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華陽真人意味深長的點頭,“嗯……賣首飾的坤道觀……” 云秀:……一聽就不是正經道觀啊。 阿淇見這神通廣大的師徒倆守著寶山,卻被錢逼得愁眉不展,忍不住插嘴,“……我覺著,女檀越們見了這寶石,會很愿意花錢買你的丹方——金子也可說是煉丹所得?!?/br> 師徒倆異口同聲駁回,“那豈不成招搖撞騙了?” 阿淇:喂……你們還是不是真神仙??! 最后華陽真人也釋然了——世上本就沒有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修行,沒錢就沒錢吧。橫豎觀里還有十來畝田,大伙兒一起稼穡紡織,自給自足吧。 令狐十七聽了云秀的描述,笑得幾乎絕倒。 這熊孩子從未嘗過貧窮滋味,覺得云秀的窮酸模樣很能取悅他。 “何不學比丘,‘云方乞食’?”他便調笑云秀,“你若向我討布施,別的沒有,”他便指了指自己,“為你炊金饌玉,供你衣輕乘肥。一世榮華,享用不盡,可好?” 云秀岔開五指嫌棄的將他湊近前的臉推開一臂遠,“我若想要,還用你來布施?待我得道成仙,遨游三界時,你已眼花齒搖,昏慘慘黃泉路近了。什么一世榮華,不過是黃粱一夢。我才不稀罕呢?!?/br> 令狐十七竟不生氣,反而笑她,“你怎知那時就只你一人得道了?憑你這呆瓜腦子,縱得道了想來也是個窮神仙。說不得還得找我打秋風呢?!?/br> “神仙才不分貧富!” 令狐十七笑道,“旁人乘龍駕鳳,你就只得半步云頭。這算不算貧富?” 云秀:…… “旁的龍鳳能自在遨游八極,你卻只是仙人的坐騎,這算不算貧富?” 云秀:…… “神仙當然也有神仙的貧富,最多同凡間的貧富不一樣罷了——自然,既是神仙,想來亦已將神仙的貧富看破了?!绷詈哒f著說著就來了興致,“說來逍遙二字,是不是指隨心所欲?那神仙能否隨心所欲的斬殺神仙?” 云秀終于忍無可忍,“……待你成了神仙,自然就知道答案了。” 令狐十七嘖嘖,道,“若神仙都是人修成,想來神仙亦不過是能耐大些、壽命長些的人罷了——亦不過是一場睡得久一些的黃粱夢而已。”他笑看著云秀,仿佛在陪她玩一個未嘗不可的游戲,“不過……既有人陪伴,果然還是想要活得更自在些、更長久些,永遠也無盡才好?!?/br> 云秀的逍遙道都被他說得一文不值了,他反倒黃粱夢好起來。這豈能忍? 便道,“崔氏未必肯嫁女給你,黃粱夢你是做不得了。好在南柯夢已有聲有色,你就安心的睡到天長地久吧!” 令狐十七先是有些惱火——他遍覽群書,自然知道南柯一夢說的是什么故事,知道云秀這是在嘲諷他要尚公主。然而瞧見云秀面色,卻轉怒為笑,調侃她道,“你又聽了誰的胡話,鬧得自己不痛快起來?” 云秀只覺得他笑得莫名其妙,一時竟不知該怎么回答了,“……我有什么好不痛快的?”她縱然不痛快,也是被他的謬論給氣得,關別人的胡話什么事? 令狐十七先是笑眼彎彎的看著他,看她一無所覺,漸漸的眼角笑意化去,變作淡漠、心寒……一時漆黑長睫垂下,掩去眼中明光,只語氣越發(fā)冷漠了,“是啊,你有什么好不痛快的?!?/br> 兀自站了一會兒,到底沒再多說一句。招呼也不打一聲,便開花印離開了。 云秀本來好好兒的等他解釋,見他拂袖而走,不知為何竟真不痛快起來。心想,你說我何止十句八句,我不過還了你一句,你就這么大的脾氣。便只許你欺負我,不許我調笑你嗎?話也不肯說明白,便扭頭走人……有本事你日后別來啊! 越想越氣。便起身將空間里上上下下搜羅了一遍——她也不知令狐十七是怎么做到出入自如的,但這好歹是她的空間。她要鎖起來,再不許令狐十七隨意進來??墒撬蚜税胩?,也沒弄明白縫隙究竟出在哪里。 誰知令狐十七還真一下就將她晾了好幾個月,直到暮春將近,麥黃蟬鳴,也沒再冷不丁的出現(xiàn)在她空間里。 初時云秀還生氣,心想若他來了,定然要好好同他吵個明白。 待后來知道他這次是真鬧起脾氣來了,便想,不來就不來,她剛好落得清閑——又不是沒被他晾著過。 漸漸也就將此事擱下了。 因要賺夠觀里的用度,這一年華陽真人和云秀都分外努力。 再遇著法事,華陽真人便不任意推脫了。云秀也常至外廳為人把脈聽診,還出了一次診,給外坊富商家的老母看病——她到底年紀小,怕讓人看了覺著不踏實,便讓管事的女冠子出面,自己扮作小道士跟去。 師徒二人都有真才實學,一旦肯用心于俗務,很快便令奉安觀聲名遠播。 待到這年秋天,賬房里的女管事們揚眉吐氣的將算盤撥的噼啪脆響,眉開眼笑的告訴她們,不止給阿淇買度牒的錢有著落了,明年的用度也基本攢夠了,望她們能再接再厲。 ——云秀畢竟是宰相之女,只是暫時寄身于奉安觀,遲早會離開。而阿淇姑娘則不同。且她聰穎純善,慧根深具。自得華陽真人教導以來,一日千里。兩位女冠子都希望華陽真人能正式收她為徒,將她培養(yǎng)成后繼之人。阿淇和阿淇娘也都十分愿意。度她出家是宜早不宜遲的事。 對此,華陽真人和云秀都已默認。 知道度牒錢攢夠了,雙雙都松了一口氣。 云秀可不想再接再厲了——如今她的空間基本已布置齊全,已能種得活凡間的果蔬。她若要外出游歷時,至少已不必害怕會餓死了。任意門也已有了眉目,雖說還不能肆意穿越到她沒去過的地方,但只要她去過的地方,便能任意來回。法術也已初步入門,就算不借助丹藥,也能施展一些了。 這三年之約剩下的不多的時光,她打算好好修煉,為日后出門做準備。 才沒有空閑奔波賺錢呢。 華陽真人也說,“觀里還有十來畝田,每年產出的糧米蔬菜盡夠日常用度。日常香客來往所捐香油錢,都是盈余。還可偶爾賣一賣護符、齋飯。盡夠這十來口人生活了。出家人要旨還在修行,非要香火旺盛,便是舍本逐末了。況且你們二人才具有限,阿淇又還年輕,柳家亦已回長安了。名望太高,德不配位,又無貴人庇護,豈能平安長久?” 兩位女冠子笑嘻嘻道,“怎會德不配位?不是還有您和柳娘子在嗎?” 華陽真人搖頭道,“我們兩個只是暫寄此身罷了。隨時都可能離開?!?/br> 云秀聞言先是驚訝——在她的潛意識里,奉安觀便是華陽真人,華陽真人便是奉安觀。她們共同構成她的居所和歸處??呻S即又想,也對,華陽真人已是得道的神仙,怎么可能長久淹留在人間。她肆無忌憚的策劃自己的出行,卻覺著自己能隨時尋到華陽真人。這念頭也是可笑。 可意識到華陽真人總有一天會離她而去,不知為何,她心里竟落寞、不安、難過起來。 華陽真人只隨手摸一摸她的腦袋,輕聲笑道,“癡兒?!?/br> 奉安觀內諸人亦都忐忑不安起來。 云秀見她們消沉,忙道,“不要緊,縱然我日后離開,也——也只是遠游罷了。最后肯定會回來的!我庇護你們啊……不過,師父的話我們還是聽吧?!?/br> 眾人亦不知該心安,還是該笑她可愛。 阿淇也忙出言安撫眾人,道,“道長和柳娘子這么說,自然是為我們好。”便望向兩位女冠子。 女冠子們卻不能如她這般達觀。然而亦知道華陽真人這般人物,確實不是奉安觀蝸角之地所能容下的。 便也勉強笑道,“敢不從命?”有嘆息,“可惜我們的勃勃野心,其興也勃然,其亡也忽焉。” 觀內女孩子們,便也都跟著笑起來。 第63章 直道相思(一) 雖說為了寬慰觀內諸人,云秀說了些很了不起的話,可一想到華陽真人會離開,便不由想到會有曲終人散之時,今日一起言談歡笑之人終須別離,云秀心里不但沒有釋然,反而越發(fā)落寞消沉起來。 這些話縱說給令狐十七聽,想來他也只會笑她悲春傷秋、概無一用。何況這熊孩子正同她鬧別扭,此刻還不知在哪里逍遙快活呢。 云秀偏不愿讓他見著自己的頹相。 無可排遣時,便換上羽衣,打開六重花印,出門散心。 她已做出能隱身的衣服——雖說靠法術她也能隱身,但她本身是理工科學渣的思維模式,用起法術來比令狐十七吃力許多,要長時間維持,更是容易分神出錯。故而能用丹藥、法器一類實現(xiàn)時,她大都不會費神去用法術。 她便穿了隱身的羽衣,來到同十四郎第一次碰面的地方。 自能熟練使用任意門后,她已不止一次來到這里。她還曾特地如開地圖一般,將整個皇城都走遍,最后自丹鳳門出來時,還撞見了她阿爹。卻從未遇到過十四郎——想來十四郎已經搬走了吧。 她亦無處得知十四郎究竟搬到何處,便效守株待兔之法。想遇見十四郎時,便到此處來逛一逛。 ……然而這一日依舊沒遇見十四郎。 已近深秋,木葉枯落。 云秀坐在梅樹枝頭,百無聊賴的哼了會兒歌,見已近后半晌了,便自樹上躍下。 她不知該往何處去,便循著水流一路向南。此處大約是蓬萊池附近一處偏僻的角落,越往南走,宮殿便越富麗堂皇,宮人侍衛(wèi)也越多。 這一日也不知有什么喜事,接連有許多支浩浩蕩蕩的隊伍自中街上過。想是宮中擺宴,皇子公主們都來了,此刻正當散席的時候。 雖說云秀并不擔憂被人看到,但若冷不丁撞到人,也很難處置。便決定先讓一讓、等一等。 她見近水多桃杏,便坐到桃樹枝椏上,托著腮幫子看人一串一串的路過。 那桃樹枝椏虬曲橫斜,卻并不很高,正好坐人。她身上羽衣幾乎垂落及地,腿腳百無聊賴的一晃一晃。 ——底下經過的人雖多,衣飾亦十分華美,可一眼看去便知都是耽于享樂的無趣之人,令她看得分外犯困。 她先還拿手托著腮,漸漸頭就枕在了手臂上,懶洋洋的半歪著。 一時暖風吹過,她不覺就有些晃神。 待再回神時,便對上了一雙眼睛。 那是個好看到有些雌雄莫辨的青澀少年,十三四歲的年紀,個子依稀比她還要高些。他立在路上,似是不經意間回望,目光便看向了她,而后停駐。 那眼睛漆黑、沉靜,什么情緒都不透露出來,卻一瞬間就將云秀的目光攫住了。 ——她看不透他,卻又不由自主被這少年吸引。 他應當是在看她的吧,云秀下意識的便想——也許他是在看她身后的云? 她有些想回頭去確認,她身后是否真有什么東西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頭確實稍稍轉動了,目光卻依舊沒離開他。 而后她立刻便意識到了,這少年確實是在看她。 ——那雙黑瞳里,已染上了柔柔的光。 幾乎就在一瞬間,云秀便已意識到了什么。她不由直起身望向他,眼神明亮,克制不住的微笑起來。 他也幾乎立刻卸去了防備,已從一個孤高、難測的少年皇子,變回那個溫柔、純善的十四郎。 他身旁侍從見他駐足不前,疑惑的循著他的目光看了好一會兒,終還是問,“郎君,有何不妥嗎?” 十四郎便道,“沒有。我在看天上的云,仿佛觸手可掇。” 他便向云秀伸手出來。 云秀便歡喜的從樹上躍下來,提著衣裙奔跑過來,將手遞到他手中。 這一日天晴,云朵如棉絮般一團團堆疊高隆,確實不似往日般虛無縹緲。 侍從雖覺得無大可看,卻也不好凸顯得他太癡頑,也跟著看了好一會兒。心想,難怪內侍們都說讀書多的主子難伺候,你都不知他何時就對這些司空見慣的東西詩情畫意起來。 “確實好看?!笔虖臎]讀過書,也附和不出什么花樣來,正絞盡腦汁呢,卻見他家主人早已失去興致,淡漠清冷很難伺候的催促,“走吧?!?/br> 而后加緊腳步,目不斜視的趕路去了。 侍從:…… 云秀牽著十四郎的手,一路抑制不住上揚的唇角,跟著他一路走出大明宮。 因他走得有些快,風幾乎掀開她頭頂兜帽,她還特地伸手扶了扶。 待上馬車時,他扶她先上。 因有人踏足,車轅沉了一下。他們兩個都怕被人看到,俱都心虛了一小下。云秀還在四下偷看眾人反應時,十四郎已果斷的一腳踏上去,將這小動靜給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