼淚奪眶而出。 “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腿太疼了?” 七歲的童遇安蹬蹬瞪地跑到祁樹的病床邊,抬手擦拭他的眼淚,一臉擔(dān)心地問道。 祁樹看著她那雙充滿求知欲的眼睛,喉嚨哽咽,對她說:“小孩,我很想你。” “哈?”扎著兩條辮子的童遇安詫異地皺起眉頭,一副不相信他這鬼話的表情,詭異地轉(zhuǎn)動起眼珠子。但是很快,她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祁樹也笑了。 “哥哥,請你吃雪糕,我可是為了你特意去買的?!?/br> “說謊,明明是自己想吃?!?/br> 眼睛水汪汪的童遇安好氣地嗤了一聲,說:“要不要這么誠實?” 祁樹點頭,“要的。” 夕陽愈發(fā)淡薄,光芒逐漸淡去。 時間回溯到了十幾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