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待進(jìn)了車廂,云秀便迫不及待的將兜帽掀開,要起身同他說話。十四郎忙按住她的手,悄悄比了比唇,示意她噤聲。 云秀恍悟,笑著靠倒在車廂壁上。忽覺著自己似乎坐到了什么,伸手拿出來一看,卻是一卷書,不由又笑看向十四郎——原來這孩子這么刻苦啊。 十四郎托著臉頰假裝看旁處,然而耳尖已有些泛紅了。 云秀遲鈍了好一會兒,才忽的回味過來——他們二人正在共乘。 云秀其實不大在意這些事的——令狐十七在她空間里各種翻來滾去的歪著躺著,她都沒當(dāng)一回事過。原本對修仙而言,男女之別純是無關(guān)緊要之事,不過是概率、是湊巧有別罷了??梢坏┮庾R到十四郎在意,她不知怎的也有些介懷起來。 于是兩個人就這么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對面坐著,盡量不要讓彼此的目光或者膝蓋在這狹小的空間的碰上??稍绞窃谝?,就越是覺得對方的存在如此的醒目,云秀的耳根竟也稍稍有些發(fā)燙了。 所幸車行不多時,便已停了下來。 十四郎先出車廂,照舊掀著簾子等她出來。兩人各自下了馬車,便停步在府門前。 ——上車時自然而然便牽起手了,此刻卻不知該牽還是不牽。 躑躅了一會兒,云秀便忍不住又笑起來——心想,這究竟有什么可糾結(jié)的啊。 她便主動上前牽住十四郎的手……雖說她已知道,就算她還隱身著十四郎也能看見她,但想來她的存在感也已低到讓他僅能看到罷了。會注意到她,大約純是因為這孩子心格外細(xì)致,他們對彼此又格外在意。若不牽著手,還是很可能走著走著,他就找不見她了。 十四郎臉上又紅了一紅。 他也不是拖泥帶水之人,見云秀已坦然,便也抿唇輕笑,不再糾結(jié)了。 他們便一道進(jìn)屋去。 十四郎吩咐眾人,“我要讀書,不用人侍候了。除非宮中傳喚,否則一律不許前來打擾?!?/br> 顯然他常常獨自苦讀,侍從們對此都習(xí)以為常。為他備好筆墨茶水,更換香炙,很快便各自領(lǐng)命退下了。 一時無人了,云秀才摘取披肩、兜帽,想說的話俱都不知從何說起,一時她便只是笑看著他。 第64章 直道相思(二) 他們相識時日太短,別離的時日又太長,按說該感到生疏才是??蓛扇诵郧閱渭冇滞镀?,此刻卻只有重逢的喜悅。 傻乎乎的對面站著笑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有人想起件要事來。 “對了,你餓不餓?”自然是十四郎。 云秀忍俊不禁,心想他果然還是先問這個啊,便道,“我若說餓,你有什么好東西給我吃?” 十四郎便道,“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我問過,我現(xiàn)在有四百石俸米,七十二千俸錢。雖然不多,可我也沒什么花用,可以全部拿來給你吃?!?/br> 他太大手筆,云秀反而不知道該怎么答了,忙笑道,“不少不少?!?/br> 十四郎眉眼晶亮的看著她,又道,“我也有自己的宅子。如今已不必再寄人籬下,可以養(yǎng)得起小仙女了?!边t疑了片刻,忽的又有些沮喪,“不過,你也已有自己的去處了吧……” 云秀見他竟懊惱起自己自立得太晚,便笑著晃晃他的手臂,道,“雖有去處了,卻也可以常來找你玩啊。你有了自己的宅子,我來見你時,便不必害怕會被人捉住了?!?/br> 她說得自己仿佛一只鳥雀、一只蝴蝶,不留神就會被人捕獲一般,十四郎也忍俊不禁。 兩人互相看著,再度笑了起來。 云秀幾乎都忘了他曾說過要養(yǎng)她。然而此刻聽來,卻與當(dāng)時感受大有不同。 當(dāng)初她雖沒有寄身之地,卻天真爛漫、毫無牽掛,還是個有著迷之自信的修仙樂觀主義者,誰養(yǎng)她誰不養(yǎng)她都無可無不可。就仿佛一個不知明暗的盲人。 如今雖有了奉安觀,有了華陽真人、阿淇和觀里那些只知道拐帶她玩耍的小丫頭們,卻不知為何竟害怕起別離和寂寞來。她正為此而消沉,卻驟然聽到十四郎說要“養(yǎng)她”……便如盲人復(fù)明后,正畏懼夜之無盡,便見窗前一點燭光。那燭光雖微小,亦開解不得她的憂愁,卻能令人暫且忘記畏懼、心生歡喜。 原本想要找他傾訴的事,忽也覺得,其實已不必說了。 相見時她身上那種似有若無的憊懶和消沉散去了,眉目復(fù)又舒展開,變回她一直以來囂張自在的模樣。 十四郎見她釋然,便也松懈下來,道,“轉(zhuǎn)眼便已這么久了。你先前不來赴約,可是遇見什么事了嗎?” 云秀便笑著搖了搖頭,道,“這件事卻剛巧該說給你聽?!?/br> 她便將當(dāng)日遇到阿淇娘來賣女兒,她查知背后隱情追蹤而去,卻遇見五坊小兒伙同地方胥吏欺壓良民,勒索錢財,致使人賣兒鬻女、家破人亡一事,仔仔細(xì)細(xì)的說給十四郎聽。又道,“我幼時在長安便已聽聞五坊小兒的厲害,怎么這么多年了,竟還沒有罷去嗎?” 十四郎臉上便又紅了起來,道,“明日我便說與阿爹聽?!?/br> 云秀卻又想起件事來,忙叮囑,“你要悄悄的說。此事雖利國利民,卻要得罪宦官。你別覺得宦官是你家家奴,便不放在心上。我可是聽說,自古以來有許多皇子皇孫、甚至皇帝自己,都折在宦官手里呢?!?/br> 十四郎原本羞愧縱容宦官戕害黎民,豈能怪到旁人頭上?無疑都是內(nèi)廷的錯??捎致犜菩阋槐菊?jīng)的教導(dǎo)他明哲保身,同她自己素日的作為何止相去萬里,簡直是背道而馳。便又忍俊不禁起來。道,“我自然知曉?!?/br> 他自幼寄人籬下,就算不知韜光養(yǎng)晦之道,豈會不知如何自保?不說旁的如今他又何嘗不是生活在宦官重重監(jiān)視之下? 想到這里,便又覺得,云秀已有旁的容身之地反而是一件幸事。他其實依舊養(yǎng)不得云秀。 他心中百般滋味,何嘗有一味甘美宜人?只他自我收束慣了,不肯消沉遁世、怨天尤人罷了。 怕云秀不放心,便又道,“五坊兒并宮市兩件,阿爹其實也有所耳聞,早就有意罷去了。只是近年多事,一時便忘了。況這兩件得罪的都是小宦官,你說的那些大宦官反而不屑于這些蠅頭小利。外出監(jiān)軍,居朝則掌樞密、領(lǐng)神策軍,這才是他們的立身根本呢?!?/br> 云秀目瞪口呆,忙問,“這三件都由宦官執(zhí)掌嗎?”她歷史事件雖學(xué)得不好,基本規(guī)律卻還是知道一些的。若十四郎說的三件都在宦官手上……那她說的那些“自古以來”,那些皇帝、宰相動輒就被宦官連鍋端了的事,不會就發(fā)生在本朝吧?還有她大舅舅,莫非也是宦官的走狗? 十四郎猶豫了片刻,解釋道,“神策軍原本是武將統(tǒng)領(lǐng)的。然而中朝戰(zhàn)亂以來,武將常擁兵自重,行悖逆之事。文臣又黨同伐異,互相攻訐。令天子無法信而不疑早先曾有兵變,神策軍統(tǒng)領(lǐng)不能派兵來護駕,反倒是幾百宦官披肝瀝膽護送天子出逃。從此之后,天子便將神策軍交由宦官統(tǒng)帥……阿爹繼位后,也因循未變?!?/br> 云秀聽懂了宦官同天子利害相關(guān),且比文臣武將容易控制,天然是天子的家奴和耳目。天子用宦官統(tǒng)兵,便譬如自統(tǒng)兵。 雖懂了,卻也覺著很有些可悲。 天子能不能控制住朝臣,干天下百姓何事?沒有器量和能力,卻占據(jù)天下最尊貴的權(quán)位,本就已夠荒謬的了。還要為同朝臣爭權(quán)而重用宦官,結(jié)果重用出一幫欺良霸善、令百姓苦不堪言的小兒來。這也值得體諒?朝臣亦是,白讀圣賢書,天然占據(jù)道德高地,掌控天下輿論,到頭來天下百姓也只是他們扯來做大旗的虎皮罷了。有幾個真正將百姓疾苦置于個人榮辱之前? 雖點頭應(yīng),“噢……原來如此”,心里卻很不以為然。 十四郎卻也不再繼續(xù)替他阿爹開脫,只又道,“不過,仰賴宦官是非常時期非常之舉。如今藩鎮(zhèn)已平,外憂暫除;內(nèi)又有裴相公、柳相公這樣的賢能之臣輔政。君明臣賢、上下一心,定然很快就能革除積弊了吧?!?/br> 云秀便想,也對本朝天子可是連藩鎮(zhèn)都能平定了的中興之主,擱在他們學(xué)院,妥妥的是逆天改命的穿越男主配置。既已掃平了藩鎮(zhèn),想來很快便能把宦官也制服了吧。 說到掃平了藩鎮(zhèn),便又想起件事來,便小心問道,“你能不能多提一件?如今不打仗了,賦稅徭役是不是也能減一減?。坎徊m你說,你雖覺著裴相公、柳相公賢能,可百姓私底下卻叫他們‘高一尺’呢?!?/br> 十四郎茫然不解。 云秀便道,“說他們主政,刮盡天下地皮,令青天都高了一尺?!?/br> 十四郎又想笑,又覺著真笑出來,便對這兩位殫精竭慮的賢相太不尊重了,忍得很有些辛苦。 便道,“此是天子之政,百姓怪罪錯了人。兩位相公都已上書說到此事,想來今冬便見分曉了?!?/br> 云秀看他一本正經(jīng)的說事,又見他確實比自己還高了,心里又覺得可愛、又覺得別扭,便笑道,“……你如今說話,也很有些‘相公’味兒了。” 十四郎臉上又有些發(fā)燙雖說云秀告起宰相的狀來毫不容情,可她既是宰相之女,自然知道宰相說話是什么樣的。她說他像“相公”,便很有些令他難為情,道,“……我日后也想當(dāng)賢相呢。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br> 云秀便笑起來畢竟十四郎是個就算當(dāng)上神仙,也只想保佑天下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好孩子。他想當(dāng)賢相,她可半點都不驚訝。 她便說,“那我日后便當(dāng)好神仙,保佑你治下風(fēng)調(diào)雨順,無有饑饉。” 十四郎紅著臉,輕聲嘀咕,“也許我生前,你還沒修成神仙呢……” 云秀耳聰目明,卻一字不差全聽到了,不服氣的道,“肯定能修得成啊!”說著便也得意起來,“不瞞你說,我已經(jīng)入道了”她便將自己如何懲治欺壓阿淇家的五坊小兒,如何拆穿在山下村行騙的老道士,如何替早年枉死的翊衛(wèi)送回信物,如何察見人的生愿、替他們一一實現(xiàn)……一樣樣說給十四郎聽。 說到興起,便將斗篷蒙在頭上,道,“你看,我還能隱身呢?!?/br> 縱使想到她很可能在他有生之年便登仙而去,十四郎心里難免落寞,可見她眉飛色舞,心里也不由替她感到高興。 便只含笑看著她,在她向他索要夸贊時,輕輕抬手揭去她頭上斗篷,道,“……我看得見?!?/br> 云秀稍有些臉紅,強詞奪理道,“那是因為我想讓你看見。我不想讓你看見時,你肯定就看不見了?!?/br> 十四郎笑看著她,不說話。 云秀便欲蓋彌彰道,“就算我嘴上說不讓你看到,可心里肯定也想讓你看到!所以你不許說‘來一個我看不到的試試’?!?/br> 十四郎忍笑忍得肩膀都在抖,卻還是一本正經(jīng)的附和道,“我不說。我們約好了要一起修紅塵,故而你不肯將法術(shù)用在我身上。并非是你做不到,只是你不愿做罷了?!?/br> “就是這樣沒錯?!痹菩阈攀牡┑?,隨即也忍不住笑起來。笑了一會兒,便也明白十四郎為何要欺負(fù)她說她修不成神仙了,便認(rèn)真開解他道,“不過,就算我修成神仙,也不會丟下你不告而別。若真如你所說,我打個盹兒回來就找不見你了,那我就不打那個盹兒了?!?/br> 十四郎亦不知他心中是悲還是喜??稍菩隳苡写诵模麖?fù)有何求? 便看著她,抿唇而笑。 說到此時,已臨近傍晚,紅霞滿空。 兩人并肩坐在庭前臺階上。 正當(dāng)?shù)虮值臅r節(jié),庭中草木俱已黃落,銀杏葉子鋪了滿地。 云秀便說起自己在奉安觀里的生活,說到自己曾幾次出入內(nèi)宮,卻都沒找到十四郎。猜想他已不住在宮中了,誰知今日竟能遇見。 十四郎便也將自己搬出皇宮,如今在十六宅安家的事告訴她。還給她畫了張圖,仔細(xì)講解她若要找他,該怎么走。 又道,搬出來后便不能再隨意出入宮闈了。不過天子厚待他,常宣他入宮陪自己讀書。今日因湊巧是淑妃的壽辰,他同天子提及此事,天子便說,她撫養(yǎng)你一場,你去問候一聲吧。他才又能入宮。 云秀恍然大悟她見到的那一串串的人,原來都是來給淑妃賀壽的。 只不知她二姨來了沒。 便笑道,“我瞧著似乎還有外眷?!?/br> 十四郎卻沒大留意,只說,“淑妃娘娘家世顯赫,又生性平易,同宗室親眷間確實多有來往。不過我去的晚,就只遇見太子哥哥,六姐和十二姐。”又笑道,“他們都在說十二姐的婚事,我不好多聽,便先離開了去時還沒見你,回來時便見你伏在樹上打盹兒,還以為是自己睹物思人了?!?/br> 云秀便嘿嘿笑道,“是真的啦。不信你可掐一掐自己的臉頰,看疼不疼?!?/br> 十四郎紅著臉,道,“我分辨得出?!?/br> 他便又說到自己常離開十六宅,騎馬去東市吃坊間小食。說到東市臨近崇仁、平康二坊與春明門大街,勛貴、朝臣、舉子、選人和入京官吏都出入其間。常常市井間不起眼的一個小民,便能將朝政說得頭頭是道,有時對朝中動態(tài)和消息甚至比他這個正經(jīng)皇子還要靈敏。 云秀卻知道平康坊,世人所謂風(fēng)流藪澤者也。十四郎說的那些人確實都在,但所有這些人的共同交集他卻沒有提北里名妓。 她家里可是有兩個進(jìn)士長輩。四叔中進(jìn)士時,老太太頭一句叮囑的便是,不許持紅箋名帖游謁北里北里名妓多知書達(dá)理、談吐過人,因見多識廣的緣故,不論是品評人物、點評詩文,還是言談舉止、應(yīng)酬往來,都遠(yuǎn)非良家女子所能及。對長安城中風(fēng)流才子們而言,無一兩個名妓出場的聚會,根本算不得文人雅聚。 十四郎聽到的那些消息,怕都是公卿朝臣們在席間枕畔抱怨給名妓們聽,進(jìn)而傳到宜春院奴仆們耳中、傳到同他們摸牌賭博的無賴耳中。十四郎說的那些市井小民,大約都不是什么尋常良民。 但這些……十四郎恐怕無從所知吧。待他再大些,開始和朝中名流們宴飲聚會了,不知會不會恍然大悟。 云秀低頭抿著唇笑,十四郎果然不解其意。反而如平日同她分享美食般,興致勃勃的說,“下回你早些來,我?guī)阋黄鹑ァN覀兛梢砸贿叧詵|西一邊聽他們說。市井俚語可俏皮了……雖說偶爾也稍有些粗鄙?!?/br> 云秀便笑道,“好啊?!?/br> 正說著,忽聽到外間嘈雜之聲。 云秀和十四郎對視一眼,十四郎忙要起身去外間查看,云秀則匆匆去拾用以隱身的兜帽和披風(fēng)。 誰知那聲音才起,門便已被推開。一個虎頭虎腦的華服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闖了進(jìn)來,嚷嚷著,“十四叔,你家奴才真是膽大得很,竟連我也敢……” 說著便看到了云秀,話便斷在了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