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平兒早忍不住了,想著往常朱繡丫頭做的,奶奶還算吃得下。當(dāng)下,也顧不得什么室女子不能進(jìn)產(chǎn)房的說法,拎著食盒就繞過幾扇屏風(fēng)進(jìn)了屋子。 穩(wěn)婆兒媳追后頭剛要說話,平兒就道:“我就是個丫頭,跟主子講什么忌諱,我進(jìn)去了沖撞的是我,又不是主子,跟你無干!” 掀起氈簾就看到鳳姐白著臉,頭發(fā)都黏在臉上頸上,卻還擰著眉頭一口口吃蛋糖水,吃下一口就忍不住干嘔兩聲。 平兒什么時候見她這樣狼狽過,忙把食盒打開給嬤嬤看,賠笑問:“您看這些奶奶可吃的?” 那穩(wěn)婆用勺子攪一攪藕粉,又嘗一嘗紅參湯,笑道:“正合適!先把糖藕粉喂給你奶奶,紅參湯先放著,一會生的時候喝?!?/br> 熙鳳吃那藕粉,果然適口些。朱繡用的是滋養(yǎng)多日的玉泉水,對她這樣正需補益的產(chǎn)婦再合適不過了。 又吃過幾回湯面、糖水。 直到初七的弦月西墜,鳳姐這一胎才呱呱落地。 賈璉見果真是個女兒,雖喜歡也掩不住失望之色。因著三更已過,老太太、太太上了年紀(jì)的人,也不好攪擾,只得次日再報喜。 鳳姐受了大罪,歇過一晚都還連坐起的氣力都沒有,所幸因生的快些,孩子看著還康健。 才醒了,就問平兒二爺、老太太、二位老爺和太太都說的什么、給了什么賞,平兒挑揀著好聽的說了。這王熙鳳是個人jingzi,當(dāng)下精神頹了一半,半晌才道:“罷了,只盼著先開花后結(jié)果吧。” 賈母和王夫人還是疼王熙鳳的,命大廚房單辟出一個灶眼兒專給她預(yù)備飯食用。 只是大廚房燉了一晌的老母雞湯,王熙鳳很不受用,喝了兩口就不吃了,急的賈璉直罵人。 平兒無法,只能包了幾個銀錁子并兩個瑪瑙戒指,厚著臉找著朱繡。她也是沒法子,若尋常丫頭,奶奶肯用就是賞臉了,可老太太院里的丫鬟都金貴,像鴛鴦那樣的執(zhí)事大丫頭,二爺奶奶見了都得尊一聲“jiejie”,何況這繡丫頭也已是準(zhǔn)一等了,就等人挪窩呢。 這回朱繡真是有些吃驚了:鳳姐此人,心高氣傲,等閑的丫頭下人都不在她眼里,若是下頭刻意交好,她也只收好處不走心;都說上趕著不是買賣,朱繡原本也想趁這時王熙鳳正體虛,在她跟前混個人情兒,可怎么也料想不到大師傅精心做的飯食都不能叫她滿意,不由得心里也有些忐忑。 她雖見識多些,討巧的花樣子也會一些,可歸根結(jié)底倚仗的是翠華囊滋養(yǎng)出的藥材食材的好味道,讓她常做些點心、藥膳還使得,這平常的飯食她哪兒能比得過大師傅們的手藝。 況且朱繡也怕王熙鳳吃慣了翠華囊滋養(yǎng)過的好東西,不說覺察出什么來,只實在不敢開這口子。 “好妹子,把你那藕粉再勻我兩包,我們奶奶旁的常吃不下。我讓人從外頭買的如何也不如你的那個味道好?!逼絻簝芍谎郯镜猛t,還笑著道。 聞言,朱繡暗松了一口氣,當(dāng)下拿出兩大包來給平兒,“原揚州來的用完了,這是我新做的。你放心,用的也是西湖藕,滋味只比外頭的好?!?/br> 說著又從抽屜里拿出半包打開的,當(dāng)著平兒的面用手指拈起一點子,細(xì)指頭一捻呈rou紅色,朱繡就笑道:“別處產(chǎn)的藕粉你這樣捻一捻都是白色,獨西湖藕粉是這個顏色?!?/br> 平兒見她這么好說話,臉上也放松了些,不由得絮叨了兩句鳳姐身子虛勞云云。 好人做到底,朱繡就說:“我聽說剛生下孩子不好太早吃這些藕粉、雞湯,反倒是那些平民百姓家的產(chǎn)婦吃的什么雞蛋小米粥更合適二奶奶現(xiàn)在用……以前家里也不大教這些,我跟你說個人,太太院里的青錦,她親娘是十里八鄉(xiāng)都有名的穩(wěn)婆,你不若問問她,只怕還清楚些?!?/br> 小米粥補血消食,最適合王熙鳳這樣產(chǎn)后頭一天胃腸功能還沒恢復(fù)的產(chǎn)婦了。至于青錦那兒,早做好準(zhǔn)備了,這是為了叫她自個也在王熙鳳那里博個面上情,日后更保險。 —— 雖王熙鳳正巧七夕產(chǎn)女,卻也沒攪了賈寶玉摻和女孩們乞巧的興頭。 如今京城盛行“投針乞巧”,賈寶玉聽小幺兒繪聲繪色的一說,禁不住大憾:這其中用的“鴛鴦水”,今年是不能得了。 誰知寶釵正聽到,仰著臉兒笑道:“我當(dāng)什么呢,這也值得你這樣。”又命鶯兒,“把咱們昨晚上擱外頭的那個白釉剔花圓盆搬來?!?/br> 接著又道,“把白天取的水和晚上取的水?dāng)嚮煸谝黄?,這就是‘鴛鴦水’了,只是這還不夠,還得把那水露天過夜了,今兒再曬一日初七的日陽兒,這才算得了?!焙芏臉幼?。 賈寶玉聽入了神,撫掌叫道:“這樣雅致的事才像女孩兒們做的!我往常竟是見識短了。” 說話間就拉住寶釵的袖子,央求道:“好jiejie,你肚子里的知識這樣多,快給我說說……” 湘云本也凝神細(xì)聽,見賈寶玉樣子便惱了,刺道:“寶jiejie果然是最有學(xué)問的,我們這些平民丫頭實在是比不得的?!?/br> 寶釵一聲兒不言語,賈寶玉生恐姊妹之間生了口角,忙去解勸湘云。 寶釵卻又道:“寶兄弟要聽,可這些事一時哪能說得清呢,瑣瑣碎碎的,不過是些平常做的,譬如:護蘭、煎茶、熏香、焚香、詠絮、撲蝶、斗草、插花、染紅指甲……林林總總的?!?/br> 賈寶玉便怔住了,口里來來回回反復(fù)吟詠,只覺口舌生香。 一時,鶯兒捧著盆水進(jìn)來,寶玉的丫頭都圍上來。 內(nèi)廳里賈母正和薛姨媽、王夫人閑話,一面等著熙鳳的音信。聽見外頭熱鬧,便扶著鴛鴦的手出來瞧。 賈母就笑:“我們小的時候還時興穿針乞巧,我那時候能把五色絲線連穿過九孔針,如今她們又興玩這個了。” 聽琥珀過來說這“鴛鴦水”虧得寶姑娘有心,賈母看寶玉那樣高興,不免也高興起來,對薛姨媽親熱道:“寶丫頭什么都讓著她兄弟,行事又周到……” 薛寶釵心下吁一口氣,來了兩日,這會老太太才算親近些。 眾姑娘都拈著繡花針,挨個往水里輕放繡針。繡針入水,因鴛鴦水有膜,并不立刻沉底兒,故而在水底成各種針影。 針影彎曲或者呈鞋及剪刀者,這就是“得巧”了;若是筆直一條,就算乞巧失敗了。 姑娘們有驚喜大笑的,亦有頓足哀嘆的,賈寶玉在一旁,贊這個慰那個,比旁人要忙十倍。 王夫人暗暗蹙眉,這女孩家的玩意,誰又來招寶玉的??珊弈桥@煽椗暮砂形床榍?,又來這一遭。 薛姨媽看見,心下一沉,忙叫過寶釵來,嗔怪道:“從沒見過這么些兄弟姊妹,你就淘氣忘了形,看你這鬢發(fā)都松了?!闭f著給她掖一掖頭發(fā)。 可憐寶釵才多大,討好了老太太,又惹得姨媽不虞,心下急轉(zhuǎn),臉上帶笑道:“剛見寶兄弟垂頭喪氣的,我既然有,少不得拿出來。玩上一回也就罷手了,若不給他,反叫他心里記掛,倒不好?!?/br> 又故意叫寶玉過來,笑道:“我剛才說的那些,雖是玩意兒,倘你讀了《禮記》,里頭多得是這些微文小節(jié)。” 王夫人聽這話在理,心里也喜歡起來。 此時朱繡在小茶房里,倒與薛家的小丫頭文杏相熟了。 這文杏年歲不大,說話嘎嘣脆,朱繡便著意打聽。果然,不知是因薛家進(jìn)京早還是別的因由,那呆霸王并不曾打死人,也不曾強買香菱。 恐怕香菱這會還叫英蓮,不知仍在金陵拐子手里,還是已被那馮淵買去了。 當(dāng)下,朱繡一直懸著的心就放下了:就連這些人的命運都能改,想來這世道神神鬼鬼的還不算厲害。 作者有話要說: “護蘭、煎茶、熏香、焚香、詠絮、撲蝶、斗草、插花、染紅指甲……”改編自清徐震《美人譜》 第24章 絕子湯 因快近中秋,熙鳳尚在月中,不能理事,王夫人只得接過家事,又命李紈陪伴照顧諸小姐。 這日,賈母去寧國府飲宴,朱繡留下來看屋子,一面做活,一面聽外頭那些小丫頭像出閘的小鳥一樣說笑。 “大奶奶這二年不常出來,那日我給太太送東西,在那里猛一見,竟不敢認(rèn)了。”一個小丫頭故意賣關(guān)子。 旁的小丫頭便上來撓她的癢,催她快說,她嘻嘻笑道:“大奶奶打扮的灰撲撲的,寒酸的很,看上去比太太還老氣呢,要我說,大奶奶二奶奶站一起,不像妯娌,倒似婆媳呢!你們說,好不好笑……” 朱繡眉頭一皺,這話也忒傷人了,站起身就要往出走,旁邊琥珀忙拉住她道:“你管她們作什么!那個說話是寶二爺跟前的碧痕,牙尖嘴利,再不服管的。你這樣的性子,又不會和人拌嘴,過去光被人搶白罷。” 朱繡抽手邊走,邊高聲道:“那也不能不管,你聽那話說的,咱們不提什么主子奴才,就把這話擱她親娘嫂子身上,她能受得了。” 外頭碧痕聽見,嘟囔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摔手跑了。 朱繡還未怎地,把不放心跟來的琥珀氣一個倒仰,當(dāng)下就罵:“小sao達(dá)子,上了天了!說誰是管閑事呢,但凡這院里的,大些的姑娘jiejie們哪個打不得罵不得,就你比別人金貴不成!” 又埋怨朱繡:“都是你往日脾氣太好了些!你看看你,長日里拿那些好東西給這起子人,還填灌不起來人家!白大方了你!” 這話倒引得朱繡笑起來,這姑娘也可愛的緊。 下剩的小丫頭本嚇得垂手站著,聽這話忙圍過來,都說“我們可不敢!”“繡jiejie,你別氣,我再不跟她頑了?!薄?/br> 見她替自己氣的那樣,朱繡也忙好jiejie好meimei的拿好話哄她,正熱鬧著,就見平兒從穿堂進(jìn)上房來。 平兒愣一愣,笑問:“鴛鴦可在這里?” 上院里眾丫頭,平兒與鴛鴦最好,第二就是朱繡了。 朱繡見她無精打采的拎著個提盒,大非往日可比,便命小丫頭陪琥珀去頑笑:“誰哄得你琥珀jiejie喜歡了,我這里有好東西送她。” 那些小姑娘們巴不得一聲兒,忙簇?fù)碇赀M(jìn)屋,琥珀只來得及朝朱繡啐一口,就腳不沾地的被架進(jìn)去了。 朱繡拉著平兒從小門里到后院自己屋里,倒茶給她吃:“鴛鴦jiejie奉老太太去東府了,jiejie在我這里歇歇腳罷?!?/br> 平兒捧著茶,鼻子一酸,眼里如斷了線的珠子,再也忍不住,道:“好meimei,我是到絕地里了?!?/br> 朱繡唬一跳,把熱茶塞她手里,自己拿帕子給她拭淚。 平兒見她不問,心內(nèi)著實感激她體貼,自己忍不住把苦水倒出來:“奶奶要我給二爺做房里人……” 她抽抽噎噎的,“原陪嫁來四個,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下我一個孤鬼……二爺房里原有兩個屋里人,因有不是,被打發(fā)出去了……奶奶不能服侍二爺,二爺跟前就沒人了。外頭說的難聽,奶奶起了意,叫我服侍二爺……” 平兒語無倫次的,朱繡也聽明白了,不過是王熙鳳一貫把持著賈璉,不叫他二色,可如今生下女兒來,她自己便覺底氣不足了,逼著平兒給賈璉做通房丫頭,好拴住賈璉的心,也打著堵旁人口的主意。 平兒是個厚道人,饒是這時,也替她主子說話:“我和奶奶自幼一處,最知道她的苦楚,她待二爺?shù)男脑僬鏇]有??蛇@天殺的世道,倘或男人屋里不放上兩個人,就好似矮人一頭似的……奶奶昨晚上也哭得淚人似的,我心里也不忍,可……” 朱繡揪著心,明白問:“你心里不愿意?” 平兒便有些怔怔的,哭道:“原說好了,到年歲給我配個人,我當(dāng)陪房,長長久久的陪她一輩子!這會子這樣,她心里能不落針,我只怕壞了我倆從小的情分……” 可兩人都知道,王熙鳳既然打了這主意,平兒就萬難逃過。況且賈璉是個浪蕩子,往日難道就不惦記平兒?這回難得鳳姐松了口風(fēng),那人還不得立馬上手。里外這男女主子一塊威逼,平兒再聰慧,也逃不過去。 朱繡腦子里轉(zhuǎn)了一百種法子,卻一個也行不通。這還是她自當(dāng)年招娣、七丫的事之后,再一回感受到回天乏術(shù)的深深無力。 平兒發(fā)泄一通,倒好受些,見朱繡也陪著她掉淚,還勸:“我這話說出來,就好受多了。你也別為著我多想了,這是我的命罷了?!?/br> 朱繡握著她的手,只能替她打算以后:“二奶奶的性子,咱們都知道些,你以后的日子,可不容易。你若是現(xiàn)在拿出來不愿意的款兒來,她心里也能寬些……” 平兒愈發(fā)敬重她,若非她心正,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平兒就道:“我還以為這府里就鴛鴦和我一樣心思,旁的人,見有這日后可能當(dāng)半個主子的巧宗,不罵我矯情取鬧便是好的,只怕都會恭喜我,勸我惜福?!?/br> “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便是成了通房又怎的,我只好生服侍奶奶便罷了?!?/br> 可這夾在一個浪蕩子和一個醋罐子之間,也是難得很。 平兒放開了,就起身要洗臉,她與朱繡更覺親密了,也不見外,朱繡給她舀水,她就著朱繡的妝匣梳洗了,拿著那提盒要走。 朱繡方才還沒注意,這會兒恍惚聞到了些味道,便攔下問:“這里頭放的什么?” 平兒紅了臉,道:“這不是女孩兒該問的,我還得去跟二奶奶回話?!?/br> 說罷就要走,朱繡不依,搶上來一把掀開提盒蓋子,里頭果然是黑乎乎的一碗湯藥。 平兒急了,見那藥沒灑了才松口氣,嗔道:“你這丫頭!這是我晚上喝的,快別攔我?!?/br> 朱繡兩手捧出那碗藥來,湊到鼻子前細(xì)聞:里頭有馬檳榔、浣花草、麝香、紅花……旁的不說,這幾種可都是苦寒涼宮之藥,哪一味久服都能讓人終生不孕,更何況這混在一起的呢。朱繡凝神去看,果然腦海中就浮現(xiàn)出“絕子湯,品質(zhì)中等,副作用大,配方…”的認(rèn)識。 這湯藥下肚,不僅會使平兒絕育,還會把她身體底子都蝕毀掉,恐怕日后難有壽數(shù)。朱繡只覺得眼發(fā)黑,她本以為再怎么樣王熙鳳對平兒都有一分真心在。 平兒看她臉色都變了,也覺出不妥來,抖著嗓子問:“這藥怎么了?” 朱繡用力氣把藥擱在幾上,不答反問:“這是二奶奶賞的?” 平兒點頭又搖頭,“這原是家里的規(guī)矩,奶奶還躺著呢,是我自去廚上領(lǐng)的。” 朱繡便把那一串的藥名念出來,平兒再不知事,也聽說過這紅花是打胎的虎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