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節(jié)
他對城中這些正在遭難的宗室、官員和士族之人,雖早也失望至極, 但這些人當中,有不少曾是自己舊日相識,如此受辱, 朝不保夕, 他又如何能夠做到視而不見?何況就算這些人是咎由自取, 一道被埋的, 還有許多因上官無能而被繳了械的無辜士兵, 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高胤恨不得立刻攻城,卻又投鼠忌器,一時難以定奪,好在很快,收到了一個來自北方的消息。 李穆在渾源大敗劉建之后,暫且擱下了破西涼國都大同的戰(zhàn)事,正南下而歸。不日應(yīng)當便能抵達。 其實高胤在初派人給他傳遞消息的時候,對他是否還肯回來助力建康,心中其實并沒有底,直到得知這個消息,方安心了些, 思忖城中那些人一時應(yīng)當不會喪命,決定暫停軍事,等李穆到來,再作商議。 而在建康城中的榮康,此刻卻又是另外一番打算。 作為一個來自偏遠巴東的地方方伯,初來建康之時,他雖被這皇城的煙柳繁華給迷了眼,暗中也曾蠢蠢欲動,卻不敢真的付諸行動,直到后來被慕容替所用,加上這兩年,勢力比起從前愈發(fā)雄壯,野心這才日益見漲。 此次,他趁北方戰(zhàn)事的機會入主建康,原本是得了慕容替的授意。但他已漸漸不甘心再受驅(qū)策,卻又忌憚于他,正躊躇搖擺之際,前些時日,得知慕容替在和李穆的北方大戰(zhàn)里,不但一敗涂地,還喪命于渾源,頓時如同去了枷鎖,飄飄然了起來,心底埋藏已久的那個皇帝夢,也冒了出來。 不想老天作梗,他連皇帝癮都還沒來得及過一下,城外便開來了南朝軍隊,咄咄逼人。在出去和高胤打了一仗,討不到半分便宜之后,重新估量了一番形式,他的皇帝夢便清醒了過來,開始計劃退路。 就在這幾日,在他威脅坑殺南朝宗室官員的同時,派去查抄各家各戶金銀財物一事也是沒有停下。 果然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刀斧之下,那些人為了保命,再不敢有所隱瞞。 光是從劉惠一戶起出的金銀,養(yǎng)一支萬人軍隊,三年也是綽綽有余,何況建康城里有將近千頭這樣的肥羊,哪怕沒有劉家那么肥,全部搜刮出來,數(shù)目也極其驚人,用富可敵國來形容,毫不夸張。 在榮康的計劃里,若是建康真的不保,自己做不成皇帝,萬不得已之時,帶搜刮完畢,便帶著金銀財寶跑路。 有了這筆巨額財寶,逃回巴東老家,值此亂世,不愁日后不能卷土重來。 至于如何帶著這些金銀財寶離開,他也已是想好法子。依舊是拿如今那些還被栽在土里的南朝高官士族做護身符。 等斂齊財物,撤退之時,將這些人一并綁走。 當朝的太后和諸多士族高官都在自己的手中,高胤必定束手束腳,不敢強攻。到時不必開打,自己已是占盡上風。 榮康打定主意,不但加緊搜刮清單上的財物,連普通民眾家中也不放過,士兵開始挨家挨戶入室劫掠,形同盜賊,恨不得將建康的地皮刮掉三尺才好。 正當他瘋狂斂財之際,這日,一行數(shù)十人的身影,由遠及近,出現(xiàn)在了一條通往建康北的野徑之上。 因為榮康之亂,附近民眾聽聞他抓壯丁充軍,又大肆搜刮財物,能躲的都已躲遠,大白天的,周圍也不見什么人影。 建康就在前頭了,城垣已是清晰可見,連城頭上插著的帶了皇城新主標識的一排旗子,也隱隱可見。 領(lǐng)頭男子停了馬,坐于馬背之上,眺望著前方。 他的左臂一直垂在身側(cè),整條胳膊被衣袖遮擋住了,風吹著,袖子貼在胳膊上,露出一段僵直的輪廓。 這是一個年輕的男子,容貌秀美,有著一雙罕見的紫色眼眸,但此刻,他的雙頰卻因暴瘦而凹陷下去,皮膚蒼白得近乎病態(tài),日光之下,連細微的藍色血脈都清晰可見。 他的神色漠然,迎著刺目的日光,瞇眼眺了片刻前方,取出一信,命人前去傳訊,隨即叫身后跟從自己的那幾十人停下歇腳。 那些人雖都是普通漢人的打扮,但體格彪悍,猶如出身行伍。只是此刻,他們的臉上,早已寫滿了疲倦,眼神更是黯淡無光,仿佛這趟長途跋涉,已將每一個人身上原本的精氣給消磨殆盡。 聽這男子如此發(fā)令,眾人各自坐到路邊,默默取出干糧,吃了起來。 這男子仿佛絲毫沒有覺察,繼續(xù)望著前方城池的輪廓,立在野地之中,人一動不動,仿佛入定。 他的身后,一個侍衛(wèi)頭領(lǐng)模樣的人,在遲疑了半晌之后,終于還是上前,低聲勸道:“陛下,今時不同往昔,陛下龍困淺灘,以榮康這等小人,必不肯再聽陛下之言,陛下實在不宜再入建康。何況,就算陛下掌控了建康,此處也非能夠久留之地。一旦強敵來襲,四面毫無屏障。陛下何不暫時退讓,靜待時機,日后再起?” 男子慢慢地轉(zhuǎn)頭。陽光之下,一雙紫瞳仿佛透明的玻璃珠,盯著他,毫無波瀾。 侍衛(wèi)的臉上慢慢露出惶恐之色,聲音低了下去。 他效忠的北燕皇帝慕容替,面前的這個人,在紫荊關(guān)前遭到了慕容西的報復,士兵反叛,一敗涂地,作為慕容氏的死衛(wèi),他是拼死,才和這最后幾十個忠心不離的手下一道,終于將他從亂軍中救出逃走。 先是中原失利,再又遭到如此的慘敗。 曾經(jīng)兵用天下,如今身邊唯一所剩,只有這幾十個護衛(wèi)了。 他本以為慕容替會找個地方躲起來,以避開正尋他尸首的慕容西的復仇。即便雄心依然不死,也當暗中蟄伏,日后再待時機。 意外的是,那日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慕容替睜眼,仰面躺在地上,任由身上污血橫流,對著夜空一動不動。 整整如此一夜,猶如躺尸,叫身邊之人甚至以為他已經(jīng)死去,天明之后,他才終于開口。 說的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話,便是動身去往建康。 他的語氣是決絕的,不容半分的質(zhì)疑。 就這樣,一行數(shù)十人,此刻來到了這里。 建康已是近在眼前了。一旦進去,便再也沒有退路。 這一路上,他忍了許久的話,再也忍不下去,終于問出了口。 此行分明如同送死。哪怕僥幸制服榮康,接下來要面對的,也絕對不會有好結(jié)果。 如此不計后果甚至近乎瘋狂的舉動,實在不像是他一向熟悉的慕容替的做派。 見他這般盯著自己瞧,侍衛(wèi)急忙低頭,跪了下去:“若是冒犯陛下,懇請陛下恕罪,卑職只是……” 他停了下來。 慕容替的視線轉(zhuǎn)向另外那些人,從他們的臉上,一一掃過。 “你們也是如此做想?”他問。 眾人相互看了一眼,慢慢地放下手中干糧,相繼從地上站了起來,低頭不語。 “你們跟隨我,也有十來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