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節(jié)
“區(qū)區(qū)小事,我看哪個會來尋我晦氣!” “天底下,除了欺君罔上殺人越貨這等絕不容赦的大罪,多數(shù)事情都是可大可小的。若我去向皇后娘娘哭訴一頓,田公子以為你殺牛算大事還是算小事呢?” 田朔差點跳起來,吼道:“你服侍的淮安王太后是宣氏廢后,如今的皇后姓越。你在她跟前未必說得上話吧!” 少商一抖寬大的袍袖,掏出一枚小巧玲瓏的精致銅符,上頭以金絲紋路嵌出‘長秋’二字:“這是我出門前越皇后給我的。調(diào)動兵馬糧草不行,不過在驛站和諸位州牧處騙吃騙喝還是不難的?!?/br> ——其實越皇后的原話更令人頭暈眼花,她眼見陪伴自己幾十年的老宮令日漸年邁體弱,就問即將出遠門的少商‘若是還不想嫁人不妨來給我做幾年宮令’,將盼養(yǎng)子成婚生子盼到眼冒綠光的皇老伯險些嚇的腰間椎盤突出。 田朔面色陰沉,忽的一笑:“就算是我錯了,我認罰便是,難道朝廷還會因為一頭公牛,誅我全族不成?” 少商微微吃驚,這貨居然這么容易認慫了?于是她再接再厲,刻意無禮道:“我外大母七子一女,我阿母隨夫出征亦養(yǎng)下四子一女,我多子多福還用得著巫士來說!我說田公子你的錢財也太好騙了,怪不得我聽說南來北往的巫士都愛往田氏屋堡來呢!” 程少宮聽見笑聲抬起頭來,也不知胞妹說了什么,只見適才一派淡定瀟灑的田朔如今被氣的渾身發(fā)抖,雙拳緊握,似乎在苦苦忍耐。 搜查了足足兩個多時辰,霍不疑與樓垚無功而返,田朔似是被氣的不輕,連午飯都沒挽留就開門送客了,一行人只好多費大半個時辰走出田家屋堡外的樹林,在一處風(fēng)景不錯的開闊原野中埋鍋造飯。 在帳篷中嚼著粗糲無味的食物,程少宮不由得嘆息:“嫋嫋你究竟說了什么,把田朔氣成那樣!好歹用過午膳再出來啊。” “阿兄倒不怕飯中有毒?”少商白了胞兄一眼,轉(zhuǎn)頭問霍不疑,“你打發(fā)阿垚去哪兒了?” 霍不疑道:“我讓他去李家堡再問一回,究竟讓不讓我們搜?若是不讓,就得動手了?!彼f的語氣平淡,但其中隱含的殺伐之氣將程氏兄妹嚇了一跳。 少商結(jié)巴道:“你們真的什么都沒搜出來么?” 霍不疑一臉凝重:“就像事先清理過了,比紀老兒的廷尉府還干凈。袁慎一行兩百來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并非細碎角落可藏匿。后來我又派人四下摸了一遍機關(guān)密道,一概沒有。” 少商皺眉:“莫非田家真的與袁慎失蹤沒有關(guān)系么?” 霍不疑駐箸在碗中,含笑道:“你以為田氏有無可疑。” “有?!鄙偕毯敛贿t疑,霍不疑問緣由,她道,“適才田朔那廝調(diào)戲我,說我沃野千里……” “什么?”霍不疑斂起笑臉,“他居然說了這等話!” “別急別急,我沒有吃虧,都討回來了!”少商連忙擺手,“不但如此,我還刻意激怒田朔。三兄,你看田朔是個肯忍氣吞聲的人么?” 程少宮咽下食物:“當(dāng)然不是!這人看的就是睚眥必報,度量狹窄?!?/br> “不錯。適才我嘲諷他容易被巫士欺瞞,還說更加無禮的話——我說,巫士騙你田公子的錢一點也不難,端看適才在祭場中,您姬妾眾多卻連一個幼童都不見,顯然您是子嗣艱難,話說您就沒找個了得的相士看看,是不是您命中有坎,兒女緣薄啊……” 霍不疑面色稍霽,程少宮卻聽不下去:“你這話也太過了。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尤其子嗣承續(xù)這種天大之事。” “對呀,我知道我過了,不過我是有意的?!鄙偕虄裳鄯殴猓叭握l來評理,都會說我言語不當(dāng),欺人太甚。我原以為田朔起碼要找阿兄與霍大人理論,誰知,他竟然忍了下去!這不是很詭異么?”原本田朔當(dāng)她皮薄rou嫩好欺負,就來討些口頭便宜,誰知一口咬下差點崩了牙,他反而隱忍不發(fā)了。 “不錯。雖然我與阿垚什么都沒搜到,但田家詭奇之處卻愈發(fā)明顯。”霍不疑點頭,“你們察覺沒?在田家屋堡內(nèi)的家丁護衛(wèi)多是些老邁孱弱之輩?!?/br> 少商一愣,回想起來:“誒,還真是啊。那么大一座屋堡,不論是護衛(wèi)主家還是震懾鄉(xiāng)里,少說也得有上百壯丁吧。” “昨日向鄰近田氏屋堡的村落討水喝時,我觀那些農(nóng)人對田家甚是敬畏,我就不信姓田的是‘以德服人’。”霍不疑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田朔哪來的‘德’,缺德還來不及呢?!鄙偕桃贿樱S即正色道,“那么他屋堡里的那些壯丁都去哪兒了?嗯,果然是不妥?!?/br> 程少宮叼著箸尖,斜乜著眼:“我早說了田朔不妥,不用你倆這樣斟酌來斟酌去,看田朔的面相我就知道他不妥了!” 少商與霍不疑一齊看他。 未時初刻,霍程一行在四野開闊的李家屋堡前與樓垚匯合。樓垚進帳后,為難道:“李闊抵死不肯開門,還站在城頭破口大罵,言語間……言語間對朝廷甚是不敬……” 霍不疑放下輿圖卷冊,輕描淡寫道:“那就不用多說了,動手吧?!?/br> 少商聞言,獻寶般的讓人將僅剩的幾箱火器抬了上來,嘴里念叨著:“人最要緊,多用火攻,少些傷亡……”因是用于攻城,是以這兩日她趕制的多是爆裂效果好的火器,這回她不吝成本,其中幾枚轟天雷尤其威武雄壯。 霍不疑走過去,在箱中撿了幾枚翻看,笑了下:“還是省著點,不要全用完?!?/br> 他單手負背走出帳篷,白皙修長的手指指向前方的屋堡:“這座屋堡是用巨石壘成,你的火器真能炸開么?” 少商隨站一旁,自信道:“石頭與石頭也不一樣,有些石塊堅實不可撼動,有些石塊則松垮易碎。我看過那石墻了,放心,一準(zhǔn)炸的開!” 霍不疑看她面如凝脂,臉頰鼓鼓的甚是可愛,忽的親了她一口,低聲道:“等以后我們家建屋堡了,要挑最好的石頭!” 少商捂著紅撲撲的臉蛋,顧左右言道:“以后若是你西北有戰(zhàn)事,也能用這些火器?!?/br> 霍不疑卻搖搖頭:“這火器燒起來太厲害,若是真燎了草原,那些尋常牧人與西北遺部之后如何活的下去。寧可苦戰(zhàn)一番,也不能破這個例?!?/br> 少商眼睛一亮,她的心上人既驍勇善戰(zhàn),又心地仁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男人。她踮腳去抱他的脖子,在他弧形優(yōu)美的頜下用力親了一口。 霍不疑心頭柔軟,凝視女孩的雙眸中似有星光流動。 …… 一聲劇烈的炸響揭開了這場小型攻城戰(zhàn)的序幕,豫州鄉(xiāng)野何曾見過這等驚天動地的場面,城頭上的李家守兵當(dāng)即嚇癱了一半。 霍不疑麾下將士訓(xùn)練有素,分作四組,一組夾雜在震人心魄的炸裂聲響與火光煙霧中搶上城頭,一組用新制的攻城錘砸開屋堡大門,再組成一個個方形盾陣護住頭臉殺入屋堡,另兩組輪流替換。 未時末開始攻城,打到一半,受命去報信的梁邱飛和帶著借兵的張擅都回來了,于是攻勢更猛。如此廝殺直至天色昏黃,李氏屋堡即被攻破。 程少宮籠著雙手,施施然的站在后頭觀賞:“其疾如風(fēng),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其陰,動如雷霆……當(dāng)是厲害,厲害?。 ?/br> 少商好氣又好笑:“三兄也是跟著雙親一路征殺下來的,你避戰(zhàn)火如針扎,以前在外頭那些年你都是怎么過來的?” 程少宮辯駁:“我并非避忌戰(zhàn)火,而是聽了霍侯的吩咐看住你,不讓你亂跑?!?/br> “若沒他的吩咐,三兄就會上陣殺敵了么?我看見阿垚都受傷了,哎呀好像是胳膊,他們回來了回來了!”少商指著遠方,踮著腳尖奮力張望。 “……嫋嫋,為兄勸你一句。為了樓垚好,你盡量少關(guān)懷他?!?/br> “阿兄又來了,霍大人說已然不介懷了?!?/br> “男人嘴里的話你也敢信?!” 少商摸摸腦袋,難得聽話的沒去理樓垚,而是一頭扎進霍不疑血跡斑駁的衣袖中,絮絮叨叨問可有哪里受傷,哪里不適,霍不疑果然歡喜的不行。 等到徹底清理屋堡內(nèi)的抵抗,霍不疑才允許少商騎馬進去,四處守衛(wèi)的將士們舉著盤旋如火龍般的火把,將黑憧憧的屋堡照的光明透亮。 少商有些緊張,若這里再找不到袁慎,那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霍不疑一手策馬,一手牽著她的坐騎韁繩,兩人緩緩?fù)矧T去,不一會兒,張擅趕來稟報:“少主公,四處都搜過了,不見李闊那廝!” 霍不疑點點頭,道:“你帶人戒備四周,讓底下人繼續(xù)搜?!?/br> 兩人騎馬直至后宅后,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精致繁華不遜宮廷氣派的閨閣屋宇。 梁邱飛也來稟報:“我等找到幾處地牢,但關(guān)押都是無關(guān)人等,均無袁公子下落。后面的內(nèi)闈中發(fā)現(xiàn)自盡身亡的李闊夫人,還有一同自盡的幾名貼身婢女?!?/br> 霍不疑濃烈美麗的五官在火光的照映下,如一尊忽明忽暗的玉相。 他一聲不響的翻身下馬,拉著少商往內(nèi)居走去,果然看見一地的婢女尸體,或坐或臥,還有躺在錦繡堆積床榻中的李夫人。所有女子都死狀平靜,有幾個臉上甚至還殘留著笑意。 案幾上放著沒飲盡的毒酒和各色的精致點心,少商猜她們都是服毒自盡?;舨灰蓞s俯下身體觀察這些尸首,尤其是那位麗色猶存的李夫人,他抓著尸體的手看了好幾遍。 少商到底懼怕尸體,不敢湊近,只問著:“有什么不妥么?”死去的李夫人年輕秀麗,雙手白嫩細膩,顯然是沒干過重活的大家閨秀。 霍不疑站直身體,低聲道:“只盼是我多心?!?/br> 這時,又有侍衛(wèi)來報,據(jù)奴仆招認,有一名貴介公子被家主夫婦藏在一處極深的隱秘地牢中,照他的形容那公子應(yīng)該就是袁慎。 “他還活著么?!”少商又驚又喜,就知道這貨沒死! 那侍衛(wèi)道:“那奴仆說,他昨日還聽見袁公子在地牢中的動靜?!?/br> 少商喜上眉梢,一時忘了神棍胞兄的叮囑,一馬當(dāng)先的沖在最前面去看袁慎了,霍不疑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頭,梁邱飛小心覷著臉色不大好的自家少主公。 隱秘的地牢就設(shè)在祠堂后的磚墻下,李家人的意思大約是讓祖先幫忙看管犯人。 霍程二人在一群高舉火把的侍衛(wèi)簇擁下來到地牢入口,順著陰暗的石板小道走去,越往里面地勢越低,就如一條傾斜的匕首直插地下一般。地道曲回環(huán)繞,時而斜坡時而階梯,走了約一頓飯功夫,終于在地道盡頭看見一扇石門,推開一看竟是一個極大的方形窟窿。 推門的梁邱飛不防,險些一腳踩空,被后面的弟兄拉住才穩(wěn)住身形;舉火把去照,眾人才發(fā)現(xiàn)這原來是一間深陷下去的牢房。 這間牢房便如一個倒置的平頂金字塔,方方正正的四棱錐臺,上大下小。推開石門后,需要順著一條長長的石階走下去才能到地面。 走到這里,霍不疑已經(jīng)眉心緊鎖。 其實適才在入口處處他就不欲進來——態(tài)勢不明之地本不應(yīng)輕易涉險,不過他看少商興興頭的樣子就沒說話,只吩咐侍衛(wèi)沿途持劍留守地道,一旦發(fā)覺不妥立刻吹哨報訊,不可讓人堵住了后路。 他正打算拉少商離開,讓軍卒下來查探好了他們再來,這時地牢深處響起一個熟悉但虛弱的男子聲音:“……是誰來了?田堡主么,要殺便殺,何必多逞威風(fēng)?!?/br> 一聽見這聲音,少商多日來的擔(dān)憂終于化了開來。她喜笑顏開,擎著一盞風(fēng)燈蹬蹬的踏下石階,梁邱飛看霍不疑輕輕頷首,便領(lǐng)著幾名侍衛(wèi)舉火把跟上。 霍不疑自己卻不下去,而是挺直背脊的站在門口,年輕的肌rou警惕的戒備著。 石階有三四十級,搖曳的火光將地牢照的若隱若現(xiàn),石板地面的其中一角鋪有稻草,一旁有案幾被褥,甚至還有一架簡單的屏風(fēng),后面大約是凈房。 草堆上靠墻坐了一名身著淺藍曲裾的青年男子,形容雖然狼狽,胳膊腿上都裹著繃帶,但還算整潔利索。他似乎久不見光,一手遮眼:“來者何人?!?/br> 少商頑皮道:“袁大公子,別來無恙??!” 袁慎趕緊抬頭去看,見到笑顏如花的熟悉女孩,驚喜交加:“少商,怎么是你!” 霍不疑清清嗓子:“還有我。” 袁慎一滯:“你……你也來了……?” 霍不疑不悅:“你以為是誰救的你!” 少商沒注意兩個男人的暗潮涌動,笑呵呵的去扶袁慎,誰知他手足一動,眾人才發(fā)現(xiàn)袁慎右手鎖了一圈精鐵鐐銬,后面的鐵鏈一直深入三丈開外的對面石壁內(nèi),看著有些松動。 霍不疑也看見了,一面讓人去外面找鑰匙(估計找不到),一面讓梁邱飛等人用刀柄去撬挖那松動的石壁(出去了再找開鎖師傅)。 少商都已經(jīng)做好袁慎遭遇不幸的思想準(zhǔn)備了,此時乍見故人安好,她喜悅的迭聲發(fā)問‘你身上有傷么,有沒有生病,餓了么,他們拷打你了么’…… 霍不疑倏然打斷:“袁侍中是如何被擒到此處的?” 袁慎嘆道:“你不問我也要說,此事說來話長,我是追查公孫氏余孽到這里的?!?/br> 自從袁家在刺殺事件上栽了大跟頭后,袁慎心知便是有皇帝的寵信,若無功勛傍身,回到尚書臺也不免受人譏嘲。于是他索性先從宮廷中抽身,尋機立功。 “你想立功就立功,功勞難道是那樹上的熟果子,你想摘就摘啊?!鄙偕掏虏?,“第五成現(xiàn)在還昏迷不醒呢,你們究竟怎么了?!?/br> 袁慎再嘆:“第五成還活著?那可太好了,是我輕率,連累了他。”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送雙親離開都城后,我就在家冥思苦想,終于想到一事——觀那公孫憲的行事做派,似是對江湖中人草莽之人甚是清楚。若他能用江湖中人,我也能反過來用。于是我請第五成出馬,聯(lián)絡(luò)昔日江湖中的老友,幾番打探后,聽到一個半真半假的消息?!?/br> “什么消息?”少商聽的入神。 “屢次主使刺殺朝廷大將的那個公孫憲……”袁慎抬頭看了站在上方的霍不疑一眼,“這些年來時不時運送財貨出蜀,并且多是找江湖中人來押送,而非蜀中將士。至于送去了哪兒,竟然無人知道……” “多次運送,怎會無人知道?!被舨灰沙雎暋?/br> 袁慎道:“公孫憲打仗平平,但施行陰謀鬼祟卻是個中好手。運送的車隊在路上會幾次更替押送人手,出蜀后更會隱入南來北往的各路商隊中,讓人難以分辨?!?/br> “那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霍不疑問。 “天下茫茫,本難尋找,于是我就去鴻臚寺翻查卷宗?!痹鞯溃爱?dāng)年公孫老兒鎮(zhèn)守蜀中日久,生了稱帝弄權(quán)之心,便讓自家子弟都迎娶蜀中世族之女,作為姻親之盟。” 少商輕輕切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