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她身邊的丫鬟把事稟到昆侖齋的時候,祖母也不過是淡淡說了一句“身子不舒服便去找大夫”…這一來二去,旁人自是知曉如今不僅是那位林側妃,就連這位三姑娘也不得老夫人的心了。 因此—— 霍令儀倒也的確有好長一段日子未曾瞧見她這位三妹了。 她眼看著霍令德手握佛經款步走來,或許是纏綿病榻多日,就連往日那副素雅端莊的面容也牽扯了幾分秋日的愁容,身子骨瞧著也消瘦了不少,一身素衣常服裹在身上越發(fā)顯得軟腰纖細,好似一陣風打來便能把人吹走了似得。 霍令德自然也看見了霍令儀。 她一雙眉目稍稍掀起,眼瞧著霍令儀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擁著走了出來,聲勢浩蕩氣勢非常…不知是不是霍令德的錯覺,她總覺得自從霍令儀上回從邊陲回來后就變了許多,尤其是那一身氣勢,好似越發(fā)凜冽也越發(fā)讓人覺得不可侵犯。 比如此時—— 霍令儀只是穿著一身尋常服飾,通身上下卻也透著一股子不可言喻的氣勢。 霍令德自幼便不喜霍令儀,自然件件樁樁皆想與人攀比,可即便她怎么努力,有些事終究還是比不過霍令儀,就如這幅面容、這身氣勢…她想到這,握著佛經的手便又收緊了幾分,前些日子才修繕過得指甲緊緊壓著皮rou,等那股子疼意散開平了她心下的思緒,霍令德才朝人福身一禮,口中是喚人一聲:“長姐?!?/br> 霍令儀聞言也未說什么,只是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她年歲稍長,身量自然也要高出不少,此時便低垂著一雙眉眼看著眼前人,待瞧見霍令儀手中的佛經才又淡淡開了口:“三妹病中還要抄寫佛經,倒是難得?!彼@話說完也不等人開口,便又跟著一句:“可惜祖母如今正在佛堂念經,怕是不能見三妹了?!?/br> 玉竹聰慧,聞言便已通曉了她的意思。 這會便也跟著朝霍令德笑說一句:“三姑娘來得不巧,老夫人這才進了佛堂,只怕沒幾個時辰出不來…秋風蕭索,姑娘身子還不見好不若早些回去?這佛經便由奴替您轉交給老夫人罷?!?/br> 霍令德聞言,握著佛經的手便又用了幾分力道… 往日母親當家的時候,她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那個時候,她縱然比不得霍令儀身份尊貴,可行來走往卻也備受人尊敬…哪里是如今這幅模樣?就連面見祖母也得看霍令儀的臉色! 可即便心中怒氣難平… 霍令德卻什么都不能說,她甚至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后是把手中的佛經珍而又重得放到了玉竹的手上,口中亦跟著溫聲一句:“那就勞煩姑娘了。” 霍令儀見此也未曾再理會人,她仍舊是那副漫不經心得閑適模樣,手放在杜若的胳膊上,繼續(xù)邁了步子朝影壁走去…只是剛剛走出昆侖齋,身后便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卻是霍令德追了上來。 霍令德的身子才好,這一番連走帶跑的動作又消耗了不少力氣,至霍令儀跟前的時候已是一副氣喘吁吁的模樣。 “三妹還有事?” 霍令儀眼看著人這幅模樣倒是停下了步子,聲音卻依舊沒有什么情緒,就連看向人的眼睛也沒有什么波動。 霍令德總算是緩過了氣,她手撐在橫波的胳膊上,眼看著霍令儀這幅模樣心下卻又添了幾分氣,她厭惡霍令儀的性子卻更加討厭她的這份輕視…仿佛在她的心中,她霍令德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罷了。 憑什么! 憑什么霍令儀就可以如此看不起她! 她也姓霍,她也是霍家的女兒,甚至比霍令儀還要出色…憑什么所有人的眼中只有一個霍令儀? 霍令德心下不平,就連面上也添了幾分平素少見的怨憤。她便這樣看著霍令儀,袖下的手緊緊攥著橫波的胳膊,卻是過了好一會她才壓低了聲音開了口:“霍令儀,人不可能一輩子都順風順水?!?/br> 她的聲線低沉,就連語調也透著幾分森冷,倒是讓霍令儀難得斂目細細看了回人。 可也不過這一瞬,霍令儀的喉間便又漾出了一聲輕笑…她手撐在杜若的胳膊上微微俯下身子,紅唇貼近人的耳畔低聲說道:“人的確不可能一輩子順風順水,不過三妹怕是忘了,你不過是一個妾氏所生的庶出女?!?/br> “我念著你我好歹姐妹一場,平日也從來不曾給你立什么規(guī)矩,可你若真惹我不高興,便是讓你見著我行跪拜禮也是可以的。” 霍令儀說到這,紅唇便又彎了幾分,她的手緩緩拂過霍令德嬌嫩的面容,聲調透出幾分綿長的嘆息與悲憫:“往后行事說話前先掂一掂你自己的身份,再想一想,你…配嗎?”等這話說完,霍令儀也不再看人,她接過杜若遞來的帕子拭了回手,而后也不過淡淡一句:“走吧?!?/br> “三姑娘…” 橫波側目朝霍令德看去,待瞧見她面上的慘白,她忍著皮rou的疼痛顫聲開口:“您還好嗎?”先前郡主的聲音并不算輕,她自然也都聽全了,就是因為聽全她才更加擔心。 霍令德卻未曾聽見橫波的聲音,她的身子還在打著顫,眼卻是一瞬不瞬地看著霍令儀遠去的方向,口中更是一直低喃道:“霍令儀,霍令儀…她怎么不死在外頭?她怎么不死在外頭!” “三姑娘!” 橫波忙伸手掩住了霍令德的紅唇,她是細細看了回四周待未曾瞧見旁人才松了一口氣,而后才又軟聲與人說道:“三姑娘,往后這種話您可不能再亂說了?!比缃襁@闔府上下都有著郡主的眼線,若這話傳到旁人的耳中,還不知要生出什么事來。 何況… 橫波只要想著先前郡主說話時的表情和語調,便覺得脊背發(fā)涼。 她原先還覺得側妃敗在這位郡主的手中委實不可思議,可如今看著,只怕他們這些人、這些年都小看了這位郡主。 … 清明寺。 霍令儀和李安清至清明寺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如今秋試在即,今兒個又是求簽的好日子,寺里自然來了不少人,好在此處專供貴人使用,雖說人多倒也有禮有序未曾顯得太過擁擠。 不過李安清眼瞧著這幅模樣還是忍不住長嘆一聲:“若是早知曉今兒個會有這么多人,還不如換個日子再來?!?/br> 霍令儀聞言忍不住失笑一聲,她伸手輕輕點了人的額頭,聲調也多添了幾分柔和:“你是來求佛問簽,哪里還由得你挑日子?走吧,總歸是有這么一遭…若是再這般拖怠下去,只怕過會人便更多了?!?/br> 她這話說完,兩人便往里頭走去。 等到了正殿外頭,李安清眼瞧著里頭的人便與霍令儀說道:“jiejie先去忙活吧,等你好了且去禪房等我便是?!彼獣曰舸髮④娫谶@寺中有間佛堂,霍jiejie今日陪她過來自然也有要去替她父王上香的意思。 霍令儀倒也未曾推卻,她與人點了點頭,又說了幾句“小心注意”的話,便與杜若穿過后頭的一排禪房朝佛堂走去…此處離正殿有段距離,或許是隔得遠了,倒也不見有什么喧嘩聲。 小佛堂便在不遠處,離得越近,霍令儀臉上的笑便也消了個干凈。 等至門前—— 霍令儀站在外頭許久才接過了杜若手中的包袱,她讓人侯在外頭,而后便推門走了進去。佛堂每日都有僧人清掃,或許是剛剛清掃過的緣故,地上還有幾分濕潤…她伸手推開一面窗,等那光亮打進里頭,才把手中的包袱放到了香案上。 兩件衣裳,三本書… 衣裳是母妃這月余來一針一線做出來的,書是父王舊日最愛看的幾本,里頭還有不少父王早年留下的批注。 霍令儀做這些事的時候未曾說過一句話,她只是低垂著一雙眉目做著手頭上的事,等把那幾本佛經也一道供奉在香案前…她便又握著帕子拭了回那塊長生牌位,其實此處每日都有人清掃,又有什么灰塵可以擦? 可她還是這樣斂著一雙眉目做著手頭上的事。 距離父王離開這個時間已有三個多月的光景了,這三個月里她日夜忙碌,可午夜夢回之際卻也會常常夢見父王,夢中的情景大抵都是一些往日的光景,有時候夢境做得多了,倒也讓她忍不住想起一些舊日的事。 其實家中幾個兒女,父王最喜歡的便是她。 他不似其余的父親那般威嚴,從來都不會拘著她玩鬧喜樂…她幼時頑劣,母妃常常頭疼不已,唯有父王滿心開懷,直言她像極了他。他教她騎馬射箭,帶她領略燕京風情,他說“晏晏,即便是女子也不必日日拘于后宅內院之中,這天地是這樣的廣闊,世情風物是這樣的美好…你能看得東西有很多?!?/br> “我為你取‘晏晏’兩字…” “希望你這一生歲月無憂、太平喜樂,更希望你能真正灑脫如一?!?/br> 霍令儀想到這,喉間還是忍不住溢出了一聲長嘆,她終于還是掀起了眼簾朝那長生牌位看去,香爐中的引線香依舊透著微弱的光亮,而她的指腹便按著那牌位上刻著的字一筆一劃的勾畫著,卻是過了許久,她才說了第一句話:“父王,您從小教導我生而為人需立其身、行其本,切不可心懷怨恨,若是…” 她說到這稍稍停頓了一瞬,而后唇角才扯起了一抹似有若無的輕嘲:“若是您在天有靈看見我如今這幅模樣,是不是該生氣了?我也想恣意風流、灑脫如一…可是父王,這世間之事哪有這般容易?” 余后霍令儀卻不再說話。 她只是跪坐在那蒲團之上,眼看著那塊長生牌位,紅唇一張一合卻是一曲往生經。 等到霍令儀出去的時候,已是一個時辰之后了。 她跪得太久,腿腳早已酸得不行,杜若瞧見她出來忙伸手托扶了一把。 霍令儀手撐在門上,眼卻仍舊往里頭看去,香爐中的引線香已燃到盡頭,兩排的長明燈依舊閃著熠熠生輝…她便依著那些燈火看著那塊牌位,她記得幼時父王閑來時常會穿著一身常服坐在院子里看著書,瞧見她過去便會笑著把手放在她的頭上,柔聲說道:“我的晏晏長大了…” 她也記得… 上回父王離開燕京的時候,他穿著一身盔甲坐在馬上笑看著她,他與她說:“晏晏別怕,等為父平定邊陲戰(zhàn)亂便會回來?!?/br> 如今音容笑貌皆猶在,可她的父王卻再也沒能回來。 霍令儀雙目緊合,紅唇微顫,卻是過了許久才開口一句:“走吧?!?/br> … 等出了佛堂。 兩人便經由小道朝禪房走去,剛至禪房附近,霍令儀便聽到身后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晏晏?” 第33章 這個聲音? 霍令儀脊背一僵,步子也跟著一頓, 連帶著放在杜若胳膊上的手也跟著收緊了幾分, 卻是過了有一瞬的功夫, 她才轉身朝身后看去…不遠處正有一位衣著得體的貴婦人, 她看起來約莫四十余歲的樣子, 眉眼溫和、面容端莊,正是文遠侯府的侯夫人, 柳予安的母親馮氏。 馮氏眼看著霍令儀轉過身,便笑著由丫鬟扶著走了過來, 臨來到了跟前便開口笑說一句:“我原當是看錯了,沒想到真是你?!彼@話說完便握著霍令儀的手,很是親昵得拍了一拍,聲音也透著一股子溫和意:“晏晏,你已許久未曾來家中看我了?!?/br> 婦人的聲線一如舊日般溫和,就連眼前這張面容也依舊大方得體… 可聽在霍令儀的耳中卻還是生出了幾分厭惡,柳家這對母子慣會做這類把戲, 可惜前世她知曉得太晚, 白白掏出一顆真心由著他們踐踏。 霍令儀心下覺得難耐,恨不得此時便把手從馮氏的手中抽回來,可她終歸還是未曾這樣做…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耳聽著遠處的陣陣佛音等平了心下這一番紊亂的思緒才開了口:“原是該早些去拜見伯母,可是近些日子家中事物繁雜,這才耽擱了。” 馮氏聞言便也斂了先前的笑意,她仍舊握著霍令儀的手輕輕拍了一拍, 眉眼微垂,喉間是漾出了幾分綿長的嘆息:“怪我,說得都是些什么話…” 她這話說完,是又輕輕嘆了一聲,余后卻是不再說起這些傷心事,只另擇了話開口說道:“我聽說如今王府是由你主事,這是好事。往日我便總想著和你母妃好好說道說道,可她性子柔和又不愛計較,我那些話自然也不好說出口…” 她說到這是把話一停,連著眉心也輕擰了幾分,聲線也跟著低了幾分:“你家那位側妃眼瞧著是個好的,可這總歸隔著肚皮瞧不見心哪里又能真辨得清晰?何況她底下還有一雙兒女,任由她握著中饋,這日后難免要生出一些不該有的事來。” “好在…” 馮氏抬了臉,看著霍令儀的眉眼是一片溫和:“你是個聰慧能干的,有你看管著王府,那起子陰謀詭計的事也不會出現(xiàn)?!?/br> 馮氏說話的時候—— 霍令儀一句也未曾說,她只是側耳傾聽著,微微顯露的臉上是一片乖巧味道,一雙掩藏了思緒的眼睛卻是不動聲色得朝馮氏看去。 不管她的心中是如何不喜馮氏,卻也不得不佩服她。 柳家是世襲的爵位,如今當家的文遠侯在朝中并無實職,闔府上下靠得也不過是祖宗留下來的基業(yè)還有朝中所給予的蔭補。因此柳家雖是侯府,可在這遍地都是公侯王孫的燕京城中委實算不得什么。 可馮氏在這燕京城中的名聲卻一直都很是響亮。 這其中自然有柳予安的緣故,卻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這位馮氏很會做人…她雖然出身不高,卻是個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妙人,不僅能說會道,還總能說到旁人的心坎上。這一來二回,馮氏的名聲自然也越發(fā)響亮了幾分。 就如此時—— 馮氏一面溫聲說著話,一面是又握著她的手繼續(xù)說道:“若是家中有什么困難便遣人來尋我,我是自幼看著你長大的,心中早把你當做女兒一般…”她這話說完,面上跟著卻是顯露了幾分無奈:“你樣樣都好,就是性子太倔。寧可把那些苦啊痛啊一概咬碎了咽也不肯與人說,瞧著怪是讓人心疼的?!?/br> 這若是擱在前世,馮氏前前后后這一番話,只怕她再是冷情也忍不住卸下心防。 何況她待馮氏本就心存好感… 柳、霍兩家的關系一直都很好,常年行來走往,打得交道自然也不少。 霍令儀喜歡柳予安,隔三差五就愛往柳府跑,有時候即便柳予安不在府中,有馮氏陪著卻也不顯得無聊…馮氏知道她不喜歡女紅等物,便常常會給她準備些有趣的小玩意,有時候也會親自下廚給她做一些燕京城中沒有的糕點。